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杂院旧事：缅怀我的青年军大哥

中午读了一篇缅怀赴缅作战中国远征军年青军官尤广才老英雄喜悲兼具、跌宕起伏人生故事的文章，情不自禁地也想起了自己的抗战青年军大哥，因此决定码字成小文一篇，以为缅怀。

我的大哥生于1925年，是我二伯父的长子。那个时代的堂兄弟姊妹之间的关系和感情远远超过了后来的同胞兄弟姊妹，对祖父及父辈长者们（包括街坊邻居）的尊敬尊重也都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据我们的长辈们回忆，当年调皮捣蛋、桀骜不顺的少年大哥，见到只比他大十二三岁的四叔（亦即笔者的父亲），就会立即显出一派恭恭敬敬状，温和地称呼，连头也不敢昂得过高。大哥1949年4月去了台湾，我们这些大陆弟妹们第一次见到他时，已经是他阔别故乡四十多年后的1991年了。

大哥童年起即受教于私塾与洋学堂，抗日战争开始后，笔者的父亲与其三哥（我们的三伯父）放弃了家乡的教师职业，入伍进入驾驶兵教育团，随部队千里辗转湖南、贵州及四川等省去了陪都重庆；大哥则随我们坚决不愿在日本侵略军统治下做亡国奴的驻城地主爷爷奶奶、他的父母及女眷孩童，全体逃亡到距县城三十多里的水网地区，租住自家佃农的茅草屋，在偏僻贫困的乡村里过起了艰难的流亡生活。我们毕业于商业专科学校的二伯父还担任过国统区的乡长。

1944年10月底，国民政府发起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青年军征招活动，生性爱动的大哥积极报名并被录取了，从此进入国家正规军队接受严格的军事训练及文化补习。在训练后期，抗日战争就喜获胜利了，国民政府也随即开始实行大规模裁军，已报名加入青年军接受训练的12万年青人除组建了9个成建制的青年军师外，其余的青年都被退伍了，但国民政府承诺，退伍的青年如果今后再次被国家征召入伍，即授予少尉军衔。大哥办理完退伍手续后，回到家乡在县城里积极参与什么“教育推进会”活动，我们的二伯父为此十分担心，怕他误交什么歪门邪道朋友或干出什么不正当的事，于是就写信给远在甘肃省兰州的四弟（我们的老爸），希望他能助自己一臂之力，想办法安排我们的大哥去他那里入伍并严加管束。

我们在抗战后期奉调由甘肃天水转兰州担任后方勤务部车站司令的老爸，于是向上级递交了需要一助手（参谋）的申请，很快就获得了批准，并由军政部出具了一份有何应钦部长签署盖章、写有“派遣某某人去何地何机关任何职希沿途军警予以放行”的正式关防（军事通行证），1990年代大哥来大陆省亲时还特地把这张珍藏了几十年的关防带来给我们欣赏。

大哥抵达兰州后，担任车站司令部的少尉参谋。我们的老爸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摆放了一张办公桌，旁边还放了一只摆满了书籍的书架。他严肃地告诉大侄儿，你每天就坐在这里上班，办完公务后就认真读书，不得四处乱跑，浪费光阴。从此性格如野马的大哥就规规矩矩地坐在长官兼叔叔的后面，过起了度日如年的日子。后来，大哥告诉我们，在兰州工作的那几个月，在四叔严格的言传身教下，他确实定心读了许多书。1947年初，大哥随我们老爸老妈调回到首都南京，因国防部联勤总司令部没有他的编制，他又回到家乡县城与朋友们搞什么“地方教育促进会”活动。

1949年3月左右，我们老爸携我们的母亲、大哥、二哥及大姐随联勤总司令部机关迁到了上海，大哥又一次入伍了，获任国防部智识青年征召处上海办事处的少尉副官，整天忙忙碌碌于办事处或港口，处理应征青年军人的报名、登记、注册及登船工作。我们老爸通知其二哥及三哥赴上海，在临时寓所中召开几次家庭会议，最后决定自己及两位哥哥及家人都不去台湾，但委托他的一位必须赴台的堂哥夫妇携带大哥及两位弟弟（一位胞弟一位堂弟）赴台湾，送走他们后，我们老爸率我们的祖母及全家赴南京，任教于某私立中学；二伯父去了安徽省某地的水产公司，三伯父回老家教书，后来也赴南京任教于某中学。一家人从此就天各一方，直到1990年大哥首次回大陆省亲。

大哥去台湾后，长期供职于陆军总司令部运输署。1958年台海大炮仗期间，担任上尉参谋的大哥还奉命专门赴金门岛，现场指挥监督大型牵引车驾驶兵执行反复进出登陆舰舱门的训练，以便安全快速牵引新运到的重型大炮登陆。大哥与我们谈及这段经历时，总是会显示出一种发自内心的成就感。1965年，大哥以陆军中校衔退役，在一私立专科学校担任总务工作，不久又迎娶了漂亮的原住民妻子，两位弟弟也同样如此建立了自己的小家庭（1983年左右我们即收到了通过旅美的堂伯父转来的大哥信函及照片）。到了真正的退休年龄，大哥同时享受军队和学校的两份退休金，日子开始过得红红火火。他每当谈及自己的政府与军队时，总是会体现出满意与满足的神情和话语；大哥第一次来大陆省亲，只是退役军官的他，见到所有的弟妹都会赠送每人一百美元的见面礼，当时正在中外合资企业工作、薪酬较高的笔者见此情况，也不禁自叹弗如了。

1991年大哥第一次回大陆省亲，我们全体弟妹陪他去公墓祭拜他的父母（我们的二伯父母），抵达墓穴前，我们的军人大哥扑通一声跪倒在自己父母的坟前，一边频频叩首祭拜，一边竟嚎啕大哭起来，期间甚至还有夹杂着最粗鲁语言的骂声，他骂得是何人，我们自然意会了。

2003年，我们的大哥又携公子专门来大陆，为他的四婶（我们的母亲）在酒店举办了十分隆重的九十寿辰庆典，还向他的四婶赠送了丰厚的生日礼品。

2006年，印度洋海啸那年，我们的大哥因患肺癌不治，不幸病逝于台湾省台中市荣民医院，享年八十一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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