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
作者:冯骥才
摘自作者口述《无路可逃》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出版
上期:
冯骥才:无路可逃,抄家与结婚
三
墙缝里的文学
岳母从北京回来,看了我们的新房心里不悦,不知是因为我们在废墟上的精心构筑——哪怕很简易和贫寒的构筑——惹起她不快,还是担心我们要对她这间小屋长久占用。我天性不愿占人便宜,更不愿别人认为我占便宜。第二天,我们就去找街道赤卫队的队长杨增,请他帮我们解决一间小屋,哪怕再小也满足。当时,赤卫队替代了“文革”以来已经垮掉的街道管委会,管理着五大道民园地区居民的一切事务。这一带被抄户很多,查抄物资与查封房屋到处皆是,这些房屋与物资一时无人接收,全归赤卫队管。赤卫队在这个特殊时间里有着非常的权力。杨增是一位五十来岁的复员军人,在军队服役时当过营长,冬天里喜欢披一件军大衣,走路很快,有军人气质,说一不二,很强势,然而他为人率性又富于人情,对被抄户常常露出同情心,被抄户碰到难处,特别是天凉之后,一些被抄户没有御寒的棉衣棉被,都去求助于他。当他听到我们的困境,便说:“你们都是老实人,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应该区别对待。记住,这是党的政策。”随即就把同昭家被查封那所房子的小后院打开,叫我们住进去。当时,我真被降临到我们头上的福气惊呆了。
真正的福气是命运把你的一切肆劫一空之后,忽然把你最渴望的东西扔到你的面前,如同饥寒交迫中一个热烘烘的馍。
同昭家的前院与正门在睦南道上。这个小小的后院,原是这座老建筑附属的佣人的住房。有两间极小的屋子,一个一米见方的蹲坑厕所,中间是个长方形铺着红砖的小院,一扇窄窄的木门通往外边的后胡同。虽然小室里仅能放下一张双人床,用水要提着桶到院外胡同的尽头去取,但关上门,却是一个十分宁静、紧凑和私密的“与世隔绝”的空间。在我俩从松竹里搬来时,刻意将属于她父母家的东西全都留在那里,我喜欢一切都由自己创造,由无到有,从零开始。人只有在这种时候最具创造欲,最有幻想,最需要自己和依靠自己。
他是第一个把“爸爸”的称呼送给我的人。对于我,这不仅是一种人生的幸福,也是实实在在的现实责任。
那时正是最冷的天气,小屋如冰窟,没有自来水,还要上班和参加政治运动,而且我们太年轻,完全不知道怎么护理婴儿,只好把儿子放在两位善良又尽心的中年妇女那里护养。托儿户也是被抄户,没有经济来源,我们必须付出自己所有的力量。于是,开始了一种拮据、艰难又糅合着人生幸福的生活。
我们给儿子取名一个字——宽,他大名叫冯宽,昵称宽宽。
这个“宽”字里包含着前途宽阔、生活宽裕、心宽,还有“从宽”;儿子的名字里深刻地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
婚后一度蛰居在八平米的小屋中,心里的苦闷更是布满世界的黑暗
由于有了这个独立的富于安全感的家,我非同寻常的文学开始了。
我和文学的初始更像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来自我的一个好友刘奇膺,他长我三岁;黝黑的脸略胖,湖南湘西人,话语中乡音很重,但用他这种湘腔念古文时很好听;他大学学中文,文笔泼辣又老到。当时他与我都同吴玉如(家)先生学习古文,都对吴先生的学识与书法崇拜至极。他天性喜爱书画,虽然他并不擅画,但与我颇有共同语言。他对明清的大写意绘画痴爱如狂,积攒的工资都买了字画。一次他在艺林阁花五十元买到一张吴昌硕三裁小幅的墨梅。买来当天把我拉去,与我说话时,一会儿拿出来与我边看边议一阵,一会儿又拿出来与我再看再议一阵,一个多小时看了五六次。那天我俩交谈甚欢。
他在河北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天津女一中教语文,单身住在校园一端的平房里,房前屋后都是老树,隔着树可以看到宽展、舒缓和发光的海河;在他屋里可以听到鸟不停地叫。1966年运动前,我常来这里找他,有时一周会来两次,那时两人还合写画论,发表在当地报纸上,我们还打算合写一本关于扬州八家的小书;他酷爱李、黄慎和金农。我更喜欢郑板桥和罗两峰。我俩已经各自查阅一些资料了。可是1964年西郊梨园头建立中学,他作为主力语文教师被调去了。那时组织决定你做什么工作,到什么地方工作,自己不能选择。梨园头很远,来去一趟很不容易,我们便渐渐有些疏离。
“文革”一来谁也顾不上谁,那时代没有电话,想打电话只能到邮局去叫号。我想,他是教师,对学生很严格,运动初期肯定被扫荡了。他会遭遇得很厉害?听说六十一中学有位体育教师,上课很严格,对不听话的学生毫不客气,训斥、罚站。“文革”一来,就被一群学生揪到院子里用木枪皮带死打一顿,彻底把他打服。他每天早晨上班,自己主动到院子里跪着,如果没人理他,就一直跪到中午。那么刘奇膺呢?
一天雪后,傍晚时分,有人敲门。雪天的敲门声分外清晰。开门乍看这人不认得,这人却对我笑了——哎呀,这不是刘奇膺吗?但他怎么这么瘦?脸颊像一条香烟那么窄,熟悉的五官全挤在这窄条条里边。是不是因为瘦,整个人显得又小又轻?
