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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周年祭丨朱今天:​曹滨海和他的母亲

朱今天 新三界 2020-10-29

        

作者简历

作者近照


 朱今天,北京师大二附中老三届,内蒙古插队知青。教化学二十年,土建工程师二十年,服装设计二十年。现居北京。


原题 

曹滨海和他的母亲

——北京师大二附中的文革往事




作者:朱今天

转载微信公号熊窝2



曹滨海 


01


曹滨海,我高中的同班同学,个子高高的,有着北方男人的帅气,爱打篮球,爱思考,平时笑眯眯的,为人平和,文革前我并不知道他父母都是高级干部,同学之间分不出多少高低,不刻意打听对方的家庭。

文革开始,血统论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绝对如此)的出现使同学关系彻底破裂。在我们师大二附中,革命干部和军官子女成立了处于绝对统治地位的红卫兵组织,另有一些人为了表示自己忠于革命忠于毛主席,屈辱而无奈的加入了一个叫做“红战友”的外围组织,紧随红卫兵左右。至此,中学生的不同等级也明晰地划分出来了。

曹滨海不但是革命后代,而且是高干子弟,他非但拒绝加入红卫兵,反而贴出了一张《绝对如此,绝对反动》的大字报,公开向血统论对联宣战!向红卫兵叫板!1966年8月18日,刚刚被伟大统帅接见完的红卫兵正处于最狂热状态,据一位老师的回忆,那天一帮红卫兵与曹滨海辩论对联:“那哪是辩论呀,又吵吵又喊口号的,还放鞭炮!”


如何进一步制服曹滨海?暗地里有了不为人知的操作。高三年级有个红卫兵头头李某,在1966年的红八月里经常去附近的铁道部党校活动,而曹滨海的母亲樊西曼,正是铁道部党校的一把手,党委副书记。

李某找到樊西曼的对立派,党校的何副校长,以保护受迫害的工农干部为名,竟然把何夫妇接到师大二附中偷偷住下来,可见当时红卫兵的能量有多大,而且红卫兵之间还没有太多的约束,别的红卫兵头头也不阻止,至少何的一个闺女是我们学校初中的红卫兵,每天跑前跑后,或许是给了个情面吧。

追索曹滨海母亲樊西曼的“黑帮黑线”材料,这正是红卫兵要灭掉曹滨海气焰的制胜武器。学校的红卫兵头头李某让我们班的红卫兵与铁道部党校的何副校长挂上了钩。


8月23日,本班红卫兵头头()来到教室,见曹滨海和几个同学交谈,上前质疑曹滨海反对血统论对联的大字报,辩论你来我往几回合之后,男红卫兵拿出杀手锏,说“你妈是走资派”。


曹滨海:“你说我可以,别说我妈。”

红卫兵:“说你妈怎么了?你妈是走资派,还要抄你们家呢。”

曹滨海:“你敢去吗?”

红卫兵:“怎么不敢?!”

曹滨海:“好!我在家等着你。”
……


这个男红卫兵就走了,以上是当时在场的于芳民同学的回忆。


第二天,也就是8月24号,男红卫兵带着几个人去了曹滨海家,曹滨海不在家,他的母亲樊西曼正好在家,男红卫兵就斗争了她几句,让她低头,认罪,拿报纸写个条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贴在她家墙上。

曹滨海回家知道男红卫兵斗争了母亲,很是愤怒,在班里说:“有种的你们冲我来!”尤其是点了那个男红卫兵的名字,让他去。


8月25号,红卫兵继续闯入私宅加害曹滨海。中午过后,班里的一个女红卫兵带了几个同班的“红战友”先去了曹滨海家,借口是“造反”“破四旧”,不然擅自去一个高干家抄家不合适,当时各单位的领导都被贴大字报,只要尚未定性,樊西曼还是党的高级干部。


这次是曹滨海一个人在家,看来已有鱼死网破的决心。对几个无关紧要的同学,他只推搡了几下,没认真就让他们进了家。


开始只是互相理论了几句,有人说:“某某(上次来家斗过曹母的男红卫兵)还要来呢!”


曹滨海说:“他要来我就敢砍他!”说着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撂在了桌上,一个“红战友”见状赶紧偷偷把菜刀插到一堆书里。


那个“某某”男红卫兵果真带着几个初中红卫兵进了曹家。两人对峙了几句,有人说:“刚才曹滨海还说要砍你呢!”男红卫兵说:“把刀给他,让他砍个试试!”


这时,站在一旁的女红卫兵拔出“红战友”偷偷插在书里的菜刀递给曹滨海说“你砍呀!”


