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到爆炸的苏联美学,是如何在游戏中硬怼欧美主流审美的?
怪物马戏团 | 文
本文建议配合苏联摇滚教父维克多·崔的《布谷鸟》食用。
“我们是率先成熟的种子,死神会率先扑向我们。”
——维克多·崔
我不想给你看一篇晦涩的艺术论文,或是枯燥的历史故事。
只是想告诉你,曾在游戏中震撼过我们的奇景中,有多少源自那个被人试图埋葬的国度。我们应当知情,因为它和我们息息相关。
如今,提到游戏大作,我们几乎都会产生一个概念:世界上的大型游戏,绝大多数都被西方美学统治。就像提起商业大片,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好莱坞。
在这之下,是中日韩,然后才到俄罗斯。提到俄罗斯,我们很容易就能列举出《切尔诺贝利》《地铁2033》和《逃离塔科夫》。一般来说,玩家们对此的评价是:游戏做得还不错,一看就是一股毛子味。
所谓的毛子味:破败的场景、寒冬,还有伏特加
然后突然间,一个光怪陆离的游戏登场了——《原子之心》。一下子,游戏界惊了一跳,这种前所未有的美学风格,看上去似乎来自异世界。
一时间,“苏联式架空世界”这样的词陆续登场,玩家们仿佛看到了一个平行时空的产物。在那里,苏联获胜了,于是才有了这种本不该存在的风格。它就是如今大行其道的西式美学的对立面。
注意这些场景中对不规则几何图形的利用
真的吗。
下面,我要不可避免地用一些生僻的艺术术语,但我会尽量说得简单易懂,省去一些你可能没法记住的人名。
从抽象主义开始。很多人都认为,抽象主义诞生于西方,代表立体主义的毕加索和超现实主义的达利都是西方人。但实际上这是错的,抽象主义诞生自苏联,这是公认的事实,虽然常被“遗忘”。
马列维奇——三大抽象主义先驱里,两位是俄罗斯人
最初,它起源于俄罗斯艺术家康定斯基的“非客观艺术”,这同时也是苏联艺术的起源。当时,因为出现了社会主义这样从未有过的思想,所以苏联的艺术家们决定创造一种同样前所未有的艺术风格。
康定斯基,复杂不规则的几何图形
他们的成果就是非客观艺术,它的内核,就是要创造出不存在于历史和现状的世界,与曾经那个红色大国的理念吻合。这也是人类第一次开始正经玩起“架空”的概念,而我们今天的很多游戏,都是建立在这个概念之上的。
后来,非客观艺术分割成了苏联的两大艺术流派:至上主义与构成主义。简单来说,前者是利用几何形与线条创作的唯心主义;而后者是利用实际材料创作的唯物主义。
架空般的构成主义
因为构成主义与唯物历史观的吻合,还具有实用性,所以它发展出了标志性的苏联建筑与雕塑。概括来说,构成主义的建筑,就是利用建筑材料本身结合几何图形,达成艺术效果。
构成主义代表作:未建成的塔特林之塔
这种风格催生了后来的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与解构主义建筑风格。基本上,当你看到由不对称大块几何形或者线条组成的建筑时,它大概率就起源于构成主义建筑。
构成主义:材料+几何图形
讽刺的是,资本之王迪士尼的音乐厅,用的就是构成主义发展出的解构主义
好,历史课到此为止。接下来我要说的是,游戏中数不胜数的建筑,都是源自这种俄国构成主义。因为它就是现代雕塑/建筑的一块基石。
《无主之地》中的几何形建筑
《掠食》
《半衰期2》中17号城市的巨塔
《半衰期:Alyx》中的Citedal
顺便提一句,《半衰期2》的艺术总监是一个保加利亚人,他深受构成主义和粗野主义(后面会提)的影响,所以把17号城市放在了东欧。他还参与了《羞辱》的制作,同工作室的另一个作品是《掠食》。所以在这几个作品中,都能找到苏联美学的影子。
《半衰期:Alyx》中Citedal的概念图更是浓郁的构成主义+粗野主义
另一个很多人可能没想到的例子,是《血缘》和《黑暗之魂》。对这两个作品影响极深的一个人叫Chernikhov,是苏联构成主义大师,他早期的风格是这样的:
