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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更短、更简单的书

马克·泰勒 雅理士多德 202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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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理士多德   

当我们搜索网页时,我们看不到森林。我们甚至连树都看不到。我们看到的只是树枝和树叶。像谷歌和微软这样的公司,他们的搜索引擎对于视频和音频内容来说是完美的,但他们的更多的产品正在割裂已经碎片化了的书面作品。

本文摘自《为什么速度越快,时间越少:从马丁·路德到大数据时代的速度、金钱与生命》第九章“生活的再程序化——心灵的去程序化”。

作者 | 马克·泰勒,哥伦比亚大学宗教学系教授、系主任。当今世界最重要的哲学家和文化批评家之一

译者 | 文晗,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斯坦福大学宗教学系联合培养博士,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哲学系助理教授



F型阅读


许多人感到遗憾的是,年轻人不再像以前一样读书或写作了。但这是错误的。问题不在于他们读了多少书,写了多少东西,实际上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读的和写的都多。问题在于,他们到底应该如何阅读和写作。

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当人们在线阅读和写作时,其方式确实不同。关键变量仍然是速度。“更快的总是更好的”这个说法,在阅读、写作和思考的领域无疑是最成问题的。

纵观历史,哲学家和科学家们用不同的比喻来理解人类的大脑。今天最流行的比喻是电脑。但是当大脑被理解为电脑时,思维就成了一个信息处理的过程。虽然这里似乎确实有与人工智能的算法相似之处,但是将思维,或者说写作和阅读,都还原成一个电脑程序,则肯定是错误的。

在线阅读通常都像是快速的信息处理,而不是缓慢、细致、深思熟虑的反思。浩瀚而复杂的作品让位于简明扼要的文字,可以快速理解或一目了然。当速度至关重要时,越短就越好;复杂性让位于简单,深刻的意义被消散在表面的游戏中,肤浅的目光在这些游戏里浮光掠影。隐喻、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这些艺术、文学和哲学的命脉,最终成为了编码问题,被数字逻辑的还原论解决。

然而,现实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是模拟(analog)的,而不仅仅是数字的。速读助长了浮躁感,导致读者跳过任何并不明显或相关的东西。与其他媒体一样,在线阅读和写作都有优缺点。数据的可替代性使得人们可以在多媒体中创造新型作品。这些新型作品不再限于使用文字,作者可以创建包括图像、视频、动画和声音的文本。电子媒体也为设计和互动提供了新的机会。

最后,在线写作和阅读通过创建可以立即搜索的超文本网络,打破了以前相互孤立的作品之间的障碍。书籍成为了杜威十进制系统中的一连串数字,作品也就成为了不断变形和扩展的网站中的一些节点。

读者在线行为的变化不再是思想的问题。2006年,尼尔森诺曼集团(Nielsen Norman Group)利用可视化眼球追踪(eye-tracking visualizations)来研究232名被要求查看数千个网页的人的行为。

研究人员发现,他们所描述的这种“阅读网络内容的F形图案”,在所有网站上都是一致的。雅各布·尼尔森(Jakob Nielsen)在研究报告中写道:“F意味着快(fast)。这就是用户阅读宝贵内容的方式。几秒钟内,他们的眼睛以惊人的速度掠过网站上的所有词汇,这种方式与我们在学校学到的方式非常不同。”阅读时眼球运动的热图揭示了这种F模式,正如尼尔森解释的一样:

“用户的阅读首先在水平方向上运动,通常位于内容区域的上部。这个初始元素形成了F的上边一横。

接下来,用户向下移动页面,然后在第二个水平方向上阅读,这次阅读覆盖的区域通常比之前的更短。这一附加元素形成F的下边一横。

最后,用户在垂直方向上移动,扫描左侧的内容。有时候,这是一个相当缓慢和系统的扫描,因此会在眼球追踪热图上形成一个牢固的条纹。而其他时候,用户阅读速度很快,因此会创造了一个断断续续的热图。最后这个元素形成了F这个字母中的那一竖。”

这项研究的结果现在已被广泛接受,并影响到网站的设计。在高速世界中,词语的位置与产品的位置一样重要。当电视观众可以通过电视录制技术和任意调换时间来快进和跳过广告时,节目开始前的几秒钟就成为了最昂贵的广告时间点。伴随着快速阅读中F型模式的发现,屏幕左上方的位置就成为了网站上最能吸引眼球的位置。其他位置的文字从视野中消失,则不会引起读者的注意。