睦南道58号的后院,1968年至1970年曾住在这里。我的“秘密写作”即从这里开始。如今房门已用砖块砌死,如同被封了口
我忙把他拉进屋,一说才知道他今天清早就从梨园头出来,好一通找我,后来从大理道我母亲那儿问到我的处住,才奔这里来了。他的手很凉,肯定一直饿着。同昭忙着给他弄吃的。那时家里很贫寒,只有剩菜剩饭,同昭给他做一碗葱花汤,家里只有一个鸡蛋,便给他卧一个荷包蛋。他面对这热饭热菜一怔,便很快扫荡一空。然后接过同昭给他的热毛巾擦擦脸,笑着问我:“怎么样,骥才,家完了吧?”
我说:“一无所有了。我那些书——好书全烧了,那套《故宫周刊》也叫父亲单位搬走了。画就更惨了,你见过的张大千那两幅大画扯了,所有的画一张不剩统统烧了。”
谁料我这两句话使他收起了笑容,他问我:“是不是生活过早地叫我们明白什么是‘身外之物’?我的家当也精光光了,可我不再关心那些身外之物了。”跟着,说起他半年来匪夷所思的遭遇——
“文革”狂潮一涌入梨园头中学,他就是头号的“反动权威”,所经受批斗之剧烈可以想象。但是他完全没有料到对他下手最狠的,竟是他最喜欢、最得意的几个学生,正是这几个他平日最宠爱、最接近他的学生掌握他的“言论罪行”最多,揭发出来最致命,而且这几个学生还知道他有个毛病——爱说梦话,于是天天夜里轮番值班,守在他的床前坐着,手里端着个小本,等他睡着说梦话时,把他的梦话记下来,转天拿给他看,要他交代清楚这些没头没脑的“反革命暗语”是什么意思。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梦话讲的是什么?愈逼他愈说不清。在接连一个多月的高压下,他陷入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失眠失忆的状态,近乎崩溃,跟着胃口也坏了,幸亏近期开始落实政策了,才得到解脱。他走出牛棚,到了院子里,看到自己被阳光照在地上的影子吓了一跳。他认不出自己的影子了。
说话时,我俩一直抽烟。那时我抽的是一种最廉价的纸烟,绿纸盒上印着两个红色的字:战斗。我俩只顾说话,顾不得从烟盒一根根去拿,而是把烟盒从中掰开,很快就抽了大半,小屋里浓烟如云,我俩不时用手扇着烟雾。突然他吐一大口气把面前的浓烟吹开,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很可怕。他说:“你说,将来我们这代人死了,后代人能知道我们现在的处境吗?我们的痛苦、绝望、无奈,我们心里真实的想法,他们会从哪里知道呢?”
他的问话像一个钻头深深钻进我的心中。这是我们那一代人最深切的思想,过去我们从来没有这种思想,现在有了,可是后代人将从哪里知道——我们?我忽然明白:只有文学!
于是在我拿起笔来时,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感。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一种初始的、朦胧的使命感,但在自觉和不自觉之间,我触到了文学的本质。
文学的本质是用光明照亮黑暗。还有,文学的本质必须服从心灵。
此后,已经不记得从哪一天起,我开始了这种写作。我要把这个时代最真实的东西,真实的故事、人物、命运、情感与渴望写下来。我感觉只要笔一动,一大堆命运千奇百怪的人物就会拥上来。他们不需要我去着力地“刻画”,他们是这个怪诞时代的烈火烧造出来的。我还发现,在我写作时,曾经在阅读中对大量文学作品的理解与体会就会发生效力。尽管我此前从未写过小说,但我写起来竟然毫不吃力。
最早写的一个人物是同昭的二姨。别看同昭的家抄得没有我家猛烈,但她家在运动初期的风暴中死去了四人。三位是她父系的,她十叔、十四姑和十四姑父;一位是她母系的,她二姨。
十叔顾以是长春汽车制造厂的工程师,又是技术部门的负责人,平日招人羡慕也招人嫉妒,“文革”一来首当其冲。他人很自负,受不了屈辱,跳楼自尽了。十四姑顾以僖和十四姑父魏云昌都是塘沽永利碱厂的工程师,大学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从北京来到了远在天津海边的这个厂工作。魏云昌是颇负盛名的化学家侯德榜的弟子与得力助手,运动中不堪折磨与摧残,与十四姑双双服毒自尽。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写《一百个人的十年》时,曾到永利碱厂调查过专门对“牛鬼蛇神”用刑的“63号”车间,了解到这里种种刑罚残忍之极和令人发指,为此我给两位被摧残致死的工程师的妻子做了口述,并写了《六十三号两女人》一章放在书中。
为自己的小说《雪夜来客》画的插图
二姨只是一个普通妇女,我岳母的妹妹。她单身一人,与岳母一家同住一房。她胖大而健康,单纯得有点幼稚,靠着父亲留下的较丰厚的遗产过得无忧无虑。运动前与一位姓姚的教师相爱,这教师有家室,与原配离婚后便和二姨结了婚,但这是个骗局。与姚老师离婚的那位原配仍住在姚家,理由是没房子去住,其实是姚老师想用合法的身份侵吞二姨的钱财。我们在一边旁观看得明明白白,唯有二姨糊里糊涂地乐在其中。我们正设法使她觉醒过来,“文革”来了,姚老师受到冲击,他却把二姨推到前台,说二姨是资产阶级寄生虫,整天花天酒地,还勾引他,使他上当受骗,破坏了他的家庭。一天,一群学生来我岳母家把二姨带走,三天后,只来了其中两个学生,砸开门便对我岳母怒气冲冲地说:“你妹妹死了,去收尸吧。”
后来知道,二姨是遭到一阵乱棒后,被关进车房,第二天车房打开,里边很臭,二姨已死,身体肿成一个大得吓人的皮桶。
个人的骗局强化了社会的悲剧。于是,二姨这个普普通通、缺心眼儿又无辜的傻女人的悲剧最早地进入了我的写作。跟着是一大批刻骨铭心的“文革”故事,以及人物、片断、细节一拥而来。
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文学写作,是一种情感的宣泄与直述心臆;没有任何约束与顾忌,也没有任何功利;它无法发表,当然也就没有读者;它的读者可能是下一代甚至是一个世纪后的人们,这不正是我需要的吗?这是多奇妙的写作,我才开始写作却享受着一种自由——绝对的自由!
