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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进程中的乡村和农民

迈克尔·伍兹 发展研究 2022-03-31

编者按

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自2011年开始组办“农政与发展”系列讲座,国内外知名学者的演讲文稿正在陆续结集出版。已出版演讲文稿的精华版将陆续在微信公众号和微博推出,欢迎读者跟随我们一起重温学术大家的思想精华。



谈到全球化,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全球城市”,却不曾想到“全球乡村”。目前公众要么认为全球化并未触及乡村;要么认为全球化不可避免地会对乡村带来负面影响,会摧毁乡村文化并使之成为同质性的单一文化,还会破坏以地方为基础的小农农业,即认为乡村地区总是全球化进程的受害者。在这里,我要对这两种认知提出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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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化之下的农村经济和农村社会

我们可以找到大量关于农村经济与农村社会如何进行全球化并被全球化过程所影响的证据材料。

(1)全球农产品。在世界很多地区,人们的日常消费与食品的产地之间的距离在逐渐拉长。2003年,英国《卫报》以伦敦一家典型超市的购物篮为对象,调查发现鸡肉、土豆、胡萝卜、对虾、苹果等英国大众日常食物的来源地遍布全球,既包括泰国、印度尼西亚、南非等亚非地区,也包括西班牙、美国等欧美地区。

(2)全球农产品公司。嘉吉作为全球最大的农产品公司之一,其贸易范围(包括种子、果树、超市零售、零售店销售等)涵盖了全世界各个农产品产区的多种作物。像嘉吉这样的全球大型跨国农产品公司还有五六家,如孟山都、杜邦、先正达等。这意味着农业经济中越来越大的比重是由几个主要的跨国公司在掌控。

(3)全球土地投资。在过去的15年里,土地投资变得愈加复杂,越来越多的国家开始进行国际土地投资。这些国际土地投资行为导致了2008年以来全球“土地攫取”现象的出现。

(4)国际采矿业。随着2000年以后资源繁荣时期的到来,采矿业中由少数跨国公司运作的国际投资也有了大幅增长。以澳大利亚的矿业公司必和必拓为例,它的采矿业运作从澳大利亚延伸至南非、南美、加拿大和美国等地,它的矿石销售则涵盖了欧洲、北美、新加坡、印度、日本、韩国和中国等国家和地区。

(5)国际加工制造业。一方面,外来资本直接进入乡村、乡镇建立分厂。爱尔兰一家叫作《康诺特电讯报》的地方报纸对美国一家公司在爱尔兰乡村的投资进行的报道称,这种投资促进了爱尔兰乡村的转型,使它走出了萧条,实现了经济增长与繁荣,使原本从乡村流失的人口开始回流。但另一方面,由于制造业的生产转向了劳动力更廉价的地区,传统的乡村制造业逐渐走向衰落。

(6)全球人口迁移。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大多数国际迁移者集中在城市,而现在我们却看到了一种流入农村地区的国际移民趋势。一种类型是舒适型移民,人们出于对乡村景观和农业的向往而迁移。另一种类型是,乡村既是全球劳动力迁移的输出地,也是迁移劳动力的输入地。在拉美、非洲和亚洲的一些地区(如中国),人们通常从偏远的农村迁往富裕的乡村从事肉类加工、乡村旅游之类的工作,或是作为农业雇佣劳动力。

(7)国际旅游业。我们只要看一下长城脚下的那些村庄,就能发现全球旅游业是如何融入乡村社区、如何拉动地方经济以及如何改变乡村景观的。

(8)环境和价值的全球化。在国际条约的要求下,大量自然保护区得以兴建,但这些保护区往往以美国的国家公园为蓝本,保护区中不能有人类出现。为此,一些国家的人们必须为保护区的建立让路,从而成了自然保护区的牺牲品。据估计,全世界由于兴建保护区而被转移的难民数量比由于战争和地区冲突产生的难民还要多。

所有这些证据表明,不同的全球化进程对乡村有不同的影响,并且,全球化给不同的农村带来了不同的结果。但现在人们普遍认为,全球化表现为对乡村经济、社会、文化的侵害,乡村运动和农民运动正在对全球化带来的负面效应加以抵抗。很多经济学家也总是持一种消极的观点:“农村地区真是可惜,它们在全球化过程中没有进步和变化。”乡村是否总是全球化的受害者?我想用一种“关系化视角”对此提出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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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化视角”的分析

首先,关系化视角认为,全球化不是一股横扫一切、将所有事物同质化的浪潮,相反,全球化是复杂的、多维的、矛盾的一系列过程;全球化涉及各地区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纽带的繁衍、延展和加强;全球化通过改变各地区的现有连接关系来改变当地。

