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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荷藕然:商旅散记

因荷藕然 鸿渐风 2023-04-30


商  旅  散  记

  因荷藕然

 

经商,对我而言,也就是找一个养家糊口的活儿干。在我经历过的那个最火红年代里,到处都是对“工农兵学商”的各种诠释。“工农兵”当然是社会栋梁,学与商就基本边缘化了。但比之入另册的“地富反坏右”还是强多了。所以,我学而不成,就只好敬陪末座。

在中国传统的主流社会,一直轻商重学,表面上是看不起为商之人的。

为稻粱谋,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何况,饥不择食,更要飞蛾投火。改革开放后,下海经商成了时髦的代名词,而且蔚然成风,其影响日至深远。

所以,八十年代中期我来到深圳,从此就没有从商海里爬出来过。

我爬不出来,不是因为可以海中戏水,而是因为还在为两餐担忧着。苦海无边之余,唯有拼命工作。而所谓的兴趣及其它,就只能暂时摆在一旁了。

谈到工作,皆有一点被动的意思;被动可能是因为讨厌。为什么人们讨厌工作?那大概是人们的惰性使然吧。说得好听点,就是你不喜欢的事,必须去做;而兴趣就不同了,当你焦头烂额时,你还总对她怀有绵绵之情。

当然,我在经商过程中,也不是没有乐趣可言,自得其乐的方式也有很多种。

于是,回忆并记录下行商旅途中的一些人和事,也变成了我的乐趣之一。


深圳



在香港坐需时一年的“移民监”期间,工作(打工)所得不足以养家糊口。香港弹丸之地,找一个可温饱的去处,还真不那么容易。通过一年的打探,我也对在香港谋生,不抱存任何幻想了。可以自由出入香港后,就开始天天跑深圳,联系过去的老友旧识。出门就把自己梳得油头粉面、穿带起领带西装来,扮起了身无分文的“港商”。

是啊,做国际贸易的,哪敢哼自己穷!关键时刻,还得打肿脸充胖子。其时,我身上就只剩下几百上千、能捏得出汗来的几个“毛角子”了。


好在过去的朋友,知道我的底细,没当回事,总为我寻找商机。


那时,匈牙利市场我已觊觎很久,也对那里的行情略知一二。但苦于没有资金订购商品,发到那边去开拓市场。


接触了很多公司与人。终于迎来转机。有好几个朋友向我递来“橄榄枝”,跃跃欲试。当时湖北省服装进出口公司的一个部门经理,先人一步,同意支持我,并承诺先货后款。到底还是老乡好啊!于是,我积极办理签证,在北京焦急的等待了一个星期。


签证办妥,回到深圳,货源(实为省服装公司的积压品)已到深圳了。在发货的前夜,我在深圳巴登街的大排档请客。用廉价的白酒,好像是“湘泉”,敬在坐的每一个人。记得那天吃的是鸡子(主要食材为公鸡的肾)火锅。巴登街是当时隐藏在深圳的红灯区,而我却由于过于诚恳,把自己给喝绿了。激动之余,一醉不省人事。


货到匈牙利后,我亲自通关,办理匈牙利的进口事宜。


货拖到仓库,迫不及待的发给了批发商。


第二天,批发商全部过来找我退货。原来,这些积压品,由于时间太长,服装上的金属纽扣基本生锈了。个别品种甚至已经霉烂。


我五雷轰顶!由于是不要钱的货,发货之前,我根本就没有仔细验货;当时对省服的专业招牌也是信任有加。我马上打电话到国内。那时,匈牙利打到国内的长途电话费,是48元人民币/分钟。


对方听到我的诉说后,慢条斯理道:“哦。知道了。你看着办吧。”


这批货,害得我在匈牙利处理了八个月之久。


后来才知道,这批货从省服装公司发给我之前,已经下账了,是作为废品,存储在他们公司仓库里的。


而我却在为不能及时回款而心急如焚,自责不已。


这批货,在我离开匈牙利、转战南非时,仓库里还有不少剩余。回过头来想,没有这样的开始,能有今天的我吗?所以,这样的开始,我还是心存感激的。也给我留下了毕生的印象。


匈牙利街景 


 

东挪西借、日做夜挨,好不容易度过了难关。


真正是:人在做,天在看。省服装进出口公司的人,看我确实为人不错,于是,介绍我在天门九真的一个服装厂下单。


80年代末、90年代初,天门是内地乃至全国最重要的服装生产基地。当时天门残疾人协会会长欧阳德平的服装公司,就把厂办到了深圳的沙头角工业区。后来,他们旁及其它,在深圳春风路干起了“老地方酒楼”来。就这样,欧阳德平们,由于主力分散,失去了在服装行业成就霸业的机遇。


我来到九真后,信心满满。虽然这里不是天门岳口,但毕竟从大范围来讲,九真也算是自己的家乡了。除了可以帮助地方的发展,也还可以借此以扬己之名。往来多了,更可以顺道回府,与过去的泥沙朋友推杯换盏。


