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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门人在海外:薛阿姨与她的传说

因荷藕然 鸿渐风 2023-04-30

【天门人在海外】

 

薛阿姨与她的传说

 

因荷藕然

 

1992年底,在去匈牙利之前,我试图通过匈牙利的朋友,为我办理去匈牙利签证的邀请函,但我被这些所谓的匈牙利朋友们,以各种排列成队的理由,而不得其要领。去到匈牙利后,一切都变得简单而明了了。朋友还是朋友,继续用酒肉称兄道弟,而且热情似火。

 

是的,这个世界,本来就虚火很旺啊。

 

原来,我在一家大型的国营工厂,员工有好几千人。改革开放后,这家工厂早早破产了。改革之初,当时工厂也风生水起过,曾经培养了一大批市场经济的先驱。下岗后,这些人只好四处开疆拓土。深圳是主要桥头堡,继而向海外抢占阵地。当时在匈牙利的旧同事就达五人以上。他们都是我们过去工厂党委书记的新建队伍成员,但已隶属新成立的海南省纺织工业局(厅)了。那时,薛阿姨正是他们的专职翻译。

 

我近水楼台先得月,在语言不通的布达佩斯,经常恳求薛阿姨为我办这办那。

 

开始,薛阿姨有所顾忌。后来老党委书记说我可以例外,薛阿姨也就乐得尽心尽力帮我了。

 

我见到薛阿姨时,应该接近七十了。那是我后来推算出来的。

 

她身材不高,大概一米五五的样子。眼睛炯炯有神。五官端正,虽然依稀有皱纹,也难掩曾经的精致与妩媚。年轻时,薛阿姨肯定是大美女无疑。而且应是小家碧玉的那种。但在神态上,即使从背影看,也有一种优雅的气质散发出来。据说还弹得一手好钢琴。我看那手,也应该是注满了钢琴音符的手。还有很多被证实和没有被证实的传说,在匈牙利华人中流传着。因没有经过考证,我就不一一细表了。

 

要知道薛阿姨怎样成为一名匈牙利人,还要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国际、国内形势说起。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因北韩犯事,美国与一帮联合国军,从南朝鲜打到北朝鲜,直逼鸭绿江畔,政府紧组“志愿军”,开始抗美援朝。薛阿姨是上海资本家的小姐,知书达理、能歌善舞,正全身心投入到新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热潮中。因前线战事吃紧,需要及时的宣传与鼓动,薛阿姨即被派到枪林弹雨的朝鲜前线慰问演出。回来后,因表现突出,被直接保送到北京外国语学院学习匈牙利语。当时这个班只有八名学生。

 

是毕业还是没有毕业就去了匈牙利,传说中是几个版本。最流传的一个版本为:为了体现国际共产主义大家庭兄弟般的友好,薛阿姨被送到了匈牙利,旋即与一名匈牙利的高干子弟结了婚,摇身变成了匈牙利人

 

这不就是现代版的昭君出塞吗!有没有想象中的苍凉与悲壮,笔者与读者现在只能靠想象的翅膀了。

 

成为匈牙利人后的薛阿姨,马上被匈牙利国家派到匈牙利驻中国大使馆工作,成为该国驻中国大使馆的二等秘书。

 

在随后的匈牙利外交官的生涯中,薛阿姨到过日本、美国、非洲……

 

但据说,与匈牙利高干子弟的婚姻并没有维持多久。后来的老公是一名匈牙利的高级记者。但是否属实,我是绝对不敢用“八卦”来亵渎薛阿姨的。这一点,我可以对着遥远而深情的多瑙河发誓!

 

薛阿姨为华人做翻译时,还在匈牙利国家翻译局工作,懂七国语言,其中四国语言可以著书立说。任职高级顾问,但已不再需要天天考勤了。

 

我看到薛阿姨,就像看到我儿时周围的长辈们:传统、善良、认真、严谨。都有那种与生俱来的、对下一辈无微不至的呵护、怜爱与舐犊之情。只要找薛阿姨帮忙,我会提前把各种因素考虑好,保证可以万无一失了、保证可以准时了,我才敢确定时间和地点。但十有八次是薛阿姨在那里等着我。

 

后来,她不专职为我的老党委书记工作了,她也不为奸狡的人做事;那些她认为没有素质的人,她也会直接拒绝。

 

她很喜欢窝在我们中间,微笑着,听我们谈中国各地的奇闻趣事。

 

但她的成长史与家族史一定是波澜壮阔、让人唏嘘扼腕的。我总好奇却不得而知。因薛阿姨一涉及那段往事,温和的脸上,总会掠过淡淡的忧伤。往往沉默片刻后,挥挥手,豁达地说一句:都过去了!

 

在谈判中,我们有些商业上的谈判技巧,她总是与我斟酌。提醒我:不要骗人;一定要诚恳,与人为善。薛阿姨认定:对人坦诚、善良,一定有善报。有时,我被谈判方“挖坑”了。她就对我说,这个世界太复杂,还是按你想的去做吧。等我要她为我的一些尖刻而有所图谋的商业用语做翻译时,她又为难起来,一副委屈而深表歉意的样子。

 

那时,匈牙利到处都是赌场、红灯区。她总是不失时机的提醒我,千万别去赌场啊!你们来这里不容易。赚钱更不容易。当我们说到谁谁谁,昨晚又输了多少时,她总是无奈地直摇头。

 

确实,中国人在匈牙利赚的钱,至少50%以上是输给了赌场的。

 

薛阿姨怀念上海家乡。当谈到上海的一草一木时,不经意间,上海话的尾巴,就在言语里了。我甚至在她神往的眼光里,看到了她久违的上海滩与苏州河。也许也包括我印象深刻的景象:清晨里,摆放在家家户户门前,那油漆斑驳的木制马桶……

