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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贤治 | 苏联知识分子的命运
在苏联,存在着一种重视工农而轻视知识分子的主流倾向。1921年8月,列宁下令解散由高尔基倡导的以保护知识分子为目的的“饥荒救济委员会”,导致高尔基出走国外。一些知识分子对十月革命的怀疑、不合作、甚至反对的态度激怒了列宁,他亲自签署命令,表态向“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宣战,指名把一批学者驱逐出境。
1922年5月19日,列宁亲自致函安全部门负责人捷尔任斯基,就“把为反革命帮忙的作家和教授驱逐出境的问题”进行周密布置,指示说:“全抓起来,而且要不断地抓,有计划地抓,把他们驱逐出境。请将这个信函密交(不要复制)政治局委员传阅。”是年底,安全部门即将近300名知名学者、文学家、科学家装上两只大轮船,流放欧洲。著名哲学家洛斯基、别尔嘉耶夫、布尔加科夫等,都被送进船内,因此,这船被称作“哲学船”,而这次震惊世界的集体流放事件,也被称作“哲学船事件”。
列宁在世时,对于知识分子的态度,大体上还算得上温和。到了斯大林执掌政权之后,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1929年,在乌克兰对“乌克兰解放联盟”进行公开政治审讯,一批著名历史学家被加以“民族主义”的罪名受到惩处。1930年,又相继出现所谓“农业党”和“工业党”的案件,据说两者都是“反革命地下组织”,其实也是“莫须有”的。在前一个案件中,著名农业科学家恰耶诺夫、经济学教授康德拉捷耶夫等在秘密审判中受到迫害,株连之人达20万之众;后一个案件也使大批知识分子干部及专家教授被加以组织破坏及间谍活动的罪名,遭到监禁和处决。
大约作家和诗人长于反映社会现实,传递时代情绪,而且语言可以承载各种危险的思想观念和意义,所以受到的控制特别严密,迫害特别残酷,而损失也特别惨重。1921年,诗人古米廖夫在一起“反革命”案中被枪决。曼德尔施塔姆于1934年被捕,他是为一首十四行诗而付出生命的代价的,在诗中,他把斯大林写成“克里姆林宫的登山家”,“杀人凶手”,具有“蟑螂触须般的阴险目光”和“蛆一样肥胖的手指”。
几年后,他在海参崴劳改营内被害,死前患上精神分裂症。他的妻子一边逃避逮捕,一边设法将他的诗作分散保存。为了万无一失,几乎把每行诗都背了下来。曼德尔施塔姆死后,连他的名字,也没有人敢于提起;直至1987年才获平反,五十年间在苏联境内未曾发表过一首诗。著名的反乌托邦小说《我们》的作者扎米亚京在1922年被捕,随后被禁止发表作品,1931年在高尔基的庇护下流放法国。《骑兵军》作者巴别尔1939年被捕,次年即被枪决。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丈夫和女儿被捕,她长期失去工作,想当一个洗碗工也不可得,在困顿孤独中自缢而死。
比较幸运一点的,像小说家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的作者,被调至剧院工作之后,长达15年没有出版过作品。1946年,讽刺作家左琴科和女诗人阿赫玛托娃被开除出作协,他们的生活失去保障,作品无法出版。左琴科一直找不到一个职业,领不到退休金,至1958年仅领到一次,就死掉了。就是高尔基这样的文坛领袖,也都有材料表明,对他是加以“软禁”的。“契卡的铁扫帚毫不留情,”索尔仁尼琴说,“有多少出类拔萃的智者,甚至超凡入圣的天才被压进泥土中,不留痕迹,永无尽头,而且一去不复返。”
“老大哥在注视你。”窃听、告密、诽谤、跟踪、逮捕、监禁、流放,以致枪毙,都是极常见的。一面展开群众运动、大审判,一面加强秘密警察的力量,致力于制造恐怖,毒化社会空气,使每个人从中学会顺从。有一份告密材料显示,巴别尔曾说:“人人适应逮捕,如同适应气候一样。党内人士和知识分子顺从地坐牢,顺从得令人发指。这是国家制度的特征。”
拒绝发表索尔仁尼琴的小说,拒绝帕斯捷尔纳克和索尔仁尼琴去瑞典领取诺贝尔文学奖金,把诗人布罗茨基当“寄生虫”告上法庭,将其流放北方,接着放逐西方,都是五六十年代的事,可见整个社会的“思想解放”的程度。正因为存在着对社会尤其是知识界的高压,才酝酿成为后来的具有世界性影响的“持不同政见者”运动。
“持不同政见者”运动的直接起因,是1965年克格勃对作家达尼埃尔和西尼亚夫斯基的逮捕。这两名作家,只是因为在西方出版自己的著作而被判重刑。于是,有数百名持不同政见者用公开示威、写信抗议的方式表示对作家的声援。
1968年,“氢弹之父”萨哈罗夫加入其中,随后成立人权组织。麦德维杰夫兄弟、索尔仁尼琴等,也都是运动的代表人物。他们的政见各有不同,在运动内部互相批判,但在反对苏联的国家意识形态,要求改变现行体制,以及放弃对知识分子的迫害等方面是一致的。对苏联当局来说,如此异端的政见,确实可以构成致命的威胁。然而,“老大哥”的目光犹在,一旦发现目标,由国家机器所施予的打击仍然是迅疾有力的、具毁灭性的。
不过,到了70年代,官方已经有意识把打击的目标缩小,在战术上不同于斯大林时代倾向于大规模的搜捕和杀戮,在镇压技术上明显地精致化了。对于萨哈罗夫、索尔仁尼琴等具有国际影响的人物,官方尽力设法孤立他们,把他们开除出国家原子能机构或作协,然后设法驱逐出国。萨哈罗夫已经被安置到美国普林斯顿大学高级研究所,对亲属多人也做出了安排,只是由于他的坚持,才最终留了下来。但是,他的子女因此遭到匿名信的死亡威胁,当局对他的家庭一再作难,比如拖延不让他的妻子到意大利治疗眼疾,等等。
1975年夏秋之交,他为反对株连家属而发出痛苦的呼吁,他说,他的家人正被利用作为反对他的“人质”。即使如此,仍然不失为一种“礼遇”;至于其他的追随者,那处境就要恶劣得多了。
1991年12月25日,苏联解体。知识分子如何面对这种命运,如何看待自身的角色和未来的责任呢?“老大哥”不复存在,但是目光依然严峻。
本文选自“林贤治自选集”之《大海那边》,林贤治/著,刘泽海、马文博/编,贵州人民出版社,2019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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