我写过两首诗,从这两首诗就可知道我当时秘密写作时那种情感了——
当然,这种秘密写作是极具危险的。一旦被发现起码是无期徒刑。这一点我心里清楚。那时写错一句标语,喊错一句口号,都立即会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何况是如此赤裸裸地直面现实。唯一使我能够如此写作的原因是我的独门独院,没有人知道我一个人埋头做这样的事。当然,我还要分外谨慎,万分小心。我尽量找小纸块,写小字,体量小,易藏。写完之后藏在墙缝里、地砖下、柜子的夹板中间、煤堆后边。有时藏好之后,又觉得不够稳妥,找出来重新藏好。藏东西的人常常会觉得自己所藏的地方反倒是最容易被发现的,于是不断取出再藏。我曾把几页文稿裱糊在毛主席语录和鲁迅语录的后边,挂在墙上,我认为这办法挺绝妙,可是后来把语录举到窗前的阳光里一照,还是露出了破绽。
秘密写作的手稿,上边的人名、地名以及作者姓名全换成外国人的名字,以防万一,
我还想过一个办法,将文稿中所有人名和地名都改用外国的,假冒是从某一本外国小说中抄写下来的,甚至还在文稿前标上外国作家的名字,如库普林、亨利·希曼、托马斯·曼、萨克雷等等。万一被发现,就有了借口;我写同昭二姨那篇小说就取了一个很像外国小说的名字《夫人和猫》,作者署名“亨利·希曼”。我一度以为这办法很高明,过后又认为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如果被发现,人家叫我把这小说的出处找出来,我去哪里找?不还是败露吗?这办法便自动放弃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对所有人都严守秘密,运动以来我已懂得人的可靠程度与耐压程度是一致的。我甚至不向妻子同昭透露,不能叫她再担惊受怕。
这是一种独自的承担,我不知当时怎么会有这样的勇气。我留下的一首小诗中,把这种承担写得很坚决。这首诗叫作《路》:
我当时写的一首小诗,表明我对人生的抉择
我被这种从未有过的庄严感与神圣感自我激励着,我在体验着一种纯粹的“虔诚于文学”的写作感受。虽然我是绝对孤独的,但我感到我的“文学”已经和那个时代的命运融为一体了。
可是,日子一久,写的纸块愈来愈多,东藏西藏,后来连藏在哪里,自己也记不清了,这可有些麻烦。
那时常常举行公判,这种公判分区,我单位在和平区,公判就在和平区的民园体育场。公判时通知和平区各单位全体人员都必须参加。广场前方用木头搭一个二十多米宽的台子,下边安装一排麦克风和扩音喇叭,犯人全都戴着重重的手铐和脚镣,走路时两条腿一,脚镣便哗哗作响,这排麦克风与喇叭就把铁链声百倍放大,贯入人耳,震慑人心。
这天我们来得早,各单位按系统坐在地上等候。一坐一个多小时,大家闲得没事就在土地上划方格作棋盘,拾几个石子玩“老虎吃人”解闷。忽然主席台上有人叫:“公判大会开始,全体起来站好,不准说话,同仇敌忾,严阵以待。”
大家立即站起身来,黑压压站满运动场,一点声音也没有,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跟着主席台上又喊:“把反革命分子、打砸抢分子、坏分子押上来。”跟着是震耳欲聋的铁链声,上来的人愈多,铁链声愈大,到了后来铁链声几乎把全场淹没了。
这次公判共二十二人,所有人都穿着蓝色或黑色衣服,胸前挂着牌子,姓名上打着红叉,每个人被两个穿绿军装的人按着脑袋押着,顿时六七十人把台站满。
公判是对重犯进行公开宣判,定罪。公判定罪最重是死刑,最轻是二十年,中间是死缓。定罪宣判时,从死刑开始,一个个宣布,然后是死缓,直到二十年。那天死刑特别多,直到第七个还是死刑,到了第八个,宣读完罪行,一宣判这人“死缓”二字,这人腿一软就瘫下来了;这人原以为自己是死刑,一听判他死缓反而站不住了。还有一个细节吓住了我:一个判死刑犯人的罪行是写“反革命小说”。
在公判大会的现场,妻子同昭站在我的前边,我望着她的背影,心想如果我被发现、被捕、被判死罪,她就会一生守寡,孤苦伶仃,受人歧视和欺侮,除非另嫁他人,那她也曾是反革命家属,我不是害了最爱我的人的一生?那我可就毁了她!我决不能这样做。我焦急地等待公判大会一散,立刻跑回家,悄悄把藏在各处的文稿找出来。可是要毁掉这些文稿又怎么心甘?它们本来就是把生命押上去的写作啊,最后被逼出来的一个办法是——
我用最小的字,将手稿中最重要的内容浓缩并集中抄写在一些薄纸上,毁掉原稿,再把这些薄纸一层层叠起,卷成卷儿,外边裹上油纸,用细线捆好,然后藏进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拔掉自行车的车鞍,把纸卷儿一个个塞进车管中去,然后将车鞍重新装上去。这样,心里便感觉牢靠得多了。
