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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 | 为什么读经典

黄灿然 雅理士多德 202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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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理士多德   

《为什么读经典》是卡尔维诺评论集英译本的书名,也是书中第一篇文章的标题。卡尔维诺的问号,揭示了当代写作的一个病征,也即当代读者已基本上不读经典作品,更不要说古典作品了。读者这种阅读趣味的浅薄化,又与当代作家的匮乏和枯竭密切相关—当代作家也基本上不读经典作品,而这又是当代写作浅薄化的原因。

作者 | 黄灿然,翻译家、作家、诗人

摘自 | 《阅读看见未来:对我影响最大的书》海天出版社2016年版


为什么读经典

文 / 黄灿然


《为什么读经典》是卡尔维诺评论集英译本的书名,也是书中第一篇文章的标题。卡尔维诺的问号,揭示了当代写作的一个病征,也即当代读者已基本上不读经典作品,更不要说古典作品了。读者这种阅读趣味的浅薄化,又与当代作家的匮乏和枯竭密切相关—当代作家也基本上不读经典作品,而这又是当代写作浅薄化的原因。

卡尔维诺(1923—1985)是意大利当代最有世界影响力的作家。他在40年的创作实践中,不断探索和创新,力求以最贴切的方法和形式表现当今的社会和现代人的精神,以及他对人生的感悟和信念。他的作品风格多样,每一部都达到极高的水准,表现了时代,更超越了时代。《卡尔维诺文集》(萧天佑译,译林出版社 2001年)收录了他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品近20部,是国内迄今为止对卡尔维诺作品的最全面的介绍。

事实上,当代那些真正大师级作家,例如博尔赫斯、纳博科夫、卡尔维诺,都是从经典尤其是古典作品中走出来的——不,他们才不想走出来呢,那是他们的营养源和休憩所。讽刺的是,他们被称为“后现代主义作家”,这种误解,在于他们的读者只读到他们为止,而不读他们所读的并使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的古典作品。

读者这种偷懒,主要是源于这样一种错觉,以为文学是一路发展下来的,以为人类的才智是一路发展下来的,只要我们把握现在,我们就知道过去,甚至毋须知道过去。事实恰恰相反,不知道过去,就无从把握现在。同样恰恰相反的是,文学不是发展的,而是变化的。即是说,我们现在的作品,最好也只是像古典作品那样好(事实是永远达不到),文学绝不存在现在比以前好这回事。

所谓的“古典与现代”,也不是发展下来的,而是并置和交叉的。譬如维吉尔继承荷马,但丁继承维吉尔,形成一条严谨的古典主义线索。但是,在维吉尔与但丁之间的奥维德,却是绝对的“现代”—“后现代”也许更准确。普希金从奥维德汲取养分,创造的却是浪漫主义作品。普希金的继承者们——随便举一两个名字——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则为现代主义小说奠基,另一位更远的继承者纳博科夫弄出的,却是后现代主义小说。要不要把这条线摸下去?美国当代的简约主义大师雷蒙德·卡弗,推崇的是契诃夫;更早的意识流大师福克纳,拜服的也是契诃夫;英国“女性主义”的弗吉尼亚·伍尔夫,又是契诃夫。

弗吉尼亚·伍尔夫

上述这些名字和线索,无非是表明,文学是一张花样百出的花毯。你沿后现代主义摸上去,可能是前古典主义(如果有这个名称的话);你沿殖民和后殖民文学摸上去,恐怕要碰上笛福;你去敲敲帕斯的窗子,开门的也许是庄子。

如果一个当代作家不能把自己的阅读织入这张花毯,那么,他想把自己的作品织入这张花毯也即成为一位大作家或有意义的作家,便是痴人说梦。当一个作家开始争名夺利了,其痼疾可能就是他的写作无以为继了,他的资源匮乏了。而你细心检查他的身体,可能发现他身上缺乏的,就是古典作品的营养。当一个作家转行了,停笔了,重复了,水准下降了,变坏了,恶化了,你不用细心检查,他脸上的愁云惨雾早就告诉你,他患的又是“古典营养缺乏症”这一流行病。当代作家的匮乏即意味着他们不能把当代读者引向更深广的经典,遂令读者的品位愈来愈浅薄,结果造成全社会的文化水平下降。

回到卡尔维诺,他对经典的定义比较宽,讨论的作品有三分之二是20世纪之前的,三分之一是20世纪的——这是颇为平衡的,同时也给出了一个阅读经典的尺度:已列入伟大传统的那部分,应成为一个作家三分之二的阅读资源,另三分之一用于阅读现当代经典。

他在《为什么读经典》一文中,试图给经典下定义,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要读经典,双管齐下,保持他一贯的引人入胜的叙述力量。譬如第四条定义:“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再如第九条:“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它们时,我们就越是觉得它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更有意思的是第十三条:“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它把现在的噪声调校成一种背景轻音,而这种背景轻音是经典作品的存在不可或缺的。”和紧接着构成对照的第十四条:“一部经典作品是这样一部作品,哪怕与它格格不入的现在占统治地位,它也坚持成为一种背景噪声。”

