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桂梅 | 毛尖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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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理士多德
毛尖是最活跃的一个。她一会儿发照片,一会儿发表情包,一会儿评点搞怪,和大家一样不亦乐乎。可是最后等我们互道晚安、准备歇息时,毛尖告诉我们,她刚才写完了一本书的后记。我顿时呆住。我要抽掉多少根烟、喝掉多少杯咖啡才能写出一篇文章啊,但毛尖谈笑间捎带手就完成了。炼红见怪不怪地告诉我:这就是毛尖。
作者 | 贺桂梅,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本
MAOJIAN
色
毛/尖/本/色
《凛冬将至》是毛尖老师新出的一本文集,本文是贺桂梅为此书作的序言。
对两位老师有所了解的读者,大概会感到某种突兀,因为在最表层的印象上,她们是如此不同——大致代表了最不学院和最学院的两端。而事实上,两位老师有着共同的渊源:她们同样是在20世纪90年代的学院中成长起来的“70后”学人,也同样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接触“文化研究”这一最新领域。
所以在根源上,贺老师把毛尖的写作视为文化研究的一种:作者在大量吞吐良莠不齐的剧目下,有了对真实世界的“残酷”本质和“脏乱差”的文化一线体认,于是,写剧评,做“文化清道夫”去改造世界、创造世界的意识和愿望才更为自觉,也更为强烈。这本《凛冬将至》便是这样与时代文化贴身肉搏的战斗成果。
▲毛尖
壹答应为毛尖的新书写序,对我是一件犹豫再三而又求之不得的事。犹豫的原因,不仅因为毛尖难写,而且因为在许多人看来,我们是如此不同。我写文章是典型的学院派。二十多年前我刚出道的时候,不认识我的人读我文章都拿我当六十岁老太太。而“写短文章天下无敌”的毛尖,虽然也在学院中长成,她的许多文章却与“学院派”不大沾边。她说自己这是“乱来”,但正是这种“问题和语言都来自内心的痛楚,来自对生活修正或赞美的渴望”的短小精悍的批评文字或专栏文章,塑造了一种有效地介入时代生活的文化路径。这也是我对毛尖感兴趣的原因。
其实我们并不像外表那样不同:我们同样是在20世纪90年代的学院中成长起来的“70后”学人,特别是,同样在20世纪90年代后期接触“文化研究”这一新领域。那时,北京的戴锦华老师和上海的王晓明老师各自形成了两个文化研究的阵地。对我们这些学生而言,文化研究就是要打破学院的疆界,真切地认识、介入社会生活。在我们的青春记忆中,文化研究是和“改造世界”这样的豪情和热血关联在一起的。
从那时起,我们不仅研究文学与电影,也关注作为大众通俗文化的电视剧,还有广告、咖啡馆、城市空间、文化现象等不一而足。我常常把毛尖的写作视为文化研究的一种。她的批评文字或专栏文章并不是一般所理解的那种学院化、理论化形态,但我相信她写作的初衷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可以说,她以专栏写作为阵地,蹚出了一个文化研究的新战场。
近二十年来,毛尖已经成为当代中国文坛最为风格化的写作者之一。她的文字、思路和文体已经形成了具高度辨识性却难以捉摸、不可模仿的“毛尖体”。许多人以为毛尖的文章好读,嬉笑怒骂、挥洒自如,无论电影、文学还是文化事件、生活琐事,到了毛尖笔下,都妙笔生花,别有一番味道。不过,人们或许意识不到,毛尖文章好读的背后却是以海量的阅读打底,以对文字书写的极度敏感和讲究为前提的。特别是,她对评价对象的锐利判断和质朴硬朗的世界观表达,常使我会心而生出敬意。借用李陀评价丁玲的一篇文章的标题,应该说:毛尖不简单。
毛尖从这个世纪初开始在专栏写作中引起越来越多的关注,到今天也快二十年了,但她的写作却从未疲软过。这些年,她拿出了十多本随笔、评论、杂文集,每一本都有特色、有厚度。据说她一周可以写四五篇专栏文章,常常是一边和朋友们吃着饭、聊着天,回家带着儿子、做着家务,抽空就把文章写了。我就亲自见识过一回。