每天骑车上班,单位没地方放车,只能锁在门外街边。特别是后来单位搬到了贵阳路,地处十字路口,周围全是店铺,人多又杂,就多了丢车的可能。一旦车子没了,这批“秘密手稿”就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了。虽然别人很难发现车管里的秘密,但万一被发现、凑巧被发现,立刻灾难临头。这想法阻止我接着再写下去,写多了就会更难存放。上班时,我会常常到门外看看我的车。我的车是辆破旧的杂牌车,不起眼。由于我腿长,车鞍子管拔出来很长的一截,远远一眼就能看到。我曾经几次梦见车丢了,急醒过来之后头上冒汗,但是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
一天在单位上班,有事要出门去办,出来一看车没了,停车的地方是空的,丢了?我害怕起来,马上去问周围的店铺,隔壁水果店的一位女店员小张笑嘻嘻说:“你的车我知道,请我吃冰棍就告你。”我说:“快告我,回头我请你吃一箱。”小张说:“瞧你急成这样,真没见过人能急成这样。刚才叫几个戴红箍儿的人推走了,你去派出所问问吧。”听说车被推进了派出所,我的两腿立时软了。且不管车管里的东西发现没发现,反正我的“秘密写作”进公安了。
到了派出所一问,先挨了值班警察一顿训斥,随后说我的车是被街道治安巡逻队推走的,因为我乱放车,影响市容,也给小偷盗窃制造机会。这一训斥反倒使我释然,忙向这警察认错,谢谢他们教育,保证今后不再犯。警察开个条,叫我去街道管委会领。到了街道管委会后院,从一大堆被扣押的车子中间一眼看到我那个车鞍子拔得高高的坐骑,好像见到了亲娘。赶紧推回家,搬进屋,锁好门,用一根长长的铅丝,把前端弯一个小钩,将塞在车管里的纸卷全部掏出来。由于当初塞这些纸卷时没想到怎么取出来,后来又一次次接续着往里塞,塞得太死太实,掏出来就很困难,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才算掏净,已是满头大汗。这次我的办法是把它无形地藏在脑袋里——我先把这些文稿的内容一页页仔细看过,用心来记,尤其是故事梗概与人物细节,随后将这些可能使我家破人亡的心血之作,一张张撕碎,撕成碎末,拿到厕所冲走。
公判大会
我第一次冲走我日记中的文字是在抄家当日,这是第二次。看来我最初写作的出路只有厕所;然而,当我把这些手稿的碎片冲净,一时真有从死牢里突然获得无罪释放的感觉,当晚买了一瓶啤酒默默祝贺我的“新生”。
妻子给我炒了个小菜下酒,却不知我那天何以这么高兴。
1967年书画社搬到贵阳路后,那位王姓的同事如愿以偿地掌管起书画社来。原先的社委会在运动中已经瘫痪,我却还在联系业务,但不是负责业务,只是整天骑车在外东奔西跑,为单位的男女老少找点活儿干,保证二十多人每人每月四五十元的收入。书画社里有两个人的成分和历史有问题,一个本人是资本家,一个参加过“一贯道”,性质属于敌我矛盾和“黑五类”,是运动重点;其余近一半是被抄户,还有一个画山水的青年,父亲曾是个摆摊卖烟的小贩,公私合营时并入国营商店,资本太小,只给了一季度一块钱的定息,现在也算剥削,这青年的脑袋也耷拉下来了。人们全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说话,上班时比以前安静多了,有时能听见苍蝇在空中嗡嗡地飞来飞去的声音。那位当上领导的王姓同事,虽然不是党员,也非根正苗红,只是中农出身,在书画社里却是“矬子里拔将军”,春风得意,说一不二,他用起单位的钱也方便多了。而我的家庭在剥削阶级的一边,自己虽是“子女”,可是一旦出了问题就是“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所以凡事只能顺着他,只要政治上不出事就是“胜利”。幸好我不怵与外界打交道,还有辆破自行车跑跑事情方便,这就使我渐渐成了书画社专职的业务员,在那些关系单位的眼中,我就是个“跑业务”的大个子;我也靠着每天在外边使劲为这个穷单位揽活,换取一份政治上的安全。
运动开始时印袖章旗子那种事只热闹了短暂一阵子。“一月革命”后,搞大联合,成立革委会,那些曾经大喊“造反有理”的造反派们,又被打成“打砸抢分子”。这一来,自然没人再印袖章了,却给书画社留下了丝网印刷的小技能。不久,我从商场里发现一种版画,很适合丝印。那时书店不卖任何画,“文革”前所有的绘画作品全是“封资修”,但生活里总需要一些画,那种用木刻手法制作的“文革”题材的版画——各种各样的领袖像,样板戏,装饰着各种太阳、葵花、海浪图案的语录一出来,便受到欢迎。我想,如果改用丝印,会比木刻印制更便捷,产量也会更大。我们书画社里的人不但懂美术,还有几个能工巧匠式的人,很快便将这种丝印版画做得十分精良和赏心悦目。于是,一边四处揽活,一边把自己印的画向外推销,没想到销路相当不错。书画社是集体所有制单位,工资可以用计件的方式浮动,王姓同事见这种版画有钱可挣,就向上级主管部门借房子,说是要大力宣传毛主席的革命路线。那时文化馆代管的小人书租赁店被彻底砸烂,书都烧了,单位也撤销了,因此空出不少房子,都是临街的铺面,很适合我们作为作坊来使用,我们就借了两处,支上桌案大干起来。人们在遇到共同困难时,往往会激发出团结的一面。活儿愈干愈多,天天晚上加班,收入也就多起来,王姓同事乐得合不拢嘴,搞运动对他没多少实际好处,不如赚钱实惠,那时他挂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抓革命促生产”了;大家便心照不宣,交谈时也不提运动,单位里那两个有历史问题的人也轻松了一些,都奋力地去干活,积极表现,哄王姓同事高兴,如果因此叫王姓同事夸奖一句,便高兴好几天。