快速浏览不是在线阅读的唯一问题;超链接(hyperlinks)和超文本还有其他的缺点。正如尼古拉斯·卡尔(Nicholas Carr)指出的那样,“当网络吸收媒体时,它会以自己的形象重新创造出媒体。它不仅溶解了媒体的物理形式;它还用超链接注入媒体的内容,将内容分解成可搜索的组块,并将它从所有其他媒体那里吸收的内容组织起来。内容形式的变化,同时也会改变我们使用、体验甚至理解这些内容的方式。

在这里,我们又发现了我们在其他网络中看到过的连接-断裂模式,随着连接性的增加,碎片化也在产生。对于在线多媒体超文本来说,这种分割是组合和搜索方法的一个功能。超文本是组合创造的杂交体,但它也不全是不同来源和媒体的材料的混合。其结果是一个拼贴的东西,其中的意义——如果有意义的话——是通过并置和结合产生的。

这种混合性鼓励一种联想式的阅读,这种阅读从一个来源迅速跳到另一个来源,从一个文本迅速跳到另一个文本,而不是就某一个单独的文本进行持续的分析和反思。多任务模式进一步加重了这个问题。打开多个窗口的屏幕,允许用户从一个网站或文本来回跳转到另一个网站或文本。不仅文本是分散的,阅读者的意识和无意识也变得分散。

需要强调的是,这种差异不能还原到线性和非线性的写作和阅读方式。与通常的假设相反,屏幕实际上比书更加线性。像手写卷轴一样,屏幕文本不会一次性地呈现所有全貌,而是必须以线性的方式按照顺序导航。相比之下,书本实际上一目了然,它允许读者自由而随意地前后探索。

目前的搜索技术状况进一步割裂了我们的阅读体验。卡尔正确地认为“搜索也导致在线作品的碎片化。搜索引擎经常用某一段特别的文字,或者几句话或几个句子来吸引我们的注意,这些碎片化的文字与我们正在搜索的任何内容都有很强的相关性,但却与我们的整个工作没什么关系。

当我们搜索网页时,我们看不到森林。我们甚至连树都看不到。我们看到的只是树枝和树叶。像谷歌和微软这样的公司,他们的搜索引擎对于视频和音频内容来说是完美的,但他们的更多的产品正在割裂已经碎片化了的书面作品”。

正如我已经指出的那样,能够处理语境的语义搜索尚未完善,所以搜索仍然是针对孤立的单词。当前搜索技术的一部分问题在于,机器无法索引页面上没有明确显示的内容。不仅是语境缺失,那些没有明确说明的意图或建议,也无法被记录和存储。计算机化的索引和搜索当然更快,但在避免过度字面化的搜索所带来的陷阱方面,它并没有比以前的技术和方法更好。

正如打印改变了文本生产一样,互联网和万维网也正在改变人们阅读以及写作的方式。

在过去二十年中,有一个有趣的逆转。虽然软件程序是以模仿印刷媒体的桌面、文件夹和页码开始的,但现在,印刷媒体已经开始模仿屏幕:杂志、报纸和书籍越来越像网站。随着形式的变化,内容也开始产生变化。写作变得越来越短,越来越快,这不仅包括140字的推文,而且还包括140字的“小说”、手机“小说”、电子“小说”、不断更新的定制新闻,以及不断更新的娱乐八卦(也有时被称为“新闻” )。

这些发展使传统的《读者文摘》或《给傻瓜的白鲸》(Moby-Dick for Dummies)(译者注:《白鲸》是美国著名作家梅尔维尔的名著,而《给傻瓜的白鲸》则是美国著名动画《辛普森一家》中恶搞的小说)看起来都像是高雅的文学作品。

随着阅读习惯的改变,很多成熟的出版商也开始鼓励更短、更易读的书籍。一位受人尊敬的编辑最近对我说:“写更短、更简单的书;现在已经没有人有时间去阅读深刻的长篇作品了。”

在线出版的速度还产生了另外一个很少被人注意到的负面影响——负责任的编辑和修订实际上已经消失了。

如果真如通常所说,新闻是历史的初稿,那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就是这个初稿。正如任何严肃的作者所知道的那样,手稿在“完成”和印刷之间所需的工作量是非常耗时的,通常需要长达一年的时间。但是,这一包含了事实检查、修订和文本编辑在内的修订和改进过程,会大大提升作品的完成度并增加其价值。

