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伤害你是因为我爱你”｜拉拉们分手的决心
采写｜孟菲斯
编辑｜Meng
排版｜浣熊
你是否觉得同性伴侣间既然不存在传统「男女性别角色」的力量差异，也就不会有严重的亲密暴力事件发生？
然而——暴力不止于拳脚相加，也有精神暴力和经济控制等多种表现形式。处在亲密关系暴力中的性少数受暴者，Ta们的呼救声往往更不可见，没人看见真实的委屈，公正与爱都无处安放。
小A在多次求助尝试中都感到很无奈，因为她没有办法向警察解释，为什么两个女人会因为一只宠物纠缠不清，从同居到分居、再到大打出手；
小D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着父母的期望，为了证明自己和女生也可以安稳生活，在不健康的亲密关系中苦苦支撑。
柜子本身不是桎梏，法律制度保护的缺位、多元性别平等意识的稀缺才是性少数群体受到亲密关系暴力却难以得到援助的重要原因。
这也是镇镇存在的意义——在法律与现实的夹缝间，寻找庇护彩虹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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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桃是家暴的见证者」
家住在西安的小A收养了一只宠物，叫核桃，和当时的女友一起养在自己家中，同她们一起住的人还有小A的母亲。当小A的家人或朋友在场时，女友通常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样子，而到了与小A单独相处的时候，女友会因为两人间的矛盾变得非常极端，数次大大小小的暴力就发生在这中间。
当时两人在一起不到一年，小A因为身体不舒服拒绝了女友朋友的饭局邀请，可是女友非但不关心小A的身体状况，还强行把衣服往小A身上套，拖拽她出家门。无论是多么微小的生活琐事，当小A违背对方的意愿，经常就会招来这样的暴力压制，程度有增无减：刚开始是扣下手机，后来是把她摁在门上不让出去，或是一下子推倒在沙发上......
由于体型差距，小A始终觉得对方的力气比自己大太多，不敢还手，虽然她现在可以笑着说自己报出对方的体重「有点损」，可在当时，对方光是站在她面前就已经非常有压迫感了。不还手的另一个原因是女友坦诚过自己曾经被诊断为重度抑郁，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病情较为缓和，但之后频频复发……“她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的抑郁症现在这么严重都是因为你。”这句话让小A不断自我检省，在推搡甚至是掴打到来时也不敢反抗——她害怕刺激对方，从而招致更严重的暴力；而且她有不可动摇的坚持：“一旦还手就也是在施暴，那样不对。”
她唯一做过的反抗就是在事后要对方保证不再动手，对方则会反驳“这样推不算动手”，或者口头上顺从小A但拒绝写下白纸黑字的保证书。要知道，对方还曾经拿到过心理咨询师的资格证书。
同志社群中的亲密关系暴力
分手暴力和亲密关系暴力，在同志社群中，也并不罕见。禹勇等学者曾在2013年时向418名男同性恋和330名异性恋男性发放问卷，发现比起异性恋男性，同志们经历了更多的恋爱暴力。同语在2009年时曾在8个城市的拉拉中开展调查，其中42.62%的受访者自报经历来自女友的暴力，10%自报经历过严重的暴力。