卡尔维诺的阅读范围非常广泛,从文学到哲学,从荷马、色诺芬、奥维德到笛福、伏尔泰、狄德罗,然后是一系列近现代名字:司汤达、巴尔扎克、狄更斯、福楼拜、托尔斯泰、马克·吐温、詹姆斯、史蒂文森、康拉德、海明威、博尔赫斯,还有诗人巴斯特纳克、蒙塔莱、庞德等。有时他也颇能照顾偷懒的当代读者,例如介绍色诺芬的《远征记》时,告诉读者可略去哪一章节,应细读哪一部分;介绍福楼拜时,不讨论长篇《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或《圣安东尼的诱惑》,而选择一个晚上就可看完的小经典《三故事》——甚至进一步建议无耐性的读者可略去最后一篇《希罗底》,而专注于《一颗单纯的心》和《圣尤里安传奇》。

卡尔维诺很清楚当代作家和读者对经典作品的漠视、畏惧和偏见,故在介绍时,尽量说得有趣。他还举一个例子,法国“新小说”健将之一米歇尔·布托多年前在美国教书时,人们老是向他问起左拉,令他烦不胜烦,因为他从未读过左拉,于是他下决心读整个《鲁贡玛卡家族》系列。结果他发现,它与他想象中的完全是两回事:它竟是一个神奇的宇宙,自成一个体系,令他着迷,后来还写了一篇精彩的解读文章。

尽管卡尔维诺写得生动活泼,但是如果对他讨论的经典缺乏起码的认识,乐趣就会少很多。经典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如果我们读卡尔维诺和其他大师,却对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的缘由一无所知,那么,我们阅读的乐趣也会少得多─甚至可以说,少得可怜。

文学批评的大脉络

卡尔维诺这些随笔,是我近年翻译经验中印象最深刻的。确切地说,这是自大约十年前我翻译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的一批诗学随笔以来,最刺激的一次翻译经验。事实上,两者颇有些相似之处,尤其是他们都喜欢走偏锋,想象力丰富。

谢默斯·希尼

文学史上有很多杰出的作家兼批评家,他们的批评的优点,主要集中于阐述文学与人生的关系,包括阐述文学本身例如美学的问题,以及人生本身例如道德的问题,以及两者之间的互相印证和参照。这是一个大脉络,他们都能在这个大脉络中提出独特的见解。

而我们之所以觉得他们独特,又往往是因为那个大脉络也是我们或多或少了解的。脉络让人想起“线”。这些作家兼批评家的论述模式,主要是线性的,但不是简单的线性,而是复杂的、交织的线性思维,它们组成一个大脉络。

他们的杰出之处在于,他们总能在抓住任何一条线的时候,牵动起那复杂的、交织的整体脉络,不仅使我们有所领悟,而且深化和拓宽我们的视野。而一般的文学评论或随笔,也即我们常见和我们所不满的那种文字,则只是就文学或人生做些简单的线性描述,或就两者的关系做些简单的线性比较。

卡尔维诺了解这个大脉络,但他与这个大脉络保持一种碰触式而不是进入式的关系。卡尔维诺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谈到了他所重视的文学的几大特点。这本书我正在翻译。我暂时把这几大特点译为:轻与快、准确、形象、繁复。有轻与快,意味着有重与慢。卡尔维诺属于轻快型,至于准确、形象和繁复,则是所有轻快型和重慢型的好作家都具备的。

在随笔中,卡尔维诺最突出的特点是轻快和繁复。轻快除了表现在他的叙述风格外,还表现在他偏爱点式思维(他总是不习惯太集中谈论某个问题,而是点到即止,常常是一掠而过,所以他特别佩服司汤达,尽管司汤达是重慢型作家)和离题(他不仅爱谈论作家们的离题,而且自己也频频离题,例如在谈论《白骑士》时,实际上用了大量篇幅谈论塞万提斯和但丁)。如果说上面提到的大脉络式的作家兼批评家的风格是蝴蝶采花,且更注重蝴蝶实际采花的时刻的话,那么卡尔维诺的评论,则是更注重蝴蝶实际采花的时刻以外的空间:翩翩飞舞,时近时远,绕来绕去,使读者目不暇接,甚至有点眼花缭乱。

轻快还是比较容易把握的,尤其是新闻媒体发达的时代,新闻主义写作的文字一般都是轻快型的。但是轻快加上繁复,会使一般读者感到不习惯。那轻快催逼下的繁复,或那繁复穿插的轻快,要求读者不仅用脑而且用心去读,更要启动和高速运转他们的想象力。卡尔维诺的繁复性,还表现在他那诗人般的想象力,尤其是爱用隐喻,而且是综合的,有时用整段甚至整页篇幅来铺展的隐喻。