我做业务员时,喜欢戴一位朋友送给我的这顶蓬松的兔皮帽,邻居的孩子都称我“瓦西里”(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中列宁的警卫瓦西里也戴这样一顶帽子)
可是,整个“文革”决不仅仅是1966年开始“破四旧”、“四大”、抄家、“打倒一切牛鬼蛇神”那股子吹得人仰马翻的狂飙,接下来还有不间断掀起的各种主题的运动,最凶猛的是“清理阶级队伍”(1968年)、“一批三查”(1968年至1969年)、“一打三反”(1970年)等等,一步步将运动推向全社会深处,直往人的骨头里扎。最可怕的是,人们正干着活儿,忽然上边来电话把王姓同事叫去,等到他回来,一脸阴沉严肃,谁跟他说话也不理,不用再问——要搞运动了。
这些运动开始时都是在强大压力下互相揭发,比如“清理阶级队伍”的“忆、摆、查”。“忆”是从日常生活和工作中找出值得怀疑的“敌情”,“摆”是把怀疑的人或事揭发出来,“查”是对揭发出来的人和事进行“内查外调”。“清理阶级队伍”是要把“隐蔽最深的敌人”挖出来,那就必需怀疑周围所有的人,从日常生活里和闲谈话语里寻找可疑之处;只有对别人无情地揭发,才能证实自己对运动的忠诚。人和人之间就紧张起来。
妻子在忙家务
在“忆、摆、查”中,从我所认识的人里边还真的挖出来一个,就在书画社楼下那个糨糊厂,有个老工人,瘦高身子,背微驼,姓翟,待人很友善,见面总笑眯眯举手打招呼。“忆、摆、查”中,有人怀疑他招手的姿势有点特别,像过去的军官行礼,就揭发出来,经过“内查外调”,这翟老头竟然在国民党军队中当过连长,一直隐瞒着,马上就被揪出来。这件事轰动到社会上,被当作“忆、摆、查”一个成功的范例,在很多系统广泛宣讲,一时很多人特殊的习惯动作、口头禅、特殊的肢体语言都受到质疑和检查;连我单位一个瘸子也曾被疑惑是不是假瘸。
偏偏在这样的运动高潮中,我的母亲突患癌症,必须做手术,但那时医院拒收“黑五类”及其家属住院。我千方百计打听到住院手续在住院部的一个小屋里办理,管事的只一位五十多岁的大爷,人不错,但挺倔;我便穿一件军大衣站在小屋外守着,等着屋里办事的人都走净,突然进去趴在地上就给这大爷使劲磕头,一边说:“求您救救我娘吧!”这大爷叫我站起来,问明情况,看了我半天,拿起图章啪地给我盖了,只说了一句:“这事可别跟人说。我是看你这五六尺高的人给我磕头,我担待不起。”于是我母亲住进了医院。
住院的第一天,看见病房里乱哄哄,连喊带叫,原来一群病人在批斗另一个病人。那个被斗的病人被发现是个富农老婆。在这种局势里,我们就像过地雷阵一样,战战兢兢帮助母亲渡过了手术关。
清理阶级队伍开始时,我本人还一度被列为怀疑对象。在和平区文化系统发动清理阶级队伍大会上,区文化系统革委会李主任在做报告时说:“有的人社会联系的面很广,社会关系复杂,这种人也要查。”当时会场上几个人从不同地方扭过脸看我。在人们的印象里,我好交朋友,这些话无疑是指向我的,我立即紧张起来。当天下午书画社全体人员被集中到文化馆学习这个报告,竟然没通知我去,显然已经把我放在“革命群众”之外了,这使我更紧张。我还觉察到,王姓同事基本上不大理我了,我主动向他汇报业务情况,以试探他对我的真实态度,他对我先是半搭不理,突然之间面对着我嘿嘿冷笑两声,好像知道我的意图,对我说:“你小子要倒霉了!”霎时,我觉得自己僵在那里了。
内心的恐怖才是运动时最深刻的感受,后来我用这种感受写了中篇小说《啊!》。这小说发表在1979年《收获》杂志上。
然而从命运上说,我又能称得上是一个福将。一方面我遭到太多的磨难、打击、重创;这些重创常常横向闯入,拦腰一刀,都是无妄之灾;然而正是这种时刻,往往老天会突然出手,奇迹般地挽住了我,峰回路转,使我绝地逢生。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触摸到命运切实的存在,以及它不可捉摸的神秘。
