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农民的爱情故事,撼动了我。
电影《隐入尘烟》关于两个被家庭抛弃的农民,他们冬天相识、春天相助、夏天相爱、秋天收获,却又迎来冬的死亡考验。
一个人同另一人缔结深情,悄悄地渗透时间,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只不过,新房被推倒,镰刀割过麦苗,扬起的尘烟也最终会消失不见,但在那片繁忙交错的西北大地上,有铁和贵英曾共同编织过一个梦。
海清曾在片场上旱厕,被山羊偷袭,吓得手机掉进了粪坑。电话那头还在和她视频的朋友,茫然地看着四周,发出疑问:最近很多人被这个梗笑到肚子疼,但却少有人关心拍的到底是啥电影。
《隐入尘烟》,入围三大国际电影节主竞赛,今年目前为止国产电影口碑最佳。上映10天, 豆瓣评分不降反升,硬是从7.8分涨到了8.4分,成绩好到惊人。然而排片却不到1%,简直糟蹋了这今年最动人的中国爱情故事。“还是做人强。人有脚能走来走去,不像庄稼长地里,被驴啃、麻雀儿啄、镰刀割,生生死死风吹日晒,只能在地里干挨。”“我们长了脚又能跑去哪,还不是牢牢拴着地,你说农民离了地可咋活?”没有浩荡缠绵的情爱,没有颜值财富的加持,而是将矛头诉诸被主流遗忘的乡村。更多的,不如说是两个被时代抛在后头的底层人物,依偎着仅有的一片土地,相濡以沫的真情。毕竟无论是它文艺的片名,还是平淡的剧情简介,看起来都像一部西北农村版《人生果实》。结果两小时还没播完,我已经被戳得心窝子疼,鼻涕眼泪糊了一口罩。故事讲的就是这两个村里最没有地位的人,经人介绍相亲、结婚。这种老光棍娶残障女的搭配,让他俩成为了“异类”的存在。“哟,老四巴不得把这厮顶头上,系在裤腰带上,心疼得很。”每次驮着贵英赶着驴车路过村口时,桥头坐成一排的老汉婆子们,总会调侃有铁。
因为他俩太亲密,感情好到突兀,好到招摇过市,好到甚至有些不真实。其他人发现贵英尿裤子了,都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一个劲儿地问有铁,“嘿,你媳妇儿怎么又尿了”。有铁既没争辩,也没跟着大伙怪罪她,好撇清自己的干系。他只是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然后把她先扶出了门。再独自回来用手里紧巴巴的纸巾,一点点给人家的板凳擦干净——他能细腻地捕捉到她的难堪,并下意识地护送她逃离难堪。对比村子里,大多数人都更务实、更不习惯表达、“把生存看得比爱更有价值”(导演语),这对夫妇的感情显得过于好了。然而更“异类”的是,他们还把贫瘠的乡村生活,过出了花。用电筒孵小鸡,手电筒的光透过穿洞的纸板箱,打在土坯房的墙上、两个人的脸上,影影绰绰。但他们能创造出诗意,是因为俩人骨子里就是相同的异类。贵英和有铁都一无所有,寄居在亲戚家,是群体里总是闷闷地坐在角落的边缘人。
贵英记得,相亲时去有铁三哥家,三哥把驴打了。贵英的嫂子怕她尿了有铁不要她,就催她去尿尿。在后院,她看见有铁在心疼驴,“我觉得,你是好人……”比如聊到村里的疯子,聊着聊着发现,说的竟是同一个人。“我也给过她馍子,为此还让我哥我嫂美美地打了一顿,半个月走不了路。”贵英笑着说。他们与时代和周遭都格格不入,但当两个孤独的异类相遇,便不再孤独。因为他们日常做的,就是农民最常做的事,看天吃饭看命过活——也就很容易“白费一场功”。电影里,他们几乎一直一直在干活,夏天种苞米,秋天种麦子,一茬接一茬,没个停歇。但倒霉的是,他们的辛苦最后似乎总会“泡汤”,就跟欠了老天爷什么大债似的。但驴车拉过坑坑洼洼的地,水桶剧烈摇晃,到家已经只剩半桶。换作是我,可能早就无能怒吼气到哭,但他们就这么一边赶路,一边眼睁睁看着水往外洒。