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励:于廉,我找到了你,又永远地失去了你
生命笔记 I 西去九色鹿——纪念英年早逝的画家刘宇廉
文/周励
时光之船载着我们向前漂流,却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原点。我离开于廉整整十年了,晨钟暮鼓中,我脑海里又隐隐浮现了在北大荒小屋里第一次见到他时所看到的那篇日记:
于廉,你在哪里?
以上是《曼哈顿的中国女人》第四章《北大荒的小屋——于廉,你在哪里》的结尾部分,许多读者问我:于廉找到了吗?
我找到了他,又永远地失去了他。于廉,他再也看不到这个美好的世界了。
1997年7月5日,盛夏酷暑,我正好带美国客户在上海洽谈生意,朋友打电话告诉我:“刘宇廉去世了!今天开追悼会!”
我惊悉噩耗后急赴龙华殡仪馆参加了他的追悼会。于廉死于脑垂体肿瘤,时年48岁,正值艺术家的黄金时期。一踏入悼念大厅,就看见一幅于廉在欧洲一艘游船船头展臂微笑的彩色照片,仍然潇洒英俊。海风吹着他黑色的微鬈的头发,深褐的眼睛里藏着梦想,现在他却静静地躺在冰冻的玻璃棺内,再也听不到满堂亲友们的声声呼唤。
于廉的老师、著名连环画大师贺友直放声哭喊:“于廉啊,你走得太早了!你的命太苦了!”灵堂两侧是贺友直先生亲题的挽联:
悲:一片枫叶坠落奈何其早
痛:九色神鹿西去怎不回头
其中《枫》、《西去九色鹿》是于廉在中国、日本分别获最高美术奖的代表作。我在他的遗体前三鞠躬,婉拒了主持人让我发言的请求。那天晚上,我参加美国客户在波特曼的宴请,席间黯然泪下。我的眼前一直是于廉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在日本京都几百根巨大红橡木柱与祭神黑漆大字构成的红色廊道中,他哀婉诚挚地对我说:“生命随时会离我而去……不过,我要感谢你,在和你分开了这么多年之后,你突然让全中国的人都知道了我……”
北大荒兵团时期的刘宇廉
他说这话时是在1995年春天,《曼》书出版后的第三年,我们同游日本京都郊外的那个傍晚。深邃无底的红柱祭神甬道令人想起古埃及卢克索祭神的巨大圆石柱,日本人则在红色的木柱上镌满了他们的祈祷与祭辞。蜿蜒的红柱廊映衬着远处的山峦,使眼前的一切如烟似幻。那个傍晚,只有我们两人在这个甬道中边走边谈。忽然,起风了,于廉跑出柱廊外,仰头四望着,风吹着他的黑色头发,他眼睛闪着光芒说:“我要画一幅画,叫作‘风中宫殿’。”
我望着他。我知道他是个用画笔阐释这个世界的人,给予些许的情感便能激发智慧。这个灿烂的生命就要熄灭——医生告诉他:只要发烧,脑垂体生命中枢受压,他就随时可能finish,而他现在想画“风中宫殿”……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们第一次重逢是在1993年1月,他刚动完脑部手术,一个人躺在东京医院里,我在上海刚举行完《曼哈顿的中国女人》新闻发布会,匆匆登上日航去东京看他。一下机就直驱医院,带了一束鲜花来到他的病房。在上海时,一位北大荒朋友告诉我:“于廉找到了。他这些年在东京,举办过多次个人画展,但不幸得了脑部肿瘤, 刚开了刀。” 那位朋友还告诉我,于廉已经看了《北大荒的小屋》,很想和我见一面。万万没有想到,我的“于廉,你在哪里”的呼唤,带来的竟是如此凄切的重逢!