那天,“清理阶级队伍”大会后回到家,情势紧迫,我迅速在心里把我的朋友排排队,其中最密切的、平日无话不说的朋友共有五个人。我必须与他们尽快见面,告诉他们如果我单位有人去外调,应该怎么说。倘若他们心里没底,突然见到我单位去人外调,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再给外调的人一诈,弄不好一两句话就会要命。但是我怎么与他们联系?他们住在这城市的不同地方,如果去找他们,万一被发现怎么办?谁能保证此时我没被监视起来?晚饭后,我正想冒险去与朋友们联系,没想到这几个朋友竟然一个个接踵而来,好像接到通知一样,其实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想来看看我。前前后后来了四个,我赶紧和他们交代了情况,彼此做了约定,可是还有一位好友作家迟叔昌没法联系。我想明天一早上班前去他家一趟,谁料很晚的时候——十一点钟吧,忽然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黑暗中两个眼镜片闪闪发光,正是迟叔昌。没有任何人让他来,他只是晚间路过我家时,看到我家的灯光亮着就来敲门,我拉他进来,把我的处境告诉给他,与他商定怎么应付。待他走了,我感觉自己原以为猝不及防的防线瞬间全都建立起来,心里稳妥多了。但是我很奇怪,此刻我最想见到的这些朋友,怎么会一下子都聚到我家?谁在我危机四伏时奇迹般地帮助了我?更不可思议的是,第二天到了单位,情况大变,人们对我的态度忽然发生转变,不再像看一个得了传染病的病人那样看我。连王姓同事对我也有了好脸,见了我居然还打了招呼:“来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好像我的出身变了似的。
很快就得知,昨天晚上我单位一个“黑五类”与他一个徒弟串联,搞攻守同盟,被别人发现并告发。“黑五类”搞串联是现行问题,立时成了运动重点。这样我就侥幸被放在一边。当然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是,王姓同事并不愿意我出问题,他还指望着我给单位去招揽业务呢,如果没有我去跑,书画社的业务和大家的收入会直接受到影响;而这个“黑五类”的现行问题鬼使神差地冒出来,自然就把运动的重点吸引过去,也就放过了我。由此,我更明白自己靠什么活着,优势在哪里——就是努力把书画社所有人的肚子填饱填满,使自己能够被使用,才能在风雨之中摇摇晃晃立住脚跟。
运动中单位的气氛是异常的。我当时秘密地写过一篇散文,叫作《麻雀》,我感觉自己很像这种城市中最常见的小鸟,由于它们与人共同生存,时时刻刻面临着威胁与危险;它们之所以能活下来,是因为它们机灵警醒、戒备性强、不辞辛苦、时时刻刻保持着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严酷的环境锻炼出它们这种被扭曲的性格,正像我自己。这篇散文直到“文革”后的八十年代才发表出来。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时,书画社里的丝印版画业务很好,可是上级要求整天搞运动,王姓同事就叫大家晚上加夜班。为了抓紧时间多挣钱,他又向上级借了一间房子,在柳州路上,原先也是个小人书铺,我们在这里再开一个丝印车间。几个车间一起干,产量明显提高。一天很晚时候,柳州路这边加班的人只剩下我、妻子同昭和另一位女同事,印完一块版后,必须将这块版送到贵阳路那边的车间去。这块版是领袖像。同昭用油纸将印版包好,由女同事送过去。印版是红色版,包装的纸被红颜色的色浆沾染得油乎乎的,细麻绳拴在印版的一角,同昭手提着印版交给那女同事时,顺口笑嘻嘻说:“像是块火腿!”她无心一说,我却立刻一惊,这话犯了大忌!我刚要用别的话岔开,那女同事已开口说:“冯骥才你可听见了,你老婆可说领袖像是火腿!”这句话在当时就是反革命。我一急,反应竟然相当神速,话茬也立刻跟上了,我说:“我没听她说,倒是听你说了。这屋里可就咱们三个人。”我说这话时一点也不客气,拔剑相向,好像瞬间来到你死我活的时刻。运动中有时就这样——忽然反目,生死立见。这女同事傻了,怔了一下,她是个很精明、晓利害的人,随即露出笑来说:“那就谁也没说呗。”我听了,也笑了。一个大浪头就这么过去了。
妻子画的彩蛋《百子图》
再一次在车间里一边干活一边说闲话,一位老同事不知把我哪句话听岔了,走了心,突然把身前桌子椅子哗啦啦全推开,趴在地上给我叩个头,这举动把屋里的人全惊呆了。他做了一辈子画工,在书画社里算成分较好的人。怎么办?我一个狗崽子逼得人家红五类给我叩头?这可要惹祸。那时人的精神全紧绷着,神经在皮肤外边,当时我好像连想也没想,立刻趴在地上也给他叩了头。我这高大的人忽然扑倒在地叩头,而且把头叩得挺响,还一连叩了三个,这一来不仅把事情变成玩笑,也扯平了。同事们都笑了,这个浪头也过去了。
其实,倘若这些事真找到我头上,也还是逃不过去的。我给他叩头不算事,他给我叩头可算件事,上纲上线,就是阶级斗争,是谁该给谁叩头的问题。幸好书画社的人都是些画传统国画的艺人,靠手艺吃饭,大多不爱惹事,出身又多半有些硬伤,只想着怎么保全自己,也就没人动这份心思了。这不也是我的福分吗?