那次我刚从上海回来,几个朋友在微信群里晒照片、耍嘴皮子逗乐。当然,毛尖是最活跃的一个。她一会儿发照片,一会儿发表情包,一会儿评点搞怪,和大家一样不亦乐乎。可是最后等我们互道晚安、准备歇息时,毛尖告诉我们,她刚才写完了一本书的后记。我顿时呆住。我要抽掉多少根烟、喝掉多少杯咖啡才能写出一篇文章啊,但毛尖谈笑间捎带手就完成了。炼红见怪不怪地告诉我:这就是毛尖。
我常常感到好奇的是,毛尖如何获得这种与文字浑然一体的写作状态和如此持久的创作力。2019年,毛尖的《夜短梦长》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时,洪子诚老师就曾提议,应该围绕这本书开一次学术性座谈会,因为毛尖的文体风格与社会影响已经构成了一种值得关注的文化现象。这个提议被毛尖断然否决了。她完全不像文字世界里那样犀利生猛,她被洪老师这个提议吓坏了,威逼利诱着培文的老总高秀芹取消了这个活动。
其实,几年前,陈子善老师就在文章中提到倪文尖曾想研究“毛尖现象”。不过我们一直期待的文章文尖老师到现在也没有写出来,估计是遇到了和我一样的难题。但是我仍然答应为毛尖的新书写序,不是为毛尖定性,而是为了向一位同龄人做出的出色工作表达敬意,并分享我们对于自己生活时代的共同感受。
贰这本新书有两个关键词,一个当然是毛尖,另一个是电视剧。
先说电视剧。和毛尖第一本谈电影的文集《非常罪 非常美》一样,这本谈电视剧的书也颇为谦虚地采用了“笔记”这个说法,但代表的却是毛尖影视评论文章的另一种风格,或许可以称为平民化风格。电视剧和电影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它的长度。与一部长度往往限定在两个多小时的电影比起来,电视剧简直就像日常生活本身一样长。时间的长度也增加了电视剧参与生活的重量,那些陪伴人们度过无数夜晚的虚构世界中的人物,因此具有了真实性,仿佛他们就是一个活在你身边的人。因此,电视剧是更草根、更平民、更人间烟火的。
在很长时间里,电视剧总被看作是低于电影与文学的通俗文艺,是缺少艺术性与现实性的不入流的大众文化。在我们“70后”一代的印象中,电视剧是伴随着七八十年代之交电视机的出现而同时出现的。当时虽然被《上海滩》《霍元甲》《排球女将》《射雕英雄传》等迷得神魂颠倒,但在我们的意识里,电影与文学才是艺术的正宗。1990年以来的一个大变化,是电视剧成了中国最为本土化和最具大众性的艺术媒介。
用毛尖的说法,以1999年的国产剧《雍正王朝》和2001年的美剧《24小时》为标志,“一个电视剧时代正在展开”。电视剧取代电影,不仅在好莱坞也在中国,成为最能表达一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和生活形式的再现媒介。
从2001年迷上《24小时》开始,专业影评人毛尖就变成了电视剧的热情宣传员。在2011年的一篇访谈文章中,她这样说:“国产电影不作为的时代,我们把梦想和热情都投给了国产连续剧”,“电视剧不仅成为人民娱乐的主体,也接管了电影的全部功能”,并宣称“一个电视剧进军电影的时代即将到来,这会是一个比较激动人心的影像新时代”。
但是毛尖很快发现国产剧的情形没她想象的那样乐观。因此,在这本书的《后记》中,毛尖把21世纪中国电视剧的高潮放在了2009年。这一年,各种类型的热播剧“喷涌而出,要啥有啥”。但是国产剧滑坡的分水岭也以这一年分断。此后的国产剧再难引起毛尖的兴奋,但她仍旧是个“国产剧的强迫性观众”,多烂的剧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可是烂剧看多了也会生理不适。那个对电影与文学的“非常罪、非常美”一往情深的毛尖,谈起国产剧常常变成了吐槽专家。但她挑剔却不毒舌,而是一腔热血为国产剧呐喊助力;她机智却不卖弄,每篇文章都实实在在地就剧情逻辑、演员表演、场景设计和叙事的世界观等做出评价。
在毛尖看剧的二十年里,美剧《24小时》和《权力的游戏》始终是她的最爱。但要说毛尖崇洋媚外却绝不公平。在一个影像播放全球同步的时代,用看美剧还是看国产剧来区分一个人的爱国心无疑迂腐至极。可以说,全世界没有哪个国家的美剧迷,有着毛尖这样强大的胃口、对全球电视剧的了解和对国产剧的爱好强迫症。但在接受方式上,毛尖对待英剧、美剧和国产剧的评价标准却一视同仁。