他那时还不能多讲话,苍白的脸上留着血痕,他勉强地睁开眼睛,露出一丝笑容。“谢谢你特为来看我。”他轻轻地说,并讲希望将来能到美国来看我。
宇廉在美国迪士尼迎接1994年新年 作者周励摄影
1993年底,病情稳定些的于廉飞到美国奥兰多,与我,还有麦克、儿子安德鲁和担保人柯比、乔治娅一起,在美国佛州迪斯尼乐园迎来了1994年新年。接着,我们又飞回纽约,于廉在我家住了一周,我们一起参观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布鲁克林艺术博物馆,一起去看百老汇歌剧《西贡小姐》,在哥伦比亚大学月色下的雪地散步、谈心,在林肯中心聆听纽约爱乐交响乐团的演出……
1994年春天,他邀请我游日本富士山、京都与奈良。
在京都的那天夜晚,我们住进了一家五星级酒店。入住登记时,于廉提出:我们能不能同住一间客房,一人一床。我表示OK。那天我们共进晚餐之后,先后洗浴,换上舒适宽大的和服,看了一会儿CNN电视,熄灯时已是午夜时分。我们两人在各自的床上辗转不眠,窗外是京都山上皎洁的月光,春意荡漾,时钟滴答……爆豆子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隆冬的小屋香味四溢。室外,黑暗笼罩着白雪皑皑的小山寨……
京都之夜,变幻成了遥远记忆中的北大荒小屋……在时钟的滴答声中,于廉轻轻地向我讲述让他肝胆俱裂的短暂婚姻。他还谈到小时候他曾幻想成为一名飞机及航空母舰设计师,而不是画家。他说很高兴我带他去纽约42街参观了二战“无畏号”航空母舰,让他重新回到了童年的梦想之中。他又谈到几年前在敦煌莫高窟“修炼”的几个月,使他深深迷恋上中国古代宏大绚丽、想象丰富的绘画艺术。从此之后,他的包括《西去九色鹿》在内的所有艺术作品全部带有浓厚的敦煌色彩及玄学氛围。他说今天之所以带我来“朝圣”京都红柱神廊,也是想比较莫高窟和日本古代祭神两种文化……
刘宇廉获得全国美展一等奖油画 《枫》
在这个装潢典雅舒适的客房,我们俩就这样谈到二三点才入睡,其实,我们俩都彻夜未眠……这样的夜晚在我们一生中是不会再有了。
终于,窗外出现了第一道黎明的晨曦,鸟儿婉转啼鸣,我悄悄爬起来去淋浴换衣,只见宇廉脸色苍白,深邃哀婉的眼睛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柔情伴着哀伤,使我禁不住想冲到他的床前,但我还是走进了浴室,打开淋浴篷头,一边沐浴,一边让泪水缓缓流下。我了解于廉,即使生命的光芒即将熄灭,它也仍在燃烧着原则的火焰。
现在,望着他最后的遗容,我痛心疾首。他俊秀敏感,才华横溢,但一生却少有欢乐。
现在,“风中宫殿”已不复存在,“北大荒的小屋”的故事也彻底结束,魂兮归来,云兮归去。生命是如此脆弱,正如权力和巨大的财富也会在顷刻间成为过眼云烟一样。
于廉,当你的恩师贺友直大哭,讲你的命太苦了的时候,我却感到你48岁的生命没有虚度。拉斐尔死时34岁,莫扎特死时36岁,就连功勋垂史的古希腊亚历山大大帝死时也只有33岁,是他们的艺术灵魂、卓越才华和雄谋大略造就了他们的永恒,他们那道虽然短暂但却强烈的人生光芒,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隧道。于廉,即使在我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之后,我也还会去京都山上的那个红柱祭神甬道,向天空中伸出双手,去触摸那个在落日照耀下的你的风中宫殿;去回顾那两颗活生生的、尚还年轻的心在各自的床上剧烈跳动、辗转不安,但却终于坚定地迎来了第一道晨曦的那个京都之夜。也许只有我们这一代人,还有我们的上一代人,才会把理性看得那么庄重,把友情看得如此纯洁吧?
于廉,愿你与拉斐尔同眠。
西去九色鹿,你不回头地一蹦而去,愿你在天堂,在“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的敦煌飞天中找到永恒与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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