到了1968年,我已经是一个专职业务推销员了。每天上班报到后,转身出来便跨上自己那辆杂牌车跑上街头,口袋里揣着两样东西:一是一个封皮上印着语录的小本子,里面写满关系户的人名和电话;二是纸烟,烟是业务员必备的社交工具;其他就要靠着自己的两条腿和一张嘴了。
在丝印版画流行一阵之后,需求渐渐低落,业务也就明显萎缩了,传统的古画临摹还没有恢复的可能,出路只有一条,就是将丝印转向技术相近的塑料印刷,去给各种产品加工印制塑料包装。这种转变,一边在材料技术上,一边在业务上。在这方面我脑子比较活,又肯动脑子,里里外外的工作就全压在我身上。首先我要寻找使用塑料包装的厂家,到哪里去找?我最初的法子又笨又吃劲,不高明,每天端着厚厚的电话本,从化工、五金、医疗、日用、玩具、机电等等栏目中查找一个个厂家,从厂名猜想它们的产品会不会使用塑料袋,然后拨电话联系询问。有时人家不需要,碰一鼻子灰,有时人家早就有定点加工,便遭到回绝,一旦有点可能就要抓住不放。这法子很像在大海里捞鱼,可是每一天都是从黑暗里一点点亮起来的,世界上的一切哪样不是从无到有?那时,我骑车在路上常常自言自语地背诵上小学时学到的米丘林的那句话:“不要等待大自然的恩赐,向大自然索取是我们的任务。”我调侃自己是满街跑的乞丐,但能讨到饭就是成功。
我还要去采买各种适用的塑料材料,运到加工厂制成塑料袋,再运到书画社印刷,最后将印好的塑料袋运到厂家。只要批量不大,这一切全靠我的自行车来运。要将滑溜溜的塑料袋牢牢地捆在车上可不易,我从三轮车工人那里学会了捆绑东西的招数,能够把上百斤塑料袋结结实实绑在车上。可是一次到北郊韩柳树的糖精厂送货,路程太远,有一段土路,车颠得厉害,一下把一车的塑料袋全颠散了,哗地落了满地,那天风大,零装糖精袋只有火柴盒大小,被风吹得像雪片一样到处都是,急得我放声大叫,可是荒野无人,没人听见,没人帮忙,只能不断地嘱告自己别急,千万别急,必须将塑料袋全部拾起来,绝对不能少。这样从午后一直干到将近六点钟,把被风吹得方圆几十米的数千个塑料袋一个个全拾起来,重新包好捆上车送到厂家。从这些事情中我看到了自己的能力,得到自信,就这样一点点把书画社的丝印改为塑印,业务一点点扩大起来。单位有了钱后,又从泊镇买了两台四十年代日本造的老式圆盘印刷机,不但可以大大提高产量,还能印刷包装食品的聚乙烯塑料。
干业务推销虽然很辛苦,我却获得了这个时代最宝贵的东西——自由。整天在外,可以躲开单位那些潜在的不祥的人事关系,也不必想方设法应付愈来愈颐指气使的王姓同事。我天性不愿受束缚,喜欢独来独往。所以我以联系业务为理由,天天从早到晚尽量人在外边,事办完了,就串串门,找朋友聊聊,看看父母。那时,经过了“向十种人要房”等几次波澜,父母的住房被压缩到保定道树德里一间十来平米的小平房里。母亲手术后身体不好,心情郁闷,我去到那里,便扯东扯西,给她赶出聚结在心中的阴云。父亲在劳改,回家还要写检查。父亲写东西吃力,尤其写这种上纲上线的自我批判,他已经没有新词儿,赶上我去了就替他编,编好后再由他誊抄在纸上。有时候,实在无处可去,天还早,就在路边找个水龙头喝点凉水,然后在树下寻个地方坐下来抽根烟。一次困了,见身边堆了一堆施工用的细沙,躺在上边很舒服,再给太阳一晒,竟呼呼睡着了,直到渐渐觉得身子有点凉,醒来一看天已晚了,便骑车回去。
一度靠印制红袖章吃饭
我却很喜欢这种生活,甚至现在还会怀念这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有不自由的时代里,才能感受到自由的珍贵而倍加珍惜。
躲开运动,躲开现实,是当时很多人心中的一种渴望。就像霍桑写过的那个短篇,一个终日烦恼缠身的人,一天忽然奇妙地离开了现实,来到一个世外桃源般无忧无虑的世界里,虽然仅仅待了一天,人间却已过了十五年,待他回到现实,曾经所有纠缠他的烦恼都已经过去了。在“文革”中,我无处去寻找这样的能躲过现实的地方,但是我给自己创造出一种别样的自由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没有“文革”,没有尔虞我诈,置身其中,能够让心灵得到喘息。
“文革”一连串席卷全社会的运动中,最后一个高潮是“一打三反”。这个运动来势极猛,要打击的人各种各样,有现行的也有历史的,有政治的也有经济的。当时有一条标语,贴在大街两旁到处都是:“杀!杀!杀!杀出一个红彤彤的世界!”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学习、揭发、批斗、批判、再批判!又是一阵无法逃避的疾风暴雨,又是“该抓的就抓,该杀的就杀,该管的就管”。这次运动出现了个意外,身边冒出一个让大家吃惊的事来——书画社的会计贪污被人揭发了。这会计姓苑,是个单身的老处女,五十来岁,家在老城里,人干瘦而木讷,平时很少说话,走路很轻,做事很谨慎,抽屉里每一个小纸片都放得整整齐齐,大头针、曲别针、橡胶圈都分别装在一个小纸盒里。她被揭发出贪污,出乎书画社所有人的意料;会计从账里偷钱,这种事本身就引发人的兴趣,而书画社的经济一向拮据,会计贪污是私吞集体的钱财,引起了众怒;于是书画社的运动有了一个众所关注的新主角,一时不会再去怀疑别人,明显看出那两个“死老虎”有点释然了。可是,这个会计的问题不好搞,不知道是由于她胆小心怕,不善表达,还是问题太大,说不说都难逃罪责,只能拒不交代,反正她一直把唇缝紧紧闭成一条直线,不论怎么审问也一声不吭。这使得书画社的运动迟迟推动不下去,没有新成果,上级要求加大审问力度,天天把压力升级,一连多天,她还是像哑巴一样站在那里。