性与性别少数伙伴可能遭遇的常见的亲密关系暴力类型，也与异性恋群体基本相同，包括肢体暴力、精神暴力、性暴力、经济控制这四种。然而，由于性与性别少数群体在主流社会中本就遭受歧视与忽略，这导致这一群体遭受的亲密关系暴力更为严重、更不易被发现，也不易得到救助。
相比主流的异性恋，性与性别少数伙伴在遭受亲密关系暴力时，也会面临特殊困境。例如，ta会担心，自己如果做了伴侣不喜欢的事情或者希望结束这段关系，伴侣会威胁在ta的父母或朋友面前替ta出柜，会鼓动别的社群伙伴来孤立、反对自己。Ta还会担心，因为自己的性与性别少数身份，在遭到暴力时将很难得到帮助。
在分手前后的纠缠期，小A和女友因为宠物核桃的归属展开了很多轮拉锯。分手后不久，小A去女友家里看望核桃，却遭遇了迄今为止最严重的亲密关系暴力。当时小A已经听从了本地社群Relax同学社给出的“物理隔离”建议，让女友搬出了自己的家，没有想到的是，当小A抱着单纯探望核桃的期待来到对方家中，对方竟再一次施加肢体暴力，甚至还叫来男性朋友转移走了核桃。在小A为避开暴力躲避进卫生间之后，对方抢先一步报了警。
警察的到来让小A更加绝望，因为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解释两人的关系，也就无法让警察理解两个女人为什么会因为一只宠物的归属大打出手。事件的最后，只是得到了警察的一句：“我从大街上随便给你抓一只来不就行了。”警察的消极反馈让她看清，没有法律制度保护的同性伴侣，权益也很难得到保障。
分手的决心
美国学者 Lenore Walker 提出了著名的家庭暴力循环模型（cycle of violence），尽管理论模型是Walker基于对1500名在异性恋关系中遭遇家庭暴力与虐待的女性的访谈而提出的，但模型也能够有力地解释拉拉情侣之间亲密关系暴力的特征，基本上可以概括为「酝酿期——暴力期——和解期——蜜月期」的循环。
小A曾经在受暴后提出分手，但是对方坚决不同意，并指责小A不会处理问题。当对方摆出虚心倾听的姿态时，小A难免会想起她之前对自己和家人的照顾，总会心软，觉得对方仍然有愿意和解、愿意为关系努力的诚心，因此屡次打消了分手的决心，让暴力循环持续。
同样的，在一段感情的开始，小D会在女友生气的时候问自己是哪里做错了，但得到的答案总是对方的沉默，「问了也不会有结果」的次数多了，小D也就习惯冷战的状态，从此也很少再问女友生气的具体原因。而这样的做法在女友看来，是忽视伴侣的情绪，只会激化关系矛盾，甚至导向一场摔盘子、砸东西的「热战」。
对方的冷淡、轻视、疏远，包括贬低都是亲密关系暴力的表现，但它们往往因为缺乏辨识度高的特征、频频发生在情侣沟通的暧昧地带，也就更难被识别为暴力行为。在冷暴力的反复折磨下，小D总是自责，出现了自我攻击、不愿意与人社交的情况，不得不去做心理咨询。
西安RELAX同学社｜《非暴力沟通-感受需求探索之旅》
西安RELAX同学社｜《亲密关系暴力的识别与预防》
“她们为什么不分手？”旁观者会很自然地提问，而要求受暴者回答这个问题却是残忍的，需要受暴者回忆、剖析爱曾经怎样流淌在她们之间，泛起过涟漪又被反复污染，最后只留下干涸的河床。
亲密关系中的暴力之所以不能三言两语总结，是因为这之中涉及原生家庭、成长经历与身份构建的交叠，也是一段人生经历的纠缠，像小D右臂上的纹身，是对方刻进她肌肤里的彩色游戏机和皮卡丘，很好看，也昭示着一段真实存在过的美好。
小D在上大学的时候是LGBT社群中的活跃者，主导建立过当地的LGBT小组，很早就向父母出柜，那时辗转忙碌于小组活动的她却来不及全身心投入一场深度恋爱，只有过短期的恋情或者异地恋，还常常因为自己不太符合传统女性气质的外表，被一些想要探索自己性取向的人当作“试验对象”。
图源｜Jae-五宝《亲爱的L》