与服装厂的Z老板熟了,就同他海阔天空。我把在广东、福建和浙江的见闻,与他分享。建议他们形成自己完整的产业链。当其时,天门的服装生产加工,红火是红火,但很多环节都需要周边地区的工厂配套协作,无形中增加了不少成本,生产周期也拖长了。如牛仔水洗,要到武汉郊区的阳罗;绣花要分配到仙桃等地……更不要说印花、针线,纽扣与包装了。Z老板诺诺。向我诉苦,说都想赚快钱,有风险的事,大家都采取观望态度。在内地形成产业链很难。


Z老板心不在焉,有时答所非问。我知道,他防范着我这个小小商贩,总是担心我付不出货款来。好在当时的省服装公司,以出口创汇为主,对我这个出口渠道,采取的是扶持措施。答应由省服装公司直接对工厂负责。Z老板才真心实意的开始与我配合开来。


但好景不长,只做了一个冬季产品,Z老板就把他的女儿派到匈牙利去了。

结果,造成非常多的积压。一度要我帮忙处理。


造成积压的原因:是跟不上市场节奏。即便是工厂直销,产品投放市场的时间,总比别人慢了半拍。其中之妙,旁人很难理解。深层次讲,就是产业结构问题。


对于我来说,Z老板的产品,并没有多少竞争优势。比我在广东、福建、浙江的采购成本要高不少。不能在老家合作了,只是为自己内心深处错综复杂的情感,感到些许的遗憾。


我认为,当时Z老板是本末倒置了。他要在天门形成服装产业链,以他当时的实力,以及当时大坏境的各种有利条件,他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当机会又一次让天门的大大小小的Z老板们选择时,机会就在兜兜转转中溜走了。


交往期间,Z老板曾对广东、浙江、福建的服装报价,产生过疑问,他认为那么低的价格,是生产不出来的。言外之意,也是对我要价的诘难。其实,这就是形成产业链的好处,它可以最大限度的节约成本,提高生产效率。


可是,我也有另外的思考:自从中国参与世界贸易后,中国这种地狱式的生产模式,正在改变全球过去的商业规则。而且来势凶猛,全面蚕食着西方人的奶酪。趋势不可阻挡,矛盾不可调和,本人认为:由此引起的纷争,已然接近战争的危险边缘了。


如今的中美贸易战,就是这一发展的必然结果。当然,原因很复杂,不是此篇小文可以说清楚的。


这是题外话,也是我的一点小观察与思考。


重提旧事,与我这个小小商贩当时的业务,没有直接关系。只是一种与之相关的心得和感受罢了。


 天门市九真镇街景


                       

 

离开匈牙利前往南非,我的处境并没有多少好转。还是缺乏流动资金。


在南非考察完后,我就胆粗粗地去福建晋江订购运动鞋去了。在此之前,我从没涉足过该行业。


与晋江的林老板初次见面,热情有余外,也不把我当外人。订单谈完,也没有向我提出交定金的事,就开始安排生产了。我还是有点忐忑不安。这是一个必须要面对的问题。从末谋面的人,下单就是百万以上,没有一分钱,不是找人抽自己的脸?!


当然,我也不失时机的暗示过林老板。但羞于说出具体数字。


有一天晚上,灯红酒绿后,林老板发话了:“我这个人是先交朋友,后做生意。但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商言商,还是要谈钱。请您不要见怪!”


听到我说只有区区10万元人民币保证金后,林老板摇摇头、朝我笑笑:“这样吧,你说你在匈牙利市场做过,那你认识谁?我说几个人,看你认不认识?”


我说其中一个认识,林老板马上打电话到匈牙利。接通了,问对方认不认得我。对方夸我的声音,即刻传入我的双耳。

林老板说:“接触了你三天,我看你还是一个做事的人。不打这个电话,我也会把货发给你的!来!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我和林老板一饮而尽。


但林老板喜欢赌博,忽视了对工厂的有效管理,质量经常出问题。平时都是她老婆主内。只要我打电话给他,他就在电话那头开腔了:“又出问题了!?你说什么都行!”


后来,我不在他那里下单了。只要他知道我去晋江了。打完通宵麻将后,也会过来陪我喝几盅。由于他把我当贵宾看待,他周围的同行就想法设法接触我。这样,我就成了他们争夺的“外商”了。


晋江人,普遍豪爽!其实,晋江在改革开放初期,是非常闭塞之地。通往外面世界的公路、铁路基本没有。90年代中期,地方政府才租用了当时的军用机场,进出晋江,才有了一点点的改善。


天门当时的环境,不知好过晋江多少倍了。


写到这里,就想起当初去晋江的金井,破烂的三轮车,一路泥浆、深沟,一个来回,几个钟头,屁股疼痛了一个月。


晋江从一个闭塞的偏远之地,如今成了中国鞋类、服装的最重要产地之一。已有多家世界级的运动品牌公司上市。他们靠的是敢为人先的拼搏精神。


有一年,晋江另外一个X老板,给我放了一千多万的货。快过年了,闽南人有年关结清一年旧账的习惯,打电话问我,问年前能给他回多少货款?我说10万到20万美金吧。他说:年关到了,那我就只能出去躲债了。对我没有任何抱怨。