印制丝印画的“机器”
那天,质讯搞了一下午,苑会计死不开口。下班后,王姓同事说今天要搞夜战,非拿下来不可。王姓同事留下三个人,其中有我,都是年轻男同事。四人分两拨轮流去吃饭,王姓同事和另一同事先去吃,吃完回来时涨红着脸,推门进来时动静挺大,带着很大一股酒气。待到我和另一个矮个子同事去吃了饭,回来推开门,见王姓同事正在朝着苑会计大喊:“再不说,就送你进去。”说完上去猛地一推,苑会计往后一仰,若不是另一个同事反应快伸手扶住,就栽在地上了。
矮个子同事对我小声说:“他醉了,今天就这样吧。”矮个子同事出身城市平民,当时在书画社已当上了副手,主要管学习和运动。此时只有他好去阻拦。他上前对王姓同事说:“今天过去还有明天,先叫她回去想想,反正不交代绝对过不去。”
我们也跟着上去连劝带说,王姓同事扭脸又朝她大声训斥一通,才放她回家。这时王姓同事的酒劲明显上来了,几次点烟都没点着。
转天是周日不上班,按照王姓同事的安排,周日一早由矮个子同事和我去到她家,再给她施压,连续作战,不能叫她得到缓冲。
早晨八点,我们来到她家,她住在老城里一个套院正房西侧的耳房,房间高大宽绰,耳房也是里外间。我们敲门,叫她,都没答应,有点奇怪。矮个子同事叫我从窗子往里看看,这房子的窗台比通常的高,只有我能够不费力看到里边。我从窗外望进去,里边没有拉窗帘,看得很清楚。我忽然看到了苑会计,她侧身站在里外屋之间的门框边;让我很奇怪的是,她怎么站得这么高?好像脚下踩着一个凳子,脑袋斜朝上,她的表情给我留下极深刻的怪诞印象:依然还是紧闭着嘴,眼睛也紧闭着,眼角与眉毛高高挑起,一种陶醉又高傲的神气,好像还带着一点蔑视……我说不清楚,但这种表情似乎已经凝固在那里了。她在干什么?忽然,我看到她脖子上斜着一根绳子。我禁不住大呼一声,呼出心中极端的惊骇。扭脸直对着矮个子同事——
我从来没见过上吊的人,只在书中读过,第一次看到,我被吓坏了!一边喊一边跑出大院。矮个子同事也是老城里的人,知道派出所在哪里,拉着我赶紧去报了案,我却再不敢返回去了。我俩赶紧回到书画社,把这意外和可怕的情况报告给王姓同事。他听了,明显地一惊,但他很快收敛起一时的惊慌,说他要马上向上级汇报。
那时家里都没有电话相互通信儿,第二天大家好像都知道了,单位的气氛变得异样,没人说话,人人脸上都写着“惊恐”二字。运动死了一个人,而且是在自己单位里,谁也没经历过。虽然王姓同事带来上级的定性:“畏罪自杀,死有余辜。”但是很清楚,没有人心里会这么认为,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月来不断压力升级、逼得她走投无路的结果。她到底贪污多少?多大的罪?多大的罪也不是死罪。人们是否在暗暗反省自己在这个悲剧中起到什么作用?
我陷入自责。我仔细回忆她自杀前一天质讯时,我的哪句话给她施加了压力?扪心自问,我说那些话还不是为了争取表现,表白自己对运动的忠诚而对她落井投石?别说在运动中都是不得已的!把她往死里推的人中间就有我!
在给苑会计办理善后事宜时,我忍不住对一个同事说:“这两天我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我听了这话一怔。不知道他是否与我有同样感觉,同样的良心发现,同样的不安和负疚感,还是他想乘机试探和掌握我真实的心态,抓住我的小辫?
我琢磨不透他,所以没说话,表面什么也没有露出来;一个阴影却留在我心里。我遭受的种种打击和挫折都没有留下什么阴影,这个阴影却始终留在我的心底。
苑会计事件后,王姓同事的锐气有些回收了,运动开始降温,倘若上级没有布置,书画社好像不在运动之中了。过不久,文化系统开始一边总结“一打三反”的胜利成果,一边落实政策。那句曾经叫得山响的“该杀的就杀,该关的就关,该管的就管”,变为“不该杀的不杀,不该关的不关,不该管的不管”,同样一句话,在不同时候换一种说法,就使一批人死于非命,或使一批人幸免于难。书画社里的两只“死老虎”都“按照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活过来了,连眼神也活了,敢出声说几句话了。
一天中午到父亲家,家里正吃炸酱面,好像过生日,这天并不是父亲或母亲的生日啊。再问,父亲露出难得的笑容,原来父亲被落实政策了,结论是“主动接受改造,表现较好,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帽子拿在群众手里”,因而得到宽大处理,还发还了部分查抄物资,我作为子女得到了政策上的区别对待,发还我个人房间全部属于我的物品,可是由于书烧了、东西都砸了,无法发还,只能折合人民币,总共发还了十八元。在通知我去畜产公司领取这笔钱款时,告诉我,我屋里的东西本来也是我父亲剥削来的,我之所以长得如此高大,也是劳动人民的血汗给养的。现在落实政策,发还给我,是政策宽大,我必须感恩。我心里当然觉得荒唐,但还很一本正经地表达谢意,并装出一点受感动的样子,因为此时任何不当的表现都会给家里找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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