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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如钩:苦难历程

月如钩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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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渐文献


苦难历程

月如钩

 

他,于1927年的农历11月24出生在杨场的董家塔,名叫董光庭。20多岁时入赘在佛子山的涂家楼,改名涂书义。不过,他既没有见过那个董家“塔”,也没有见过那个涂家“楼”,大约在很久远的时候村子起名时是有塔有楼的吧。

他3岁时,母亲生下弟弟,产后大出血,母亲和弟弟双双失救。

从此,他没了娘。

他的祖父是何时去世的,他没有印象;但他记得他7岁时,祖母去世。

祖母死的第二年,就是乙亥年(1935年),他还记得“三年淹了两水”,乙亥年的水势特别大,从旧口上游下来的水,使襄河倒口。可想而知,这场水灾多少人葬身鱼腹,多少人成了饿殍。据说当时救灾不力,潜江不许筑堤泄洪,因为泄洪潜江就成了灾区;天门想要筑堤泄洪,保住天门。潜江与天门两地互不相让,800里“州河”(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州河”是哪条河)成了双方争斗的焦点。后来有部队长官鸣枪干预,潜江管水的主席李书成(音)妥协,才打起了30里长的滩堤(我也不知道是哪条滩堤)。


 他家里并没有田,他父亲全靠给人打长工种地过活。动辄天旱水涝,丰年尚且穷困,更别说水患涝灾。鳏夫弱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本来父子应该相依为命,但艰难的生活磨砺,使得他父亲的心特别粗糙坚硬,并不知道疼爱孩子,总是随便打骂,任由他挨饿,还爱上了抽烟打牌赌博。

乙亥年的大水,到处一片泽国,但有一个叫做螺蛳滩的地方,没淹水。父子俩就去螺蛳滩的一个姨婆家,不受欢迎;只好又回来到他的外婆家,可外婆也死了;又到他一个嫁在不远的姑妈家。姑妈不顾公婆的脸色难看,让弟弟出门去给人做工,帮人掐粟米头,剐棉花桃子等。还给外甥一点粮食让他自己单独做饭吃:麦米加豌豆米,煮熟了就吃熟的;煮生了就吃生的。姑妈还有公婆丈夫管着,顾不过来这个8岁的外甥。

后来还是回到自己家,慢慢磨着,度过了水灾时期最艰难的几个月。


他家的隔壁,住着一位他唤作“三婆”的老女人。三婆的儿子强官,唱皮影戏的,常年在外,三婆收了个干女儿。这干女儿住在一家台,有丈夫有孩子,离董家塔还远。她经常独自来看望她的干妈、也就是隔壁的三婆,一住就是好长时间。不知怎么,他父亲就和这“干女儿”勾搭上了。打记事起,吃饱饭的日子就非常稀少。如今,他父亲挣的钱,要么给了这“干女儿”,要么就赌博输掉了,更加难以吃饱饭。有一次,这女人来了,父亲让他叫那女人“妈妈”。他只是不开口,父亲就打,他躲闪之中往前一栽,一只凳子头挺在右胸口,喘不过气来。隔壁三婆听见了他的哭声,跑过来看,又去找了一种叫做“之国洋面”(音)的药给他敷了。到底撞伤了哪里,也没有找医生看。慢慢地,他的胸口疼得好一些了。小孩子,还是很容易忘记疼痛的,但这疼痛却伴随了他一辈子。成年之后,偶尔劳累过度或者胸部受压,还会疼起来,每次他都是忍忍就过去了,直到90多岁,累了或者胸部受压,还是隐隐作痛--这是后话。大约过了一两年吧,这女人生了个小孩,这小孩到底是谁的?不知道。可能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也可能是这女人的丈夫的种子。女人的丈夫家里大摆筵席,父亲撇下他独自在家,跟着三婆以亲戚的身份去一家台送了一抬大礼--那里送礼分几等,最高等是请抬匠抬着一大堆礼物去,抬的木箱有规制。有钱的人家送几十抬,抬匠们抬着礼物浩浩荡荡招摇过市,收礼的人家还必须给这些抬匠们喜钱才能打发;没钱的人家,就不用请抬匠,把礼物用包袱或者篮子装了自己提过去。他父亲俨然是有钱的亲戚,请抬匠抬着礼物去“送粥米”,他在家饿着。

