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文献：乾驿最后的秀才

雪梨子鸿渐风 2023-04-30

【鸿渐文献】

乾驿最后的秀才

雪梨子

上期聊过科举制度，得知晚清时期科举功名与海外留学者学位的对比大抵是：进士对应名校博士，举人对应名校的硕士，而秀才则对应名校的本科毕业生。笔者称“当年的秀才比之今日的清华北大毕业生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些看官可能不服气--印象中秀才就是穷酸腐的象征，哪能与今日意气风发的北大清华毕业生相比呢？当然，严格地比较确实很难，但古时候能考中秀才的，也绝非等闲之辈，尤其是清末的秀才，不似我们想象中只会四书五经、做八股文的形象了。比如同治十年（1871）清廷添加了『算术试』，到光绪二十一年（1895）再增『时务』考试；光绪二十八年（1902）更是废除了八股文，改考『中国政治史事及各国政治艺学』的策论。了解到这些，估计看官们会认为乡谚“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还是有几分道理的了。

明清时期的乾驿（俗称乾镇驿）是本邑的四大名镇之一，尤以科举人才辈出而著名荆楚。世道变幻，几经风霜，到清末民初时该镇的世族大姓人家为：『周刘徐』。周姓家族因明代有“吏部尚书”周天官，清末又出了个黑龙江巡抚周树模—两周同姓不同宗（参见拙作《乾驿的两个周氏家族》），一直保持着耕读传家的风范；而刘家人则擅长做生意，据说清末民初时乾驿镇上的商号近半数都归刘氏家族拥有；而徐家则在近代出了留学日本、保定军校毕业的新式将官，比如徐声金（兰如，早期同盟会会员，为数不多直接参加辛亥首义的本邑人士）、徐声钰（国军中将参议）等民国名人。这三家之间也联姻、相互提携。刘氏家族除了生意做得好，读书也不落人后，在清末时就考出了一位秀才—这可能是乾驿最后的一位秀才。他，就是乾镇驿刘家新六房的掌门人刘本固先生。

鄂省府开始打造特色小镇，乾驿对接为文化小镇，可怜众多的文化古迹已毁，也算亡羊补牢吧

刘本固，号耀庭，同治十年（1871）腊月初四生人，族群内昵称“大爹”，乡人则尊称『耀庭公』。据说当年刘氏大家族在分家时，因耀庭公聪颖但幼年生病致腿瘸，长辈除按正常的比例分家当外，还额外分给了他一套宅子作为书屋--这套宅子在1949年后充公，成为了乾驿镇街上的卫生院，相信老乾驿人都知道这家卫生院，而耀庭公的孙女后来也曾在此工作过。

如果不算在外留洋或做官的乾驿人，耀庭公可算是当时乾驿最大的才子了。一般镇上人家的红白喜事、或者每年春节，都会请他撰写对联；镇上的商号开张也是他题写匾额，但书法或篆刻则由专人制作，据说书法一般由他远房的一位侄子泼墨，而牌匾的制作则由乾驿镇上的篆刻世家鄢氏子弟来完成。

耀庭公的诗文传世不多，仅留一首五律。创作背景是在抗战时期，乾驿是个“三不管”而都要抢掠的富庶之地。那时国民党的省政府已转进到鄂西，日军和汪伪也无常规军队驻扎，国共两党的军队或游击队则时常跑来“征粮抗日”，还偶尔有“土匪”到镇上抢劫。弄得百姓商家无从安居，只要有“警报”，通常男丁女眷们携金银细软外出躲避，而留耄耋老人们在家“看护”，此时已是古稀老人的耀庭公当然在这“看护”之列，多次的惊心受怕让他吟出下面的诗句，以叹此情此景。

无方救白头，高枕任千忧。

整日书遮眼，单居鲠在喉。

茫茫今世界，转转就郊游。

却喜耳聋早，门前多愁休。

耀庭公不仅诗文做的好，还会中医。他在大儿子能力和经验齐备后就将自己的商号『顺茂仁』交给其打理，自己开个小诊所给乡人看病。据说医术很高，但乡人更崇敬的是其医德—悬壶济世、慈航渡人。旧社会的医疗方式与今天西方国家一样，医生只是诊断、开药方而不卖药。耀庭公给乡人看病，除了中医的“望闻问切”外，还会留意患者的经济状况，对于一些贫困人家他就免费诊断开药方；而对于某些特别穷苦的患者，耀庭公除了免费看病外，还会特地在药方上做个记号。当时乾驿镇上的中街、下街的三家药铺都是“凃公和”，当患者到乾驿镇上的任何一家“凃公和”抓药时，会被欣喜告知：您的药费不用支付了，我们每月会去找『顺茂仁』结算。原来那个记号就像是今天的“邮资总付”，这样的方式给了很多的穷苦农民们极大的帮助，也是对处于病痛中患者莫大的安慰。农民兄弟们也知感恩，每年的秋收季节，『顺茂仁』商铺门口总会摆满了各类农副产品，外人不知是谁放置，但刘家人知道--这应该都是那些不识字的农民患者来感谢自己“大爹”的。

作为同治年间出生的老人，耀庭公经历了清末的沉沦和民国及抗战时期的动荡，抗战胜利后没多久，国共又开始内战。而乾驿正是两军的犬牙交错地带，今天国军进驻，明天共军来临，乡人称“拉锯战”，民心焦躁，百业凋敝。耀庭公对国民政府的腐败无能有深切的体会，对世道安定怀有极强的愿望。当共产党最终战胜国民党、荡平海内，澄清寰宇，耀庭公自是欣喜万分，他和当时绝大多数的知识分子一样盼望着毛主席、共产党能够按照他们所宣称的带领中国人民走向民主、富强的道路，他还吟诗称颂伟大领袖，今存几句“崇拜我毛公，湘潭起伏龙”……“老夫站后泽，高唱大江东”①。诗中嵌入了毛泽东主席的名讳。看得出，耀庭公对比他年轻二十二岁的新君不吝赞美之词，也对将来祥和安定的新社会充满着期待。

只可惜，好日子没有太久。1950年韩战爆发，年底国内开始镇反，1951年初镇反风暴蔓延至本邑，凡参加过国府的军政人员大多被抓入县城大牢控制、甄别，其长子因曾担任国民政府的乾驿区长而被抓。未几，乾驿地方政府为完成上级摊派的“镇压”比例指标，将其长子诱回乾驿“误杀”。耀庭公随后也郁郁而终，年八十五。

公元一九五六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纪年七年，农历丙申年底，乾镇驿最后的一位秀才陨落，斯文遂成绝响。

【注释】

① 该文去年刊发后，刘家后人相互回忆，将文中耀庭公的另一首遗作补全，全诗为：

崇拜我毛公，湘潭起伏龙。

放怀五洲外，推倒一世雄。

马列师模著，中苏友谊浓。

老夫站后泽，高唱大江东。

雪梨子2017.6.29 撰於悉尼

2018.09.02澳洲父亲节修订

【本期责任编辑：北门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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