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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一萍:流浪西藏,六字真言囊括了所有悲欢离合和轮回报应 | 二湘空间

空间作者 二湘的七维空间 2022-07-15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衣着华丽的藏族少女显得卓尔不群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拍摄,请勿盗用
阿里之书
文/卢一萍


金色大地


翻过界山达坂,就从喀喇昆仑的大荒之境进入了至纯至美的王国。金色的草地漫漫无边。


那是纯金的颜色,一直向望不到边的远方铺张开去。


风从高处掠过,声音显得很远。藏野驴在远方无声地奔驰,留下一溜烟尘。几只黄羊抬起头来,好奇地打量我们一阵,然后飞奔开去。远处的山相互间闪得很开,留下广阔的平原。险峻的冰山则在很远的地方,在阳光里闪着神奇的光。


天空的蓝显得柔和,像安静时的海面。大地充满慈爱,让人心醉和感动;让人感觉这里的每一座峰峦、每一块石头、每一株植物都皈依了佛。实际上它们的确被藏民族赋予了神性。



 这些原本普通的石头因赋予信仰的因素而变得不凡


几只雪雀突然从金色的草地间飞起,鸣叫着,像箭一样射向蓝天,消失在更远处的草甸里。鹰盘旋在高空,久久不动。


大地如此新鲜,似乎刚刚诞生,还带着襁褓中的腥甜气息;大地如此纯洁,像第一次咧开嘴哭泣的婴儿。


这一切令我无所适从,我不禁热泪长流。只有眼泪能表达我对这块土地的惊喜和热爱,只有眼泪能表达我对这至纯之境的叩拜和叹服。


我已感到这大地的神圣性,听到了大地中传来的悠长的法号声,觉得这里的每一株草都是一句“六字真言”。


我正被这里的风和停滞的时光洗浴,它们灌彻了我的五脏六腑、血液经脉、毛发骨肉,让我重新认识自己的过去,重新认识自己的灵魂和内心,重新认识我致力追求的一切。


洗浴似乎是进入神山圣域必须的一道仪程。只有使自己澄明如水、流畅如风,才配继续前行,才配感受信仰的伟大。


车虽然颠簸得十分厉害,但在那种静穆之中,却感觉不明显。



流浪生死书


刚下苦倒恩布达坂,我们就听到了歌声:


公马群在右面山上,

母马群在左面山上,

老马在一望无际的草滩上,

马驹子在沙窝子里头,

低矮的灌木丛中放山羊……


歌声高亢、嘹亮,充满激情,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我们循着歌声寻找歌者,却没有踪影。又转了十多分钟,才看到她。她骑在一匹矮小壮实的藏马上,放牧着一大群毛色各异的羊,一匹威猛的藏獒跟在她的身边。


看见我们,她勒马停住了,把吠叫的藏獒喝住。她穿着宽大的皮袍,围着色彩鲜艳的帮典,束着红色腰带,有一只脱去的袖子束在腰间,显得豪放而豁达。


她的脸红黑而有光泽,众多的发辫盘在头上,发辨上饰着银币、翡翠、玛瑙和绿松石。耳朵上的耳环,脖子上的项链,使她显得贵气而端庄。她最多十六七岁。


她看我们的眼神是那么专注和热烈。我感到了她目光的清纯。她的羊此时也大多抬起头来看我们,而那匹藏獒不离左右地护着她。我们怕惊吓着她,停车不再向她走近,只在远处看着她。


她笑着,招手让我们过去。她笑起来是那么美,白玉般的牙齿远远就能看见。


但我们快要走近她时,她却勒转了马头。小小的藏马载着她,一跳一跳地跑远了,只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托林寺外墙


那匹高大的藏獒像笑话我们似的冲我们吠叫了一声,赶着羊追她而去。


我向前方望去,没有看见毡帐,也没有看见炊烟,只有金色的草地一直延绵到模糊的雪线。她站在一座小山包上,只有一朵玫瑰花那么大一点。她的羊正向她涌去,但也显得越来越不起眼,只有她的歌声又在前方响起来,仍然那么动听:


在那白色的雪山背后,

有一个无瑕的白衣情人,

同我纯洁的心灵一样;

在那白色的大山背后,

有一个美如玛瑙的情人,

如同我美丽的眼珠一双……


我远远地、久久地望着她,直到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那天,直到多玛兵站,我们再没有看见过牧人。我不知道她的帐篷支在哪里;不知道她的家在何处;不知道她是否已有“白衣情人”;也不知道在那样无边的旷野中,她是否恐惧过,是否有过孤独。躺在多玛的夜间,我以一种忧郁而又复杂的心情想念起她,像想念一个离我而去,走向不可知的远方的恋人。



孩子们在黄昏时挤羊奶


后来我听人说起,在藏北,像她这样的牧羊人,都是逐水草而往,走时带点糌粑、奶茶,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日出而牧,日落而息,走到哪里,找个山洼或背风的地方,把羊群收拢,长袍一裹,就挤在羊群中睡了。