周围一片喊声“你砍呀!”“你敢砍吗?”都认为他不敢真砍。曹滨海抡起菜刀,一刀砍在男红卫兵前额,男红卫兵往前倒,后脑勺露出来,曹滨海又是一刀,大家都懵了。


事后男红卫兵缝了几针并无大碍,近年他参加同学座谈会讲述真相、还原历史,对自己当年的幼稚狂热表达了深深的反省和悔恨。


曹滨海事件继续发酵,有个住在同院的当年的孩子这样回忆:
 
曹滨海用刀砍红卫兵是因为他们班的红卫兵屡次去他家抄家,他气不过,对抄家的红卫兵说“你们再来我砍了你们!”当时一个红卫兵拿来刀递到他面前说。你砍啊砍啊!被激怒的曹滨海举刀砍向一个红卫兵的头部,酿下大祸。他立刻被红卫兵们用带铁头的皮带疯狂抽打,大院里的孩子都聚在他们家楼下,听到皮带抽打的声音但看不见曹本人,也没有听到他的喊叫声。当这些红卫兵打的筋疲力尽后把他押送走,那一刻我这辈子都忘不掉!身着已被血染红白衬衣的曹滨海出现在我们面前,一只眼睛被打得肿成拳头大的一个包,他昂头大笑高喊“我无罪!”……

到了晚上红卫兵把他们家的所有东西都从二楼的窗户扔到楼下,堆成两大堆放火烧了一夜,他们在那两堆火旁排队边走边唱“拿起笔,做刀枪 ........” 唱了一夜!那一幕我就在现场,我十岁,但完全记得住那个白天和夜间的残忍。( 另:曹滨海的小妹妹当时只有12岁,也在现场。


8月25日这天,师大二附中校园引发出了更惨烈的悲剧。曹滨海以为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肯定没想到自己会给母亲招来杀身之祸!


有人回忆说学校红卫兵头头李某在整个事件中表现出极大的狂热,是他派人把曹滨海母亲樊西曼从铁道部党校抓到二附中当天打死。二附中姜培良书记、靳正宇老师也在当天被打死。那天有多少老师被斗被打被抄家,有多少同学被打被骂被罚跪被轰出宿舍,始终没查清楚。


对曹滨海母亲樊西曼的虐杀是在一个室外的水泥乒乓球台上进行的,很多出身“不好”的学生还有教职工老师被强令到现场观看。


据一些在场学生的回忆:


樊西曼已经跪在水泥乒乓球台上,红卫兵先是推搡,后是拳头,揪她的头发,打她的脸。一个高二年级的女红卫兵王某按捺不住她那高涨的革命激情,一脚将樊西曼踢下了乒乓球台,淹没在人群中。我已经看不见樊西曼的身影,只能看到有人抡着沾水的皮带不停地狠命抽打,后来又有人挥舞着一根一人多高的木棍,胳膊样粗细,像舂米一样的垂直往下夯。

一下一下,一个人累了,马上有人争先恐后的接班。每夯一下,围观的同学们就齐声大喝:“好! ” 就像喊劳动号子一样。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听到樊西曼说过一句话,或是呻吟一声。没见她有丝毫的反抗,像是一块泥,又像是一块布,任人摆布。

后来不知是谁说:“她在装死!反革命还在负隅顽抗!”又有人说:“给他她泼水、撒盐!”于是人群中让出了一条通往食堂的路,我看到了樊西曼,也许已经是尸体。她平趴在地上,那件深蓝色的上衣已经被打烂,露出了白色的、肿胀的皮肤,和上面条条鲜红的血痕。腿肿胀得像要把裤管撑破。

有人从食堂端来一盆冷水泼在她身上,泥水一片,她一动不动;又有人接着往伤口上撒盐,她仍旧一动不动。夏日的阳光之下,众目睽睽呀!这一幕幕像刀子一样刻在我心上。

红卫兵轮流上前抽打。红卫兵们责令樊西曼下跪。樊坚决不跪。于是打得更厉害,打人的乒乓球台子东边就是食堂。红卫兵从食堂端来一盆盐,边打边向伤口上涂盐。用木棍、垒球棒,还有抄家抄来的紫檀木棍,打了一个多小时,将近两个小时,就没有停止过。樊西曼没有喊过一声求饶。直到最后由两名强壮的红卫兵用木棍。一直打个不停。……

同学回忆的打人者都是有名有姓有班级的红卫兵,师大二附中至今没有一个打人者站出来承认道歉,也没人纠正或是反对。


那天我去北师大看大字报回来,在学校大门口,看见一辆平板车往外拉,樊西曼已经死了,趴在车上,白衬衫都打碎了。曹滨海留下一条命,是因为他砍伤人被扭送公安局了。

学校红卫兵领导钟某在大喇叭里宣布:“我们要开十万人大会,把毛主席请来,在会上把曹滨海打死!”当晚,北京很多学校的红卫兵队伍赶到二附中游行声援,操场上“人山人海全是人”,声讨阶级敌人对红卫兵的“反革命阶级报复”。大街上很多地方也有红卫兵大声宣讲:狗崽子翻天了!杀人啦!血债血偿!