繁复性之外,还有更进一层的抽象性。卡尔维诺在轻快而繁复的充满想象力的隐喻式叙述势头下,常常夹杂着概括性的抽象语句。这种写法,直追谢默斯·希尼。相对于那个大脉络,卡尔维诺以点式和离题来组织他的思路,留下一条条暗线。这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创造型批评,其本身除了有批评的洞见之外,还有极高的文学价值,尤其是浓郁的诗意。讲到诗意,卡尔维诺是深谙诗歌之美之妙的,他不仅以颇大的篇幅谈论诗人和诗歌,而且以准确、起伏有致的节奏带着读者飞奔。我的翻译的一个焦点,便是尽可能地跟上那节奏。

作家批评家的新取向

像卡尔维诺和希尼的文章,代表着当代作家兼批评家的一个新的取向,可能会对读者构成一定的难度。毕竟,这样的批评家不多,翻译过来的更少。我们现在读得较多的桑塔格的随笔,基本上可纳入上述那个大脉络,与卡尔维诺和希尼是不同的。而且,桑塔格随笔的主脉,是一位“批评家兼作家”的文风;作为“作家兼批评家”的桑塔格,已是较为后期的桑塔格,其文风变得较为传统。

卡尔维诺在谈论他笔下的作家时,仿佛他们是“他的作家”,仿佛他们就是他的作品,是不必另作解释的直接的文本,自成一个世界——他卡尔维诺的世界。另一方面,他又把这些作家当成我们大家的作家——但不是我们未接触或初次接触的作家,而是卡尔维诺假设我们也跟他一样熟悉他们的作家。所以,他几乎全部省略有关这些作家的生平、思想的介绍。换句话说,他一般不把这些作家置于他们各自的写作背景或写作脉络中来考察。

桑塔格

但是,当他正式地介绍一些他假设读者不熟悉的作家例如法国诗人蓬热时,卡尔维诺却是能够十分周到地照顾读者的。他所介绍的蓬热的世界,他所援引的蓬热的诗句,都是极有说服力的。譬如我手头虽然也有蓬热的诗集的英译本,并且也翻阅过,却未真正读进去。但卡尔维诺却能以他独特的切入点,使我对蓬热及其世界产生强烈的兴趣。同样令人有点意想不到的是,作为一位轻快型的作家,一位其长篇小说也往往只有中篇格局的小说家,卡尔维诺在随笔中却能够滔滔不绝。

事实上,他愈是长篇大论,就愈是精彩、刺激,给读者带来更大的阅读快感,例如对帕斯捷尔纳克、司汤达、蒙塔莱、博尔赫斯、海明威、荷马、奥维德、格诺等人的评论。其他中小型的文章,也都能恰到好处。唯一使我略觉遗憾的是,像福楼拜、托尔斯泰和亨利·詹姆斯那样一些文学巨人,选择他们如此短小的作品和以如此短小的文章来谈论他们,似乎轻快之余,有过于失重之嫌。

刚才说过,卡尔维诺对那个大脉络,对文学与人生的关系,并非不知道。例如他谈论伽利略时,重视的是宇宙这本大书;他谈论海明威时,也注意到实用主义的哲学;他谈论伏尔泰时,也回到对工作的价值的肯定;他谈论蓬热时,也对蓬热笔下知足的蜗牛致以崇高的敬意。这些都是人生大问题,也是哲学大问题,而卡尔维诺对这些问题的理解,都是十分透彻的,尽管往往只是寥寥数语或一笔带过。

他的文学追求,诚如他在论述博尔赫斯时指出的,是把文学当成“一个由智力建构和管辖的世界”。但是,重视智力和知识,并不一定代表着通常意义上的书呆子。就像我们都知道,博尔赫斯也是不仅对文学问题,而且对人生问题都看得非常透彻的。他们的文学倾向,不是简单的为文学而文学,而是一种坚持和抵抗;不是为了像主流文学那样“提供与生存的混乱对等的东西”,而是为了像保罗·瓦莱里所说的那样“以精神秩序战胜世界的混乱”。

我私下觉得,这本《为什么读经典》,有这么三类读者。第一类是那些最敏锐的诗人、作家和批评家,他们能从卡尔维诺这些随笔中获得最大的满足感和新鲜感。第二类是那些也读过卡尔维诺所谈论的作家的读者,即使他们是传统经典的读者,在面对卡尔维诺的“蝶恋花”式的评论时,也应会或多或少唤起他们对自己阅读这些经典的经验,并把这些经验置于卡尔维诺快速扫过的探照灯下,作或深或浅的比较和省思。第三类是那些完全未读过卡尔维诺所谈论的经典,且对卡尔维诺这些随笔感到陌生的读者,他们大可把这本《为什么读经典》也当作一部经典,并像卡尔维诺所说的那样,保留阅读它的机会,等到最佳状态来临时才享受它。

      

为什么读经典

[意] 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黄灿然 / 李桂蜜 译

译林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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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理士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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