她之所以热爱杰克·鲍尔,是因为他那“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强悍的生命力,是他始终“用永远政治不正确但永远正确的方法拯救这个世界”;她迷恋《权力的游戏》,是因为其中营造出的那个活生生的世界显示出“生而为人的豪华”,她从中体味出命运的无情才是历史的真实。因此,她用这部美剧的核心台词作为此书的书名:“凛冬将至”。
但是更重要的不在于是美剧还是国产剧,而是这些电视剧负载的普通中国人的生活记忆、情感记忆和历史记忆。读着毛尖的文章,我也会回想起1999年看《雍正王朝》的时候,我也在北京西郊的一间小屋黑白颠倒地写着博士论文;2005年看《大长今》的时候,我热衷“韩流”;2008年,我记得是看着抗日奇侠剧的时段儿子降生;2012年,刚从日本回来我就赶紧补习《甄嬛传》……电视剧成为串联起我们二十年生活记忆的媒介,不是因为它多伟大崇高,恰恰因为它细水长流、润物细无声地融入了我们的日常生活。
因此,毛尖这部带有史的轮廓的电视剧笔记真正的特色,其实不在于它的宏大叙事,而在这一历史轮廓和一个观剧者有血有肉的生命记忆紧密勾连。由于电视剧所具有的大众性,这些其实也是二十年来当代中国人情感记忆的背书。毛尖评剧的专业水准使得这些记忆不会太走样,而她对屏幕世界的投入和热情则使无数已随生活流逝的情感记忆活色生香。这本书的篇目编排和章节设计由同为“70后”的舒炜亲自操刀。想到常被人尊为学术男神的舒炜居然也是毛尖笔下的电视剧和毛尖文章的爱好者,这让我对中国电视剧增加了不少信心。
叁于是就要从电视剧说到毛尖。毛尖爱电视剧,丝毫不逊色于她爱电影爱文学。但与爱电影爱文学略有不同,毛尖爱电视剧不仅仅是一种趣味性的个人爱好,也包含了某种道德心和责任感。“道德心”和“责任感”这样的词用来形容毛尖可能是有些矫情,但很贴切。如果说在写《非常罪 非常美》的时期,毛尖带有某种小资情调的自恋和多情的话,那么写《凛冬将至》的毛尖却多了许多硬朗、质朴和对于世界的美好愿望。
在毛尖的许多文章中,我特别喜欢她在2015年获得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时发表的获奖感言。那是更本色的毛尖。她提到导师王晓明的“热风”计划,她说自己写作的动力源自这样的信念:
“那些来自我们成长年代的高尚愿望,那些被今天的生活所屏蔽掉的很多词汇,如果还能感动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感动更年轻的人呢?”
她因此站在这样的高度来理解自己的专栏写作:
“本质上,我们与万事万物有着更家常的潜在情义,我们是通俗世界的一部分,是这个平庸的时代造就了我们,而我们全部的工作就是改变这种平庸,直到时代最终把我们抛弃。”
《24小时》中的杰克·鲍尔因此成为毛尖心目中真正的英雄,因为他和她一样,永远奔波在脏乱差的时代火线的前列,做的是“一线的文化清道夫”工作。对于毛尖这样始终在文化前线打游击战的人而言,艺高人胆大是条件,而在冰与火的生活中不断地锻造更结实更强悍的自我,也是生活回馈给毛尖的珍贵礼物吧。
我相信,如果让毛尖选择,她宁可天天看英剧、美剧。她对国产剧的热情及其吞吐烂剧的巨大胃口,不仅源自对中国电视剧更源自对“中国性”和“人民”的执着。毛尖不大用“大众”和“平民”这样的词,她更愿意使用“人民”这样的政治术语,因为那代表的是她对普普通通、健康硬朗的中国人的热爱和期待。
因此,看反腐剧,她想的是如何让人民认出《蜗居》中的宋秘书无非就是《红岩》里的甫志高;看耽美剧,她读出的是资产阶级二代的美学语法;看打性别牌的《欢乐颂》,她体味出的是陈腐的“金钱颂”……她的批判立场是尖锐的,却一点儿也不高调。
在毛尖的语汇中,“生活”是一个出现频率很高的词。就本质而言,毛尖曾是一个标准的“文艺青年”,这从她对英美文学、中国文学以及世界电影、中国电影的海量阅读和细腻体认中都可以看出来。没有全身心沉醉在文艺世界的人,写不出《姐姐》《雨轻轻落在城市的上空》《永远和三秒半》等感动无数文青的文章。