长天为帐,大地为床,风为她催眠,白雪绿草任她前往。这符合她自由的天性,也让我们心中希望的美永恒。这可能就是她丝毫没觉出悲苦的原因。


在阿里的那些天,我常常想起她,想起遇见她的那个地方。虽然她并没有走失,但我却没法改变我在那里走失了一个姐妹的想法。


后来回想起来,我才发现,真正走失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云游者


我来到狮泉河边,水波在夕阳里升腾起丝丝潮气,使空气清凉而又润湿。余晖使这条河变得羞涩。桥栏上满是五彩经幡,在风里招展、飘扬,说着自己神圣的语言,向神传达人间的祈愿,向人间转达神的祝福。


夜色渐渐浓了,只留下了河水的鳞光。夜色中,随着世界越来越安静,河水的歌唱也显得越来越嘹亮。狮泉河镇笼罩在弧形的淡黄的光影里,像襁褓中的生命一样吉祥、圣洁。


对我这个异乡人来说,这一天似乎应该结束了。我转身朝旅馆走去。



神山下外的玛尼石墙


但就在我转过身来的那一瞬间,我的灵魂被什么触动了。


是一个人,一个闪着亮光、稍微一动浑身就发出“叮叮当当”响声的人。


借着最后的微光,我看见他银须耀眼,乱发飘肃,浑身褴缕,摇着转经筒,挂着大佛珠,口诵常念常新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哞,唵嘛呢叭咪哞……


声音低沉,沙哑,略显苍老。


他的额头宽阔,双目始终半闭半合,脸跟生铁一样黑亮;赤着脚,脚大,亦黑,浑身散发着苦行者如艾蒿一样苦涩的气息。非常奇特的是,他浑身挂满了各种各样的易拉罐,那暮色中的亮光和响声就是由这些空罐子发出来的。


这个苦行者身上的易拉罐最早的是1989年生产的健力宝。我正想着,他像挂满勋章的老战士一样挂着这些罐前往偏远的牧区,到各地的喇嘛庙,一定会获得荣誉和尊敬,不想他已停止了诵读真言,只摇着手中的转经筒,并开始打量我,像认识我似的。良久,他坐下来,然后,他成了主人,礼貌地示意我也坐下。



冈仁波齐


我这才觉得前面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为他的出场做铺垫——甚至包括江河的流动,日月的运行以及这座高原的诞生和成长……


“想听我说话吗?”他说的竟是汉话,并带着四川口音!


我点点头,坐在沙地上。


“我一直在路上走,多少年了呢,只有神知道。我是四川甘孜的藏民。我从14岁开始走,在西藏走,不为别的,只想搞清“唵嘛呢叭咪哞”这句真言的真切含义,这六个伟大的音节……但这一切只有在苦行中去领悟。我行走时,向头上的云、耳畔刮过的风、天上的日头和飞来飞去的鸟儿寻找答案。我在荒野里躺下时,我从土地深处去聆听……我就这样一天接一天地走啊走,一直走到了这里。”


“您搞清楚了没有?”


他叹息一声:“路还没有走完呐。”


“路是走不完的。”


“能够走完。我不能走了,路也就走完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又开始吟诵真言,摇着经筒,往前走去。他身上的易拉罐相互磕碰着。他很快就被夜色吞没了。


我揉了揉眼睛,望着前方沉在黑夜里的荒原,感到自己像做了一个梦。


“唵嘛呢叭咪哞”。


我第一次轻轻地吟诵起来,感到这六个字是一个地处神圣高度的庞大的精神世界。它让信徒们满怀仁慈、善良的愿望,带着一生所能奉献的一切,世世代代朝它进发。



土林之万千景像

点击图片进入二湘书店卢一萍专辑《流浪生死书》《扶贫志》《白山》《大震》


第二次轻轻地吟诵时,我感到它囊括了悲欢离合、生死荣辱、轮回报应、祈愿祝福……只有六个音节,却正是藏传佛教经典之根源。再没有任何一句语言比它伟大、高深,也没有任何一句语言有它所代表的疆域辽阔、宽广。


第三次轻轻地吟诵时,我感到远处正盛开着一朵莲花,纯洁无瑕。我知道它就是信仰的形态。


“六字真言”像远古人类进化时最初的言语,此起彼伏,撼天动地,摇荡神灵众生。


“六字真言”就是信仰的极致。


“六字真言”既是已逝时光和此时的赞美诗,也是未知世界的祈祷词。


我恍然明白,那苦行者已明了了真言的真义。他无私而慷慨地用言语把他的感悟嫁接到了我的思想中。


“对于信仰者,脚步所到的地方便是路,便是向上的台阶,一切都无法阻挡他前行的脚步,黑夜、大风、甚至死亡……”我对着夜色,喃喃自语。


本文节选自《流浪生死书》


作者简介

卢一萍,作家,《青年作家》副主编。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白山》、小说集《天堂湾》《银绳般的雪》,长篇非虚构《八千湘女上天山》等。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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