在关系化视角下,地方之间是具有关联性的,每个地方是根据它与其他地方的关系而被建构的,乡村也是如此。农村地区的独特性由土地与经济、自然与社会、农村与城市等关系构成。而全球化一方面在解除其中一些关系的同时拉长了另一些关系,如在经济过程中,农场不再仅仅只在地方市场上销售食物,它也许会将产品卖给一个国际公司,从而可能销往地球的另一端,或者它会更多地购买生产资料;另一方面,在全球化的作用下,某些关联被闭锁并代之以不同的关联,例如全球化移除或改变了构成和支撑一个地方的某些关联,再以一种不同的方式将它们捆绑在一起。

其次,关系化视角认为,全球行动者的力量推动了全球化的进程,将当地的行动者和能动性或招至麾下、或与之协商、或加以操控,但同时也被当地的行动者和能动性所左右。因此,全球化的结果不是预先确定的,对乡村行动者来说,这是他们发挥能动性的机会。也就是说,通过对乡村的纠缠、切入和诱惑,全球化改变了乡村地区,但未能抹杀乡村特性。相反,全球化所带来的网络、资源和行动者融入乡村,形成了新的杂合形式。如此形成的‘全球乡村’保持了地方特性,但也与之前有所不同了。

所以,全球化并不意味着乡村地区变得千篇一律,而是给乡村行动者、乡村组织和个体创造了新的机会,从而使乡村地区呈现出不同的转变和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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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能动性与乡村转型的案例

(1)新西兰昆斯敦

新西兰的昆斯敦是一个风景如画的山区小镇,一直是新西兰人的旅游胜地。冬天,人们来这里滑雪;夏天,人们在此散步和冲浪。但过去几年,昆斯敦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外国游客。以2007年为例,宿于昆斯敦小镇的国外游客达到了97.5万,而镇上居民仅有2万人。国际旅游业的发展使昆斯敦成了一个高度全球化的地方,也成为“全球四大领先山区度假胜地”联盟成员之一。

国际旅游业对小镇的经济贡献非常巨大,仅2004年外国游客在小镇的消费就达3.45亿美元,小镇过半的劳动力都从事旅游业工作。小镇的本地公司也利用全球化的理念从中获利。例如,镇上的一家本地服装店的橱窗里有这样一句标语:“不论是在新西兰户外,还是在纽约或米兰的市中心,我们独特的风格都能让您优雅自如。”另外,为追求舒适生活而移民到此的现象也在增加。过去10年里,这一地区10%~25%的地产被国际投资者购买,外国人拥有的资产比例从2001年的4.5%上升到了2004年的20%。

全球性地产投资使这一地区开始修建大量的新房屋。这引发了很多争议,因为房屋建筑会影响自然景观。不过,房屋建筑虽然由国际投资推动,但许多地产开发是由当地投资者和企业家促成的,也得到了极具新自由主义倾向的当地政府的支持,建筑条例的限制也因此被解除。在当地人看来,这是对农业衰落的一种回应,所以试图利用全球化来重建他们的农业经济。而一些为了舒适环境已经迁来的富有移民成了反对发展的领军人物,他们想要捍卫自己对乡村“田园诗”景观的投资。

在昆斯敦这个例子中,全球旅游业与外来移民改变了村镇,全球范围内人口与资本流动推动了乡村转型,给社区注入了大量资本,并带来了高度的发展。同时,地方政府和开发商将房地产视为从全球化中获利的好机会,认为不能为了少数富翁移民而让小镇关上发展的大门。因此,围绕着“全球化”这一议题出现了很多地方性的谈判。

(2)澳大利亚农民

澳大利亚的农业一直是出口导向型的,其农业传统是将农产品出口到英国。但随着1972年英国加入欧共体,这条路径被逐渐关闭。20世纪80~90年代,为了让农业更有效地适应全球市场,澳大利亚在新自由主义原则的指导下进行了农业重组,即国家对农业的管制被解除,针对农民的农业补贴被取消,帮助农民进行农产品销售的营销委员会也被解散。这些改革虽然有助于农业企业的发展,但成千上万的小农户却因此而破产。然而,也有少数家庭农场主在此过程中建立了自己的国际业务。

A. 保罗·布朗系塔斯马尼亚的水果种植者。他种植的甜樱桃直接销往日本东京的顶级饭店。这也意味着他要定期前往日本与客户进行商谈、开拓市场。在他的甜樱桃销售10年之后,日本本土市场才开始供应甜樱桃。

B. 马尔科姆·尚德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小麦种植者,也是澳大利亚第一个绕过政府小麦委员会直接销售小麦的农民。他出口的小麦销往日本、韩国、美国和加拿大等地。他本人也定期前往巴西、阿根廷、乌克兰和俄罗斯等国洽谈业务。