但后来,这位大师的艺术风格被斯大林扼杀了。深受打击的他把构成主义复杂化,并结合哥特风,造出了一种非常特别的阴暗建筑艺术。只要放一些他的手稿在这儿,你一定就能看出黑魂和血缘的建筑灵感来自哪儿。
《黑魂3》
另一种需要被提及的风格,是“粗野主义(Brutalism)”。它看起来似乎是残暴(brutal)的意思,实际上来自法语béton brut,也就是“原始的混凝土”。
简单来说,这种风格就是去掉建筑上的装饰,只用混凝土这样的建材造出硕大的几何形来展示美感。在东欧,可以看到大量粗野主义的建筑。
再简单一些:巨大的混凝土,巨大的几何形
这种风格出现在50年代的不列颠,似乎是一种属于西方的风格。但实际上,它的起源是不列颠那时的社会主义思想。
在美学上,它受到构成主义的影响(很明显),而从实用性上,它的诞生正是英国的建筑师为了降低成本为底层人民提供住宅,以社会主义的实用价值观设计出来的。法国的马赛公寓、苏联的赫鲁晓夫楼,都是这种风格的例子,后来它变得愈发艺术性。
我们熟悉的赫鲁晓夫楼,其实就是世俗版的粗野主义
《辐射4》
粗野主义的建筑在游戏中更是随处可见,比如列举几个公认深受粗野主义影响的游戏:《光环》《控制》,以及《刺客信条》。
视觉效果斩获各种奖项的《控制》,就是最直白的粗野主义
《光环》
《创世(NaissanceE)》
《杀出重围:人类分裂》
除了苏联,粗野主义还在南斯拉夫的土地上绽放。南斯拉夫是一个奇特的地方:它信奉自己的社会主义,被夹在苏联和西方之间,于是把两者的文化相结合,诞生出了似乎不属于这个星球上的雕塑,自成一派。
南斯拉夫的雕塑,启发了众多建筑师和游戏设计师,当你在游戏中看到类似下面这样设计的物件,它很可能就是被这些雕塑启发的。
这些影响世人,却很少被提及的雕塑,是为了纪念他们的共产主义战士。
然而粗野主义在后期却逐渐被西方抛弃,因为他们认为这种风格象征着极权,让他们想起了东方的红色大国,是“压迫”和“不人性”的。
同时,因为这类建筑难以保养,且最初是为了提供给底层人民解决住房问题,所以很快就变得落败。于是,西方主流开始把粗野主义和城市的衰败联系在一起。
就这样,他们住在自己的中产阶级房屋里,蔑视着那些给底层人民提供住所的建筑,就好像在逐渐剥夺一个阶级的身份。
直到21世纪后,粗野主义才逐渐复兴。硬贴上去的标签被时间剥去,修补工作来不及实施,新一代的西方人惊讶地看出了这种风格的魅力。他们被它折服,把它大量用在建筑和游戏设定中,并且给它下了新的定义:
“宏伟而充满英雄主义”。
《刺客信条》
接下来,我们从建筑转向绘画。先从一个最近的游戏开始:《天外世界》。
《天外世界》是黑曜石最新的代表作,这家传奇公司的前身黑岛,曾经创造了《辐射》。《辐射》的美学风格源自上世纪50年代的美国科幻宣传画,从下面这种图,能清楚地看到其设计源头。
那《天外世界》呢?因为它的美学风格,看起来和辐射是完全不同的。
这个问题同样困扰着西方玩家们,在reddit这样的论坛上,可以轻松找到这类讨论。但他们都难以得出一个说服众人的答案。
有人甚至认为它是新艺术运动风格的作品,这自然是不可能的,因为那种风格长这样,经常被用在玻璃彩绘里。
高迪
于是,最让人信服的答案,是某种介于未来复古主义和镭射枪哥特风之间的风格。
然而,这两种风格其实直到80年代才出现。
镭射枪哥特
复古未来主义(Retro-futurism),被《纽约时报》在1983年首次定义
而在30年代的苏联,就有了一部影响世界的科幻杂志《Техника - Молодёжи(科技与青年)》,可以简称《T-M》。
这本杂志影响了众多西方科幻大师,其中包括大名鼎鼎的阿瑟·克拉克,甚至他的代表作《天堂的喷泉》就是被这本杂志的插画启发,他用那副画做了书的封面。
《天堂的喷泉》写的就是太空电梯
而这本杂志里的插画是这样的:
怎么样,熟悉吗?