毛尖说,她是一个“接受了生活改造”的文艺中年。“改造”一词包含的疼痛感,或许只有毛尖自己知道吧。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对生活的妥协。或许可以说,“文艺”(特别是19世纪经典文学、20世纪经典电影)曾为毛尖创造过一个精神的故乡。但在与生活短兵相接的无数瞬间,她懂得了文艺不是逃离生活的避难所,而是让她获得一种观看、理解和投入生活世界的方法。在与时代生活贴身肉搏的琐屑战斗中,毛尖获得了一种硬朗的“意志”,她称之为“修正生活的意志”。我相信,这是毛尖的剧评以及所有文章中散发着质朴色调的原力所在。
毛尖其实是多面孔的,这是她的文章花样百出的原因,也是她人见人爱、男女通吃的原因。人们经常会看到毛尖的机灵、聪明和犀利泼辣。但在这张面孔背后,还有热爱杰克·鲍尔和金庸的毛尖,这是少年热血痴迷于英雄梦的毛尖;有热爱海子、茨维塔耶娃和里尔克的毛尖,这是诗人和少女诗意的毛尖;还有作为“好学生”的毛尖:她尊重那些认真生活的人,也尊重那些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中有敬业精神的人,并且从他们身上源源不断地吸取她渴望的能量。
比如她从格非的课堂上学会了如何看电影,从陆灏那里学会写专栏,从导师王晓明那里学会改造世界的热情……这使她总能保持一份朴素和谦逊,一种在生活中不断生长的虔诚感,通人情事理,却并不世故。她喜欢在文章中讲一些八卦和段子,周围的师友经常在她的文章中友情出演,让人真假难辨,但谁也不会觉得被冒犯。我是读到毛尖写金庸的那篇文章才惊讶地发现,金庸世界的英雄谱系在毛尖的白日梦中占据主要地位的,居然是常常被人忽略的郭襄,这个一辈子爱着神雕大侠却不求回报的女孩子。我由此知道,毛尖对人情事理的体认源自何处……
但是毛尖的文章不会告诉你那样的时刻:在一次访谈中,她提到她在香港读书的三年,其实是很寂寞的,经常独自一人一天在图书馆看五六部电影。后来她毕业的时候,去向音像资料管理员告别。那人告诉她说:你是我们这边接待了最多次数的学生。这样的情境让我心动。我知道这才是更为常态的毛尖生活。正是在那些寂寞地独自面对银幕世界和自我的无数时间里,后来的毛尖慢慢长成,并以文字破茧而出,化蛹为蝶。
肆毛尖为这本书所写的后记是忧伤的,“雨中静止的火车”表达了她对中国电视剧的期待和忧患。这种古典式的责任感在今天已经不多见了。事实上,近些年来,我渐渐在毛尖的文字中读出了一种变化,用她自己的表述是:“阳光下抖掉枝叶和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
她依然幽默犀利,却变得更为严肃了一些;她谈“抒情”,想到的是要节制泛滥的情感,而感受大地天空的壮阔;她谈人生和命运,更赞美那种被剥夺之后不屈不挠的热血,那种来自生命原力的“邪恶和丰饶”……
她这些年的文章也变得更严谨了,几乎一篇是一篇,篇篇都成为微信上点击率最高的话题。我想这也许预示着毛尖更大的转变。“凛冬将至”或许是人到中年后的毛尖对人生和世界的另一种体认,她将变得更硬朗而质朴,逐渐称得起“智慧”这样的字眼。
读毛尖的这些文字有时让我想起王安忆。在王安忆这么多年丰厚而扎实的实力派写作中,我一直对她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的一些中短篇小说抱有浓厚的阅读兴趣。我相信,后来写上海的王安忆就诞生于这个时期。其中,我反复阅读过的是《乌托邦诗篇》。这是一篇回顾自己创作经历的中篇小说,也是一篇献给陈映真的不像爱情但情书一样的小说。
在告别陈映真的时刻,王安忆这样来写她的精神转变:
“我觉得从此我的生命要走一个逆行的路线,就是说,它曾经从现实你出发,走进一个虚妄的世界,今后,它将从虚妄的世界出发,走进一个现实的世界。”
从真实世界走向虚妄世界是浪漫主义的理想,而从虚妄世界走进现实世界则是改造世界的行动。正因为有这样一个“逆行路线”,我从来不把王安忆后来的上海写作看作一种“纪实”,相反,我觉得书写上海正是她“创造世界的方法”。
我感觉,当毛尖在谈“真理”谈“枯萎”特别是谈“凛冬将至”的时候,她体认到的或许也是王安忆当年感受过的那个精神过程。正因为有了对真实世界的“残酷”本质和“脏乱差”的文化一线体认,改造世界、创造世界的意识和愿望才更为自觉,也更为强烈。
凛冬将至,但新的故事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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