 

日子就是这样过着,父亲给别人打长工,种着别人的田地,挣点钱,输掉一些在牌桌上,花掉一些在女人身上。他饥一顿饱一顿,姑妈(本地方言叫“恩娘”)给做一双鞋,就穿一双鞋,没有人做鞋了,就光着脚。

他们有个房下,他按照辈分喊“二姐”。二姐寡居,带着小叔子董光祖和女儿董明英,无以为生,经常要饭(那里就叫“讨米”)。他那时还名叫光庭,二姐出去讨米,就带着光庭、光祖、明英三个小孩。讨米要饭是没有固定的地方的,有时候跑很远才能讨来一点吃的,如渔家埠头(后来叫做“渔薪”)、拖家河(后来叫做“拖市”)、陈驼子口、黄溪口等。这些地方人们不缺吃的,因为后面是湖道,鱼类多。即使是春节,家里也没得吃的,二姐也会带着三个小孩出门讨米,正月初一到初三,讨得多一点。初一上午,基本上是一家给一个小孩一片糍粑,一上午讨得了一大淘篮子糍粑。中午后,家家都是用我们叫做“调羹”的小汤勺每人挖一勺子好米。正月初三之后,再就讨不着好米了,一般就给抓一把谷或者细米子,还有各色糙米,甚至还有菱角米。有时一路上走了好几天,晚上就借宿在别人的柴房。所到之处虽说河道湖泊多,家家吃食多,但市面上似乎没有卖熟食的,到处是茶馆,人们习惯早晨喝茶。

他渐渐大了,除了讨米要饭,也去给人干活,比如挑土填台,一天可以挣得两升米。在外无论挣到多少,他都拿回家交给父亲,但还是没有攒下一分钱的家当。

 


董家塔,董姓是个大家族,年龄相仿的小孩在一起玩,往上论几辈,全都沾亲带故。土成、大胜,就是比他大一两岁、常在一起玩的带点儿“花尾巴”亲戚关系的孩子。大胜是土成的表哥,他也跟着土成哥喊大胜老表。土成、大胜家里也穷,穷人家的孩子,想学点儿什么手艺,不用交学费的,只有在勤行铺,也就是厨师行业,不要学费还管吃住。于是他也跟着土成哥和大胜老表去勤行铺当学徒。他与土成学白案,做面食,大胜老表在豆腐铺当学徒。他特别聪明,有时和大胜老表玩,顺便也学了点打豆腐的本事。学了一段时间后,三人一合计:当学徒没有钱,还要干重活,不想干了,跑吧。

那是1945年吧,他18岁,与大胜表哥和土成哥三人一起,商量着跑出去谋生,到“南边的篾货洋场”(音)去。因为乙亥年大水,土成的母亲曾带他到“南边的篾货洋场”逃过荒,“那里的鱼多,藕多,生活不错的”,后来知道那里是潜江境内。

三个年轻人,跑出去几十里,身上仅有的钱买了几个当地叫做“巴子”的烧饼吃了。没有钱,就去荒地里割柴,务柴火把子挑去卖。有一天,割了三担柴,挑到街上卖。街上很多摆地摊的或者买东西的人,看到这样三个年轻人,又是外地口音,万分惊讶:“这三个‘半糙子娃’真稀奇,外地口音,没有大人带着,出来砍柴卖!