因为不管是复古未来风,还是镭射枪哥特,其来源都无法绕开这些苏联的插画师。虽然苏联可能一直没有真正伟大的科幻作家,但他们有伟大的科幻画家,其影响力之大,直到今天,我们都能在各种科幻游戏中看到他们留下来的影子。
只是如今,很多人已经忘了这群人。提到科幻,我们想起的总是好莱坞和西方。
我们看着游戏里让人震撼的奇观,惊叹于设计师是如何构想出来的,心想它们可能毕竟还是来自某个西方艺术史上的流派。殊不知其实它们体内流淌着社会主义艺术家的血脉。
关于苏联美学和游戏,还有很多值得说的东西,例如那些标志性的重工业机械,以及斯大林时期的古典主义建筑。
布达佩斯火车坟场
但我今天想说的,主要是那些快要被大众遗忘的苏联美学,它们曾经创造了近乎一半的现代艺术。如今的存在感却愈发稀薄。
就像是他们把壮观的粗野主义称为极权,让流行文化中的反派实行集体主义,住在苏联艺术风格的建筑中,潜移默化地洗刷世界的价值观。
《狮子王》中反派的集体主义,注意刀疤脚下/身后的构成主义建筑
他们慢慢夺走一个国家的贡献、然后是它的艺术、它的历史,只留下极端思想和改成压抑色调的镰刀铁锤标识。他们把属于那些人的意象一再缩小,直到小得和仇恨恐惧一样狭隘,再安然嵌入。
红警中的苏联形象是典型的刻板印象。虽然它背离制作方的初衷,揽走了玩家们的心,但它依旧是一个片面的刻板印象
但我们应该记住。因为“此刻”永远是被全部的“过去”创造的。我们现在看到的游戏,源自人类艺术的瑰宝,这些瑰宝是全人类的共同产物,互相交融才得以诞生。
一个文化无法被抹杀,在那69年中,存着数亿人的创造和思维,以及人类的另一种梦想。历史的灵魂犹如陈旧的雨滴,带着69年的风霜和千年的沉淀,一点点渗透入那片土地的根基,渗透入一砖一瓦,滋润着它们建起的巨物。
叶卡捷琳娜宫
这份历史的厚重,没有人应该抹去,哪怕是用温和的方式。否则艺术就只是任人摆弄的儿戏罢了。
在为文章收集资料的过程中,我数次想起了那部叫《再见,列宁》的电影。电影讲述了一个苏联解体时的故事,在东德的男主为了不让从昏迷中醒来的党员母亲受刺激,在家里伪造出东德依旧存在的假象。但到最后,母亲还是无意间出了门,见到被彻底西欧化的德国。
然后,出现了那个影史上的经典镜头:
她走过可口可乐的巨牌广告,走过百老汇的旋律和汉堡快餐的气味,在这惘然若失的绚烂迷宫中迷失。这时她抬头,看到直升机吊着被拆除的列宁像飞过,列宁伸出手,仿佛在道别。
他们的努力失败了,信仰被拆进石料厂。但是在这让人悲伤的基调中,却有着另一种力量、另一种美学和另一种思想,在改变后的东德上空掠过,宛若一个幽灵。它挥手告别,却依旧存在,被铭记,就像是那打造雕塑的磐石,以及磐石来自的大地一般坚固。
这个幽灵依然在流浪,它将继续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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