小D告别学生时代后，就在交友软件上遇到了女友。从一场偶然的电影开始，两人做了很多小D眼中“像同居伴侣或憧憬中的家庭生活一样的、很浪漫的事”，带给她前所未有的关于爱的体验。很自然地，小D把对方视为可以共度一生的伴侣，更是把对未来的憧憬都投射在这一段长达七年的恋爱中；与此同时，还把父母的默许和信任都背负在肩上，认为自己必须要和这个人过上安稳的日子才不算辜负父母的宽容与爱。
让小D难过的是，感情过了升温期之后，对方开始三番五次瞒着她出去约炮。一开始小D还会选择默默忍耐，也有过主动沟通要求对方不要再这么做，但都没有得到回应，直到矛盾积累到了临界点，有一天吃饭时鼓起勇气问：“那我也可以去认识新的人吗？”却得到了对方的肯定回答，而且不仅仅是肉体上跨越单偶制的边界，而是“去谈恋爱都可以”，从此默认了两人可以奉行开放关系的原则，在同一个屋檐下，各自探索自己的需求和爱。
播客「不合时宜」《多元的爱：在嫉妒和同喜的漩涡里》说到，开放式关系绝非能够完美解决传统单偶制关系中那些烦恼的“easy模式”，恰恰相反，它给那些先锋的实践者带去了更多现实和精神上的挑战，传统亲密关系中的问题仍会存在并无限放大。
跳出了一对一关系的桎梏，小D很快在社交软件上认识了一个人，良好的沟通方式和被爱的感觉，带给她莫大的治愈和安慰，让她重新找回自信与对自己的爱；与此同时，她也在学习开放关系的知识，从头对自己进行爱的教育。小D坦诚地和女友分享了自己对开放式亲密关系的思考，刚开始对方也为她感到高兴，两人还是能平稳地甜蜜相处，而到了后来，对方的占有欲和嫉妒心攀升，再一次对小D施加冷暴力，小D与她同处一屋都会很没有安全感。
女友的双重标准——在“自己去实践开放关系”上的自我宽宥和对小D实践开放关系的严格管束——让小D滋生了分手的想法，但最终让她下定决心的还是心理咨询师朋友的建议。尽管在当时，小D已经为两人出资的新房做了许多室内设计，装修还在进行中，而这段关系却必须得终止了。
法律中的彩虹困境
在暴力发生的当下，“物理隔离”通常是切断暴力源的最直接做法，但在一些特殊情况中不完全奏效，比如对小A家的住址和密码烂熟于心的施暴者，虽然已经分手并分居，还是可以在朋友圈一张照片的导火索下，直接冲进家门殴打小A。当时客厅的监控录下了对方进门后推搡、辱骂的画面，之后的打斗就发生在没有监控的卧室，小A在事后也拍下了身上的伤痕，但是由于取证没有拍到面部，法律上来说无法作为家暴证据。更重要的是，小A也在顾虑同性恋人身份的暴露——一旦报警，别人一定会问：你俩是因为什么打？你俩是什么关系？
我国法律没有明确保护同性伴侣，同性亲密关系暴力事件没有办法在现有的法律体系里得到裁决。小A不是没有想过用家暴提起诉讼，但是未公开出柜的状态和伤痕取证的要求，把她挡在了公平正义之外。
从理论上看，多元性别群体面对暴力时，
一样可以依据相关法律寻求公权力保护，处罚施暴者。
但是，实践中却出现了许多的困难｜图源：《400个LGBT家暴案例告诉了我们什么？| 反家暴法五周年最新研究》
幸好，小A还有核桃，或者说，核桃是拯救小A的最佳「人」选。与伴侣分居后，核桃几经周折最终还是回到了小A身边，但小A又一次心软让对方来自己家看望核桃，没想到对方趁着小A睡觉把核桃悄悄带出了家。这也给了小A正当的由头，决定以个人财产纠纷起诉对方，要求的只是原物返还，只字不提家暴。这次官司给两个人的纠缠画下了最终的句号。
与小A的境遇相似，小D经历了漫长的亲密关系暴力后决定与伴侣分手，在分居时也产生了财产上的纠纷。去年九月份，小D突然收到了一条来自法院的短信传票，原告是已经分手三个月没有联系的前女友，对方提起了财产纠纷诉讼，要求小D赔付给她七十多万，这个数额比对方实际出资买房的两倍还要多很多，说对方净赚四十多万「分手费」也不过分，这让小D完全无法接受。
令她更加懊悔的是，在半年前购入房产的时候，她原本可以不要对方的钱，全部由父母和她本人承担，而她当时仅仅是想增加伴侣的参与感，把对方交付的一桶金看作共同开启美好未来的承诺。