为了盖房子,有铁用脚一点点踩,再用模型一块块倒出土砖,好不容易终于垒够。他们跟雨抢速度,跑着去盖塑料布,结果谁都无能为力,还摔了一跟头。这一段,像极了顾长卫的《孔雀》里,张静初一家去抢救刚砸好的、被雨打湿的煤球。但和张静初那种不认命,摔了一身泥后,就恶狠狠地走开不同——没有暴怒,没有质问老天爷不公,也没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式的相互埋怨。吹掉就吹掉,做“无用功”,已然成为他们生活的日常。不然要去跟谁要交代呢,老天爷吗?他们不会,只有默默承受,接纳当下的一切。看到对方摔倒狼狈的样子,甚至还被逗乐,忍不住笑出了声。
也不肯搬到城里,当别人看到新房都高高兴兴,他们只担心:村里的有钱人得了病要输血,特意送了贵英两件大衣,好让有铁不好意思拒绝。有铁去了,血被抽了一管又一管,城里跑了一趟又一趟,没要过一分钱。等到卖粮食的时候,他还坚持要折算掉那笔大衣钱还人家,因为“一码归一码”。有钱人等他一走就笑他傻,他也不在乎,就信守着自己的道。很多瞬间,我甚至觉得有铁就像“土地上的海德格尔”——他有他的一套农民哲学。“铲掉就铲掉吧,让它给别的麦子当肥料。啥人有啥人的命数,麦子也一样,到了夏天,还不都是让镰刀割掉了。”他思考的东西,那么接近埃克哈特·托利信仰的“臣服”,带着几分禅意。相信“只要种下一粒粒种子,就能长出十几袋、二十几袋麦子”,土地最是公平。他们在繁重的劳作和琐碎的烟火中,捡来门框、树枝和废弃的酒瓶子,盖起土房。就这样,两个人从开局一头驴,到慢慢有了自己的房屋,孵化的小鸡。打有铁第一次去给那个生病的有钱人献血时,我就开始揪心。大概是受《活着》里,福贵儿子抽血救人,被医生活活抽死的情节影响。新房子盖好时,夫妇俩躺在床上,贵英满是感慨,“从没敢想我也会有自己的家”。两个人在一起本身是个意外,都没想到能过上好日子,能有人疼惜、有人爱。有铁却许诺她,“等卖了粮食,还要给你买个大电视,一起去城里美美地浪”。在一次拿着馍馍和荷包蛋蛋去找有铁的路上,她不小心掉到了沟里。下一秒,镜头转向结婚照,彩色变黑白,墙上的喜字换上了遗照。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几分钟内,导演用这种轻飘飘的处理,展现生活的不可控。
因为没有人认为,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不过是又一个“雷打真孝子,财发狠心人,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的故事。贵英在的时候,有铁日子过得再苦,但心里是高兴的,有活着的劲头,但现在,贵英走了。
有铁最后一次在贵英的手腕上,印了一朵梅花,然后给她烧了台大电视。他把驴放了,卖了粮食,还掉了当初赊账买的化肥,还有春天时借的十个鸡蛋。最后回到家里,坐在贵英的遗照前,默默吃完了一颗荷包蛋,安静地躺下,远处桌上摆着一瓶农药。片尾空镜头里,麦草旋转摇曳,预示有铁像片名一般“隐入尘烟”。有铁和贵英就是麦苗,止不住镰刀,管不了麻雀,也阻止不了石磨。伴随推土机铲过房屋扬起的尘烟,所有他们鲜活生活过的一切,也一并消失。生命有时候真的就像蝼蚁和草芥,村里人对生死都习以为常。导演李睿珺在映后谈里说,中国农民习惯了隐忍和顺从,因为相信“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有时“无常”就是会突然降临。毕竟当时,主流的声音还是觉得城市化好,城市是文明与技术进步的荣耀。而农民遥远且沉默,不过是被时代列车甩在后头的人,无人关心。反倒是有铁和贵英,在繁忙交错的西北大地上,共同编织过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