当所有与这一过程相关的人员都被削减之后,最终的成果就会受到影响。

资深技术作家肯·奥莱塔(Ken Auletta)曾经评论亨利·布洛杰特(Henry Blodget),亨利现在是一位媒体大亨,但他曾经作为证券分析师被指控证券诈骗,并且被永久禁止进入证券行业。

布洛杰特在解释他的新出版的在线读物《业务内幕》时说:“它既有点像广播又有点像打印……它是极其有争议的。不过当你坐在电脑桌前的时候,空气中确实飘荡着一些实实在在的元素。”奥莱塔指出了布洛杰特这一商业冒险的意义,“这个谈话的本质就是速度;即便事实或结论是错误的,也可以稍后再解决。”如果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被普遍接受的做法,我该如何坚持让我的学生准确而负责任地写作?

虽然现在的许多年轻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写得更多,但他们的写作却被他们所沉迷的技术改变。他们可能能够高效地发推或在脸书页面上发布转发的消息,但是太多人不知道如何撰写长篇而严谨的论文,提供一个明确的论点和一致的论据。

在高年级的本科课程中,我经常要求学生写20到25页的研究论文。正如我所指出的,这些课程通常关注非常深刻的艺术家、作家和哲学家。学生必须阅读其他的经典原著,并研究许多二手文献,来理解研究者和评论者如何以不同的方式解读这些作品。期末论文必须有脚注和参考书目,并且没有拼写或语法错误。

我解释说,一个学期研究论文意味着,这是一个持续一整个学期的项目,你需要在一个学期的长度中慢慢打磨出一件最后的成品。我强调,这种阅读和写作需要时间,不是冲动可以完成的;因此,学生不能期望在最后一刻开始写论文还能得到满意的成绩。

而对于现在的许多学生来说,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被要求写这样的论文,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不知道如何进行研究,很少去图书馆;相反,他们做所有的一切都是在网上。

尽管我多少次提醒他们,一定要在开始撰写之前先列出自己的提纲,还是有很多人不遵循我的建议。同样,无论我多少次提醒他们,必须至少在截止日两天之前完成这篇论文,以便他们可以进行校对和修改,但他们交过来的还是初稿。必须强调的是,他们都是非常好的学生,在最好的文理学院和研究型大学读书,但还是有很多人不知道如何写好一篇论文。

这一错误并不完全归于学生,老师也得承担部分责任。

当我60年代上高中时,我在高三和高四写的期末论文,就和我后来在大学里要求学生写的一样。暑假我们也需要读书,开学第一个星期,我们会交上暑假的读书报告。我在英语课上的表现一直很好,但是高三一开始,我的读书报告就得了个C,当时我非常难过。

高三那一整年,萨瑟兰(Sutherland)女士摧毁并重建了我的写作。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但它真是一份厚重的礼物——到了这个学年的末尾,我才真的学会了如何写作。

但今天的中学教师在多重压力下工作,这使得他们难以投入足够的时间在写作上。此外,沉迷于评估和结果的文化,导致人们更多地依赖标准化的测试来衡量教育是否成功。由于老师的工作依赖于学生的考试成绩,老师们教授的内容自然就会更多地与考试相关,因此也就不会对缓慢、细致的写作指导给予足够的重视。

考虑到写作的重要性和学校教学在这方面的不足,几年前我就决定自己教我的孩子亚伦和克尔斯滕如何写作。从他们上六年级的夏天开始,一直到他们上大学之前的夏天,每周他们都会以他们自己选择的题目,写一篇三页的论文。论文的唯一要求是,它不能是创造性的写作,而是提出一个论点,并构建论据来支持它。这也是一个漫长(七年)而痛苦的过程,其中包含着许多眼泪和冲突。但最后他们都学会了写作,这可能是我将留给他们的最宝贵的遗产。

大学的情况并没有好多少。太多学生来到大学却无法写作,并且丧失了赶上的时机。

许多教师认为,他们没有时间与学生一起研究论文、阅读和回应他们所提出的问题。有些学校要求学生参加写作密集型课程,但这是例外而不是规则。

随着对出版物的要求越来越高,与之相应的,则是教学价值的下降,对教师来说,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动力要求学生撰写耗时的论文。因此,近年来,许多课程的写作任务,已经从长篇论文转向短篇论文,甚至是定期的博客文章。

虽然较短的写作形式具有某些实际目的,但是当学生不再学习如何进行研究,并撰写持续论证的长篇论文时,他们会失去很多。随着世界不断加速,并变得越来越复杂,仔细的思考和分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加重要。而这正是我们疏于培养的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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