在我的商旅生涯中,晋江的不少老板都帮过我。很多成为我终生的朋友。时至今日,我非常感恩他们。


晋江市鞋业市场

 

 

在经商过程中,我最先来到广东。以深圳为基地,断断续续也有几十年了。而我在广东下的外贸订单,屈指可数。


照说,我广东的熟人最多,朋友也最多。八十年代中后期,还与一班潮汕人称兄道弟过,经常酒肉到夜阑人静。可是涉及到合作做生意,就千难万难。


在增城打样板,厂家把我的客户样板给打丢了。害得我失去了一个好不容易建立来的商业渠道。


在中山下了订单,签了合同,但等到临近交货时间了,工厂却说没有生产,真是哭笑不得。后来见了面,还是一样的花天酒地,豪情万丈。


唯一可说的,是无端端冒出一个顺德服装厂的老板,小打小闹的合作了几年。

老板不抽烟、不喝酒,看起来大老粗一个,其实心细无比,账算的比谁都精。他还有两个特点:每批货都是赶最后一班船;每次交货,老板亲自押货到深圳仓库。赶货是因为他的厂小,有了订单又不愿拱手让人。亲自押货,是他心中无法说出口的小九九。每次押货到深圳,大多是凌晨四、五点由顺德出发。到深圳早,他就在车上睡觉。然后等香港的货柜来仓库装货。有时等装货的车位,下午三、四点才能完成。


在这种情况下,我多少都会给他汇点货款。这就是他的小九九。有时,我资金充裕,本来可以提前给他的。如果他快发货了,我就等他来深圳后,再给他汇款,让他有点满足感。


他的小心谨慎,与他的外形反差太大。这是记录他的主要原因。我总觉得:广东人没有福建人和浙江人的格局大。也许是我“盲人摸象“,或者遭遇不同后的一点点偏见。


广东顺德街头出口成衣工厂店

 

                        

 

在浙江下订单,还是因为性价比高。采购价是内地无法想象的。签了合同,还是觉得价格低到不可思议。在义乌、绍兴与温州,甚至温岭、瑞安,我都有去尝试建立新的合作关系。


值得一记的是绍兴。


老板是从车衣工人开始的。做领班、升任厂长后做销售总经理,直到自己开疆拓土,成为行业的翘楚。


我在深圳认识他,他还在给人打工。不到一年,他打电话给我:“我开厂了,给点订单我做!”


于是,我急急忙忙去绍兴。去到之后,贵宾招待。从拒绝吃呛蟹,到能品其个中滋味,就是由他引诱的。呛蟹,是本帮菜里的名菜。绍兴期间,一日三餐在一起,中午、晚上他必点呛蟹。他边吃边介绍呛蟹的制作过程:新鲜活梭子蟹,三四两重最好,水洗净、壳揭开。生水(千万不能用熟水和温水),绍兴黄酒,陈醋、食盐,生姜切丝,放入陶瓷罐,然后在罐中搅匀佐料。放入洗净的活梭子蟹。密封好,放阴凉处。三、五小时即可食用。有的做法,是只用食盐与生水,其它佐料,吃时再调制。他讲起来如数家珍。我只好赴汤蹈火。


原来他是宁波鄞县(现为宁波鄞州区)人,家住海边,呛蟹是他们家家户户的家常菜。


俗话说:“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热情之下,不给他下订单都不行。


这个老板有两个特点:一、有“青帮”之江湖义气,有求必应。他做不了的,必介绍别的厂家帮我完成;二、说一不二。与他合作期间,有好几次帮我赶货。就是这说一不二。让我的价格,总比我在其它厂家采购的价要高。但我还是甘之如饴。非常感谢他的有求必应,为我解决了不少燃眉之急。


后来,他的公司越开越大,开到国外去了。国内也开始进军其它行业。我却意兴阑珊,准备归隐山林了。但不做生意后,我们还是朋友。他来到深圳、香港,总会与我联系。时间得当,少不了与他喝几杯绍兴黄酒。


绍兴黄酒后劲大;而过程无不畅快淋漓。



★  ★  ★ 


蹈入商海,实属身不由己。通过这么多年的经历来看,我却认为,人类的步伐是不是太快了?特别是中国人的步伐,真的太快了!在欲望面前,现在什么都过剩。污染过剩就不说了;连情绪都是过剩的。最要命的是:举国上下皆以金钱与物质为唯一追求目标与结果。我真的有”杞人“之忧。


如此繁荣的社会,对于我来说,大有灵魂追不上梦想节奏的焦躁。但回头一看,犹如广场舞的大妈们,在踩着“红歌”的旋律摇滚,又实在不忍近观也。何来以身示范之意欲?剩下的唯有细思极恐了。


走笔至此,余绪难尽。春花秋月、潮起潮落,人来人往中,一切恍若隔世。

2019-5-10于海桃湾

                        

                                (责编: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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