十万人大会的入场券是蓝灰色的,已经发出了大部分,票的反面印着这么几条要求:1. 我们强烈要求伟大领袖毛主席出席大会;2. 只允许红五类子女参加大会;3. ……

8月25日这天,北京崇文区榄杆市也发生了一起反抗红卫兵事件:市民李文波对被抄家监禁殴打不满,用菜刀砍伤红卫兵,跳楼自杀未遂,被红卫兵乱棍打死。这两起反抗红卫兵事件被舆论渲染成阶级敌人的血腥反扑,在北京掀起了更加严重的打死人狂潮。(王友琴:《文革死难者》——李文波

周恩来制止了这个万人大会,我想如果毛主席等中央领导在现场眼看着曹滨海被打死会很尴尬。8月26日深夜周恩来在接见首都红卫兵代表会议上的讲话说:“………党中央非常关心你们,林彪同志关心你们,毛主席关心你们,你们到一起碰头很不容易,我们心里很不安。昨天,我们有的红卫兵被坏蛋刺伤了,我们心里很难过,想怎样帮助你们,所以想在劳动人民文化宫建立联络站……”当然他表示也还记得曹滨海的母亲樊西曼,1949年后任命的铁道部唯一的女副局长。

02



1966年末,红八月里打人杀人的红卫兵受到批判,公安局专案组的王同志到我们学校调查曹案。由他安排,我们几个同学去了陶然亭附近半步桥第一看守所,这里习惯被称为第一监狱。

我提出曹滨海的刑事案件应该属于正当防卫,不应该继续关押。狱方说:“我们不把他关起来,他还能活下来吗?早被打死了!”

狱方还说,“康生是这个专案组的组长”;“曹滨海在里面有时会表现出精神不正常,抢过别人的馒头,但不是经常的”;“我们没告诉他母亲已经死了”。

见到曹滨海比原来胖了,很短的平头,头发颜色有些发灰。狱方事先对我们探视和被探视双方都关照好了,所以谁也没说什么,只是简单问候了他,他谨慎的笑笑,看不出他神经有什么不正常。可是我心里很悲哀:他的母亲因他惨死,他心里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我的印象是狱方没把他当“坏人”,后来他也是无罪释放的,没有判决书。我和同班同学张哲江为曹滨海写过辩护材料,冷允法曾经是与曹滨海对立的红卫兵,批判红卫兵的红色恐怖后,她真诚反思,也积极参与了这个辩护。

1968年9月,我们几个同学去内蒙古插队,曹滨海的大妹妹到北京站送我们并且合影留念。后来,就失去了联系。

曹滨海什么时候出来的?二附中的人不知道,听说是他爸爸接出来的。他爸从军队转业地方的时候是少将军衔,文革也受到了迫害折磨。曹滨海父母早年离异,他和妹妹们一直随母亲生活。

听说出狱后曹滨海被安排到青岛机车车辆厂工作,远离北京。后来从青岛调回北京也是他爸爸的要求。再后来,听说曹滨海出了事故,被火车头撞死了。

但是曹滨海究竟是哪年死的呢?为什么死呢?他出狱后的生活和精神状态是怎样的呢?我们一点都不知道。几十年过去了,作为同班同学的我们还活着。我想给曹滨海的墓前送上一束鲜花,告诉他,我们没有忘记!

班里的很多同学努力协助寻找联系曹滨海妹妹的线索。我专门去过南口机车车辆厂,想了解曹滨海回到北京的状况和发生事故的过程,厂里查无此人也无此事故。曹滨海生前应该没有恋爱或结婚的经历,也许他是集体户口?我又去南口派出所查该辖区亡故人名册,也没有关于曹滨海的任何记载。

文科班的季烨同学对8.25事件做了大量调查工作,从她的渠道听说曹滨海的小妹妹患抑郁症,曹滨海的家人不想与师大二附中有任何联系,伤得太深。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位铁道部的朋友提供了曹滨海大妹妹的电话。我没有给她直接拨电话,而是发了条短信:“真不想打扰你,不想提起那个年代的残忍,但希望能知道你哥哥的墓地,去送上一束鲜花,我是他的同班同学”。她没回复。

思来想去,我把电话号码转给王友琴老师:“您就为了社会正义,替我承担这个‘打扰’的罪名吧,毕竟您为了追寻历史真相已经打了无数电话,问了无数不相识的人——无论他们愿意或不愿意。” 


所幸王友琴打通了电话,转告给我详情:曹滨海1985年8月去世,享年38岁。他从青岛机车车辆厂调到北京昌平机车车辆厂。1985年8月,在他母亲忌日的前几天,他精神恍惚,过铁道时被机车头撞死了。曹滨海没有墓地,骨灰和他妈妈一起在八宝山。



2016年5月我去了八宝山公墓,找到樊西曼、曹滨海的骨灰盒,曹滨海早已改名樊东。我带着一束鲜花,在樊西曼、樊东的骨灰盒前默默鞠了一躬,心里是代表着二附中的很多同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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