 

薛阿姨身材固然娇小,但开的是一辆越野型的四驱车。上到她山顶的别墅,一路上各种弯道是那样的流畅、缓急有致。我看着她开车,还是不相信这是真的。当然,从山顶纵览布达佩斯旖旎风光,正好衬托她的优雅气质。有类似于“佳人在水一方”的妙境。

 

薛阿姨写得一手阳刚气十足的汉字。那样的字应该是一个从容而大气的大丈夫才能写出来的。看到那样的字,我仿佛看到西施在舞剑。柔婉中是顶天立地的气概。

 

后来,因合作伙伴欺骗了我,我对匈牙利意兴阑珊。我告诉薛阿姨,我想去非洲。但当时我情绪非常沮丧。因为,在我们接受的国内宣传教育里,非洲是一个贫穷、落后、饥饿、炎热、野蛮的地方。而薛阿姨听说我要去非洲,可来劲了。她曾在匈牙利驻肯利亚大使馆工作过很长时间,在南非也呆过一段时间。她说:“你去!我去看你。非洲太漂亮了!我曾经把非洲作为我的第二故乡呢。经过薛阿姨的描述,我一下子开朗了许多,也不再认为非洲是洪水猛兽了。从那时起,我就开始怀疑新闻的真实性来。回过头去看,在我们成长的路上,皆是如此,假大空的营造的世界,让我们习以为常了

 

薛阿姨曾经为了我租房子的事,也曾红颜一怒拔剑起,那是我在另一篇文章里所讲的故事。

 

1995年8月,我第一次去南非考察,一下子就爱上了那里。南非实在太漂亮了!无愧“彩虹之国”的称号。踏上南非土地的当晚,我就在想:很多的误会与误解,都是在貌似强大也正确的宣传下产生的;听来的东西并不可靠。我隐隐成了一个彷徨的怀疑主义者。也正因为这样,世界从此也为我打开了很多条缝隙;但那些缝隙射向我的却是一道道光芒。

 

我感谢薛阿姨告诉我非洲的真实状况,不然,也许我会在犹豫中,放弃了去南非的计划。那将没有后来我在南非惊心动魄的十年了。

 

1995年底,我正式离开匈牙利来到南非。此前,我从深圳大芬村精心的挑选了两套画框与画作。又因薛阿姨曾同我讲过,她特别喜欢中国的书法,而我经商的圈子里,也没有令我满意的书家。于是,早早的用货柜发过去文房四宝,我拼命的练,也不见有多大的长进。那可能是我身藏隐疾,执笔无法稳固的原因吧。快走了,我才勉强交卷。用带去的笔墨宣纸,写了一首唐诗镶嵌在准备好的画框里。字虽然不好,但我心真挚(现在想想,从来没有临帖的我,也敢送人毛笔字!真是胆大)。当时就想:再贵的东西,薛阿姨不一定喜欢。但我相信,沾染了我气息的东西,薛阿姨肯定爱看

 

而且,我神圣的认为:薛阿姨就是一首唐诗。我真想把李商隐的几首著名无题诗的经典之句,全抄录到一副画框里。

 

因为怀念与牵挂,1997年,我去过一趟匈牙利,只可惜薛阿姨临时决定去英国看她唯一的女儿去了。也是那一年,我匈牙利的一个朋友,在匈牙利海关,他的一个价值近百万人民币货柜的商品,在海关货场被偷走了。此事的善后事宜,也全权委托给了薛阿姨。他知道我与薛阿姨是忘年交。要我给薛阿姨提提。于是,我打电话要薛阿姨尽量帮帮我这个朋友。薛阿姨为这个案子跑了两年多。我真后悔,我不该多那么一句嘴,让她老人家长年劳累,操碎了心。

1998年,我得知一个朋友准备回匈牙利,特意去买了一套精致的中国瓷器,委托我的朋友带给了薛阿姨。她收到后,越洋电话,高兴得像少女,向我不停的道谢。

 

我在非洲十年有余,等待的薛阿姨一直没有去。

 

薛阿姨的理由很简单:老伴病了;自己也没有了远游的雄心了

 

渐渐地,我多了一份牵挂。虽然,匈牙利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美丽国度,我还是总担心着薛阿姨,这样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真的在异国他乡过习惯了吗?怎么去匈牙利的就是她?这一生的风雨,她是怎样趟过来的?

 

我的疑问不会有答案。但薛阿姨肯定有她回味的一生。

 

这个时代啊,也总是让出人意表的荒唐变得伟大起来。小巧的薛阿姨一定有伟大的内涵。我想问的为什么,那不是多此一举了吗?薛阿姨是她那个时代的一叶浮萍,我是改革开放后的一朵蒲公英,就这样,在意想不到的的飘流中,我们相遇了,这是这个世界给我的惊喜与感叹。

 

常常,我在梦里,把薛阿姨当成了自己的母亲。那是因为我还有个小秘密,我一直没好意思告诉薛阿姨--我的母亲与她长的很像,只是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更不会弹钢琴。黄陂话也讲的似是而非。是一个曾经的童养媳。但我固执的认为:她们的外貌与精神,五百年已是一对孪生姊妹了

 

想着薛阿姨,窗外飘来阵阵清香。我毫不怀疑,那是栀子花的气息。

我母亲喜欢把栀子花插在头的一侧;薛阿姨肯定也会这样

 

【注】

①  旧社会包办婚姻的一种。娘家穷,十岁出头就把女儿给到男方,等到适婚时再举办婚礼。

 

2012-7-10于天鹅堡

2018-10-3定稿于香江

 

本期责任编辑:藕煮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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