C. 黛安娜·詹姆斯是有机农场主合作社社长。她向日本、中国香港、新加坡、韩国、美国、英国和欧洲等地出售有机牛肉和羊肉。她将澳大利亚的农民带到日本和中国香港拜访消费者,也将顾客吸引到澳大利亚内陆地区。

D. 布赖恩·斯科特作为维多利亚地区的番茄种植者、世界番茄协会主席,他通过自己的社会网络建立起了经营关系,例如在乌克兰投资番茄种植农场,还当上了埃塞俄比亚农业合作社的顾问。

E. 珍妮弗·道森在澳大利亚西部经营家庭农场,将活牛出口到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活体动物出口一直存在很多争议。为了了解这一情况并解决相应的问题,她频繁地出国考察,曾到过16个国家,飞行超过100次,各种旅行长达12个月。

在这些例子中,所有农场主都拥有一种全球化的生活方式。他们是跨国商人、合作社的管理者、国际律师或者是高级专业电脑工程师,但他们仍然把自己视为农民。这是一种新近出现的现象,农民正在成为跨国商人,他们创建自己的全球网络,成为再生产全球化过程中的行动者,并为他们生活的农村社区和雇佣工人所在的社区带来益处。

(3)法国拉尔扎克

大约10年前,法国的拉尔扎克地区陷入了欧盟和美国的贸易战争之中。当时,欧盟拒绝进口美国含激素的牛肉。作为报复,美国对欧洲的一些产品征收双倍关税,其中包括拉尔扎克地区农民生产的罗克福奶酪,从而直接威胁到了当地的出口贸易。为此,若泽·博韦领导“小农联盟”中的一些农民采取了抗议行动。抗议者拆除了当地的麦当劳餐厅。对此,博韦解释说,“麦当劳里的食品是用农业企业生产的原料制成的工业食品。这是一个妄图称霸全球的跨国企业,一切都被其标准化了。这些因素显示麦当劳可以成为我们反抗全球化的目标,所以,我们决定拆除米约正在修建的麦当劳餐厅”。

这个乡村小镇的农民,借助全球网络和媒体来挑战麦当劳这样的全球经济体。他们以一种独特的行为方式改变了全球化,将拉尔扎克变成了一个反全球化运动的中心。这个法国小镇也因此成为反全球化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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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语

乡村地区并非孤立于全球化之外,而是正在被全球化所改变。不同的全球化过程对不同地区产生了不同的影响,这带来了一种全球乡村的新格局。对我们来说,关键是要理解正在发生的这一谈判、对抗和控制过程,并且能够在乡村发展战略中做出有效的回应。全球化的结果不是预先确定的,行动者能够利用自己的能动性对全球化进程加以干预和影响。这并不是说全球化一定会带来积极的结果,也不是说我们永远不会成为全球化的受害者;我所要强调的是,我们需要努力发现全球化给乡村转型带来的有利条件,努力消除全球化带来的负面影响,至少要确保全球性网络对乡村社会的积极效应——这就是我们在全球化过程中所要寻找的机遇。


作者

简介

迈克尔·伍兹:英国阿伯里斯特威斯大学教授

迈克尔·伍兹(Michael Woods),在农村地理学与社会学、政治地理学、经济地理学及社会地理学等方面有着广泛的兴趣。其研究领域主要包括“全球乡村”的兴起与全球化背景下农村地区的重构、农村与城市背景下的社区治理与权力关系、农村社区及区域的社会经济重构。他出版了包括《乡村》《农村地理学》《政治地理学导论》等在内的一系列教材,著有《乡村性论争》等著作。


作者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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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政与发展当代思潮》

(第二卷)


      主    编:叶敬忠

      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出版年:2016年10月


往期回顾

  1. 亨利·伯恩斯坦:今天还有纯粹的小农吗?——农政变迁的政治经济学

  2. 扬·范德普勒格:我们需要小农!——小农农业与农民阶级的未来

  3. 珍妮弗·佛朗哥:资本的谎言——拷问全球土地攫取的宏大叙事

  4. 圭多·瑞文卡普:生物技术:制造问题抑或解决问题?

  5. 克里斯托瓦尔·凯:发展战略中的农业与工业 ——孰先孰后?

 

发展或指现代化社会转型,或指工具性干预行动,或指特定的话语建构;发展研究则从多学科视角对这些方面进行学术性分析。本公众号旨在推送发展研究领域的经典和前沿学术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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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编辑:蒋燕、许惠娇(本期讲座文稿翻译整理:潘璐、王维、许惠娇、高瑞琴、吴存玉)。除作者照片、国际采矿业、新西兰昆斯敦建房外,正文中所用图片均来源于网络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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