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思杰:被生活埋葬的两位青年 | 二湘空间
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作者近照
文/邓思杰
《甄嬛传》开播,歌手姚贝娜吟唱“祸福轮流转,是劫还是缘,” 这首名为“红颜劫”的片头曲,含有对生命的敬意,也充蕴着对无常的叹息。孰料4年后,这位青歌赛首位“百分冠军”踏上末路,在34岁上飘零西归,似乎一曲成谶。余音尚在,徒留网络一声声浩叹。
“人命由天不由己,”虽如此,人在盛年的飘零,总会引人扼腕。而在我,青年时期引以为友的唐君和高君,两位才俊被生活不经意的埋葬, 常常令我默然回首,余伤未绝。
高君
八九年还残留着一点理想主义的色彩,大学毕业,我独自一人离开故乡,异地谋生,天高任鸟飞,远行哈尔滨,在集体宿舍里安身落户。与一帮同样从大学毕业异地而来的小伙子,当舍友当同事。书放南山,下了班,一大片空闲时间,留恋于松花江游泳,黄昏扣篮球板,雨夜打扑克,深夜说聊斋。回忆起来,那是一段像风一样自由的日子。
而从北京一流高校早我三年毕业的高君,已被生活的柴米油盐暖暖地栓上了。单位分房还轮不上他,他婚后的新家被一间集体宿舍拥抱。他常抱着一岁的儿子串宿舍,在我们单身汉面前逗孩子玩。让儿子露门牙给我们看,或者捏捏儿子的鼻子,逗他表演笑一笑。那孩子刚学步,蹒跚在我们之间,忽然扑通摔倒时,惹得男女单身汉们哈哈大笑。
他身材挺拔,小平头,脸相英俊,人又大气,很有人缘。我们因此经常去他家玩。他太太也算得上贤惠,说话和善,还给我们包过韭菜饺子,她腌制的东北小黄瓜脆而酸爽。而高君本人,发展也顺利,毕业不久,已被提拔到科级职位上。婚姻,家庭和事业,一路顺风顺水。
在哈尔滨一段时间后,我工作调动到成都。四年后,外出开会,遇上当年的同事,不免问起他的近况,说是已在单位当上了业务主管,相当忙碌,经常出差。又一年后,听说他离了婚,旋即再次结婚,小孩却给了前妻。
再听到他的消息,时间又过了二年,在1996年的夏天,从一位跟他和我关系都不错的当年同事那里。
她带了遗憾的表情说,“他死了。三十四的年纪啊,可惜了。”
我愕然,“啊,真的?怎么回事?”
“跳了楼,从十层的高楼上,纵身跳下,脑浆都出来了。”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大惊。
“说是贪污,就在单位的十楼,临时拘禁起来。晚上不准睡觉,连续三个晚上,人们轮番上阵,逼他交代,连打盹的时间都不给。”
我感觉到了寒颤,“连续三个晚上逼问?不给时间睡觉?心理战,让他崩溃?”
她说,“是呀,哪个受的了。不过,他也太刚烈了些。”
“他才又结婚两年啊?为什么万念俱灰?难道了无牵挂?”
“他执意离婚后,和后面的太太处的并不好,常吵架。”
我不再问下去,尽管我心中有太多的疑问。
他为什么同前妻执意离婚,何况有了如此可爱的孩子?是因为常年外出干业务,遭遇上感情问题?是因为世风的潜移默化?既然毅然选择与后妇再度结婚,又何来频繁吵架?他不是个很贪心的人,钱对他非常重要吗?家中还有其他老人和兄弟姐妹吗?从十楼纵身跳下的那一刻,心中可有一点留恋,对这并不完美的世界?
这一切的疑问,只有听闻四方游荡无处不在的风了!
高君,曾经,我们在岁月的某处交集。你逗一岁儿子的笑声,犹在不远处久久回荡。我依然遥遥地看到你,在一片腾腾的热气里,为我们煮那韭菜饺子,然后满脸笑容地端给我们。如今,你去往他处?带着何种心情?高君,往生安泰 !
唐君
在成都的一家机关里,我引他为友。在那充满计谋的环境里,他的厚道和待人以诚,给了我相当的宽慰。
唐君是四川宜宾人,从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到了这家不错的单位。因为长相,也因为才干,单位的七姑八婆竞当媒婆,很快里被安排了婚娶。虽是经人介绍,他的新嫁娘,却也不俗。他房间里摆置的家具,是由他太太亲手设计,精巧而实用,家居环境也温馨,颇让人联想到“琴瑟和谐”“百年好合”之类。在他居住的大院里,那些闲居的大爷大妈,传播链上关于他俩的小道消息,都是满满的正能量。
婚后,他的太太依然在业余修着设计方面的课程,所以暂时没有要孩子。待太太学成,唐君已是一个科室的负责人。太太顺利怀孕,这时距他们燕尔新婚也已四年过去,唐君也迎来了他二十九岁的生日。
夏天,一个阴雨霏霏的午后,听刚从外面回单位的同事说,唐君骑自行车外出办事,摔倒在路边,痛苦地呼求。而哪些从他身边擦身而过的人流,无人停下来,去理睬和关照一个被绵绵不绝的雨点和泥水,埋裹了一身肮脏的人;一个刚过了二十九岁生日,被妻子深爱着的,即将成为人父的青年。
我们,所有的同事,都以为既然救护车最终来了,以他健壮的体魄,应无大碍。然而不久,传来的是不幸的消息。他从自行车上倒下,被急性胰腺炎出其不意地击倒在街道上,从此,永远卧倒在街面上,卧倒在一片不断生出喇叭花,噼啪声不绝的雨点里。
我的同事们去为他送行。又是阴雨霏霏的日子,撑着伞,在殡仪馆外排成了很长的队伍。我听到了不少女同事的低泣,为一个不是亲人的人,为一个即将为人父的青年,为一个生命遽然的不辞而别。
不久,他的妻子生下了遗腹子。一段时间,听说她心似枯井,守着这个遗腹子,过了八年。
后来,听说有人给她牵线搭桥,但男方总有人嫌弃她,带着一个拖油瓶,事不相谐。
再后来,居然看到她跟一个无职无业的人,手牵手,从我面前经过。一瞬间,我五味杂陈。震惊?滑稽?悲哀?无奈?祝福?
时间改变了一切,世情如流水,哪管清澈浑浊,一路奔流向前不复回。
而唐君,是否在世界的另一端,依然留恋着这里,这变幻莫测的生活和世相?
尘世间的生活,总还要继续。
邓思杰,加拿大中国笔会理事,文章见于《香港文学》,美国《侨报》,美国《世界日报》,台湾《中国时报》, 《海外华人短篇小说选编》(第二辑,美国南方出版社)等报刊杂志书籍。曾获“加拿大,我的故事”征文枫叶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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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情如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