图源｜Jae-五宝《亲爱的L》
2015年，小D第一次发现了伴侣出轨，那时两人已经在一起三四年，她感受到了对方在开放关系上的兴趣，当时的她明确表达自己无法接受，不过本身没有多少占有欲的小D也没有抓住这件事不放，没有想到之后面临的会是频繁的冷暴力、无数的谎言与出轨。如果这种情况出现在异性恋关系中，在对方有出轨行为的基础上，受害方完全可以争取更大的财产权益，可在小D这里，法律并不能够发挥作用，她是被法律漏接的人。
彩虹暴力终结所
随着官司开打，小D的焦虑也到达了峰值，她在崩溃的边缘找到了镇镇，预约到了和「镇小社」每周一次的线上语音通话。不幸中的万幸是，她已经联系到了性少数友好的律师朋友，可以在安全的环境中确保官司进行。除了法律援助之外，她意识到需要给自己找一个情绪出口，而伴侣和家人都没有义务承受这样的负面情绪，镇镇的角色就是倾听心声的陪伴者，让小D通过诉说、重构叙事来整理好自己的心情。
在镇镇这里接受了五六次服务之后，小D的官司也接近尾声，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向着好的状态发展，尽管没有完全走出阴霾，但至少准备好开始一段新的、没有欺骗与隐瞒的多元关系（polyamory）。小D仔细回忆，却并不记得自己最终是减少了与镇镇的聊天频率还是直接终止了服务，或许这是最好的一种结果——曾经的服务对象模糊了需要心理疏导的终点，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新生活的起点。
与小D不同，处在家暴漩涡和官司中的小A没有直接接受过镇镇的帮助，她是在本地社群的一次反家暴培训中得知了镇镇的存在，接触到了镇镇出品的反家暴资源地图。后来，小A在社交软件上碰到了与她经历相似的人，都会告诉她们：这里有一份值得信任的社群机构出品的反家暴资源地图，你所在的地方或许有能够帮助到你的机构。
《2022年，第五版「多元性别家暴干预服务资源地图」，发布！》
她曾把这份地图分享给许多伙伴，她自己也成为了西安Relax同学社的反家暴志愿者。尽管小A现在看到影视剧中的家暴情节还是会紧张，但至少已经远离漩涡的中心，在尝试帮助其ta人的路上，慢慢完成对自己的疗愈，是渡人也是自渡。
回看曾经与伴侣纠缠拉扯的自己，小A会自我埋怨总是心软原谅施暴者，没有趁早向社群与服务机构求助；小D翻看和前女友之间的聊天记录，还是会忍不住叹息，“现在才发现她当时一直在指责我这个指责我那个，经常嫌弃我。”
这些事后复盘的心理都可以理解，但我们并不能够苛责当时在爱与暴力炮制的关系陷阱里溺水的人，只需要谨记，由爱产生的一切感受都值得体验，除了暴力。
小D在和镇镇的对话后，理解了健康的亲密关系应该是什么样子，如今，她终于可以说：“和别人聊天交流、观察自己，很重要，而不是一直陷在亲密关系里，没有关注自己。”
遇到家暴，可以求助镇镇或身边可靠的社群伙伴，不要忽视诉说与心理支持的作用。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再次感谢小A和小D充满勇气的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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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
如果您或您的朋友是性与性别少数人士，
正遭受暴力或其他形式的伤害，
请求助彩虹暴力终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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