买柴的人是个饭馆老板,姓王,看到三个老实肯干的孩子,正是20岁左右有力气的年龄,就问他们是否愿意留下来干活,愿不愿意去帮工。三个年轻人当然愿意。于是,三人分开了,土成哥留在饭馆老板处,他到一家榨油作坊去帮忙种地(油坊人家里也有地),大胜老表帮另一家做活。

他所在的这家主人问起来,居然还是老乡--都是天门人。这主人看到他特别能吃苦,又老实肯干,为人实在,对他挺好的。端午节不让他干活,叫他坐着歇,做好了饭端给他吃,说吃完让他去看龙船。但因为老板这天没买鱼,中午就和他一起去打鱼,一直罩不着鱼,直到准备收工回家,却用鱼罩子罩了两条大青鱼回家。饭后,主人没去看龙船,叫他自己去。因为同是天门人,老板常常开玩笑:“等你能搬动一箩筐豌豆了,就教你榨油的本事”。

在那里干活,说好的一年六块钱,但年底回家,主人给了他十元钱(洋钱),还给了两匹布带回家做衣服,他身上也穿着主人给的旧衣服。

那多给的四块钱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老板的兄弟有老婆,却去逼奸了别的女人。女人要寻死,老板的兄弟被女方人逼在家里了。无奈,老板的兄弟揭瓦跳房逃走了,老板最后也不得不逃走。临走时,把能装一斗粮食的一个石磙坛子,装了满满的洋钱,交给他保管。

他没有动老板的一个钱。

他在柴禾垛中间掏了洞,把装钱的坛子放进去,上面还码上了柴禾。过了将近一个月,老板回来了,请人出面劝架,摆了酒席,向被强奸的女方家赔礼出钱,把事情了结了。这一坛子洋钱,他原封不动地交还了。老板看到他这么实诚,一坛子洋钱,动都没动,除了工钱,另外给了他四块钱来表示感谢。

一年出外打工,毫无音讯,他父亲也并没有寻找儿子。只有大胜老表的母亲找去了。


大胜老表的妈妈怎么能找到儿子呢?

大胜老表当年大约19岁,父亲虽然活着,母亲却“拿了脚”(改嫁),所以特别关心这个与前夫生的儿子。事有凑巧:当时日本人撤退了,要拆碉堡。他们三人被征去拆碉堡,遇见了老家当兵的几个认识的人,就说起来。当兵的回去给大胜老表的妈妈说了三人打工的地点。所以,大胜老表的妈妈就找去了,看到孩子们还好,帮人干活的期限还不满,又自己回去了。

三个年轻人做了一年活儿后一起回家,路上,还遇到了一个同伴,是去附近人家家里放牛的。那家主人收了六七十担谷,赌博输光了,只好弄菱角粉充饥。这个放牛娃吃不得,吃了就上火流鼻血。反正主人也没有工钱给了,于是就偷偷回家。

四人路上走了几天,说了很多稀奇事。

土成打工的那家主人、饭馆老板的儿子是个阳无常,专管拿魂的,作法时,躺在地上就如死人一般。家里供着菩萨。他有一天让土城给他做饭吃,说拿住了五个人,用绳索捆着,让土城不要放了。原来是一根索子(纳鞋底的)拴着五只绿头苍蝇。后来说去交差,听见锁链响,索子拴着的苍蝇就不见了,这个拿魂的阳无常睡着,如死人一样。人们等他醒过来了刨根问底,阳无常说不能说出根底来,否则到阴间会挨打。他听着这些稀奇事,深以为怪。

他在干活闲隙时还去看了那个著名的赵老大当铺。有一出戏叫做《白扇记》,写辰州知府胡先志卸任返家,船过洞庭湖,遇盗遭劫被杀。妻黄氏、女金莲被贼首赵大逼为妻、妾,襁褓中之幼子胡金元被逼抛入水中时,黄氏留下口咬印记,后为渔翁刘玉期夫妇所救,取名鱼网。鱼网长大外出寻母,途中与王有仁结为兄弟,王传以道情。一日鱼网宿古庙,得神灵所指至潜江,在赵大所开当铺管帐。端午节趁赵大等外出,编道情解忧,为其姐金莲所闻,得与母、姐相认。后持母所藏白扇,至京寻外公黄凯营救,终报仇雪恨。其中《鱼网会母》(又名《当铺认母》)为全剧重场戏,发生地就在赵老大当铺,所以这当铺很有名。

 


回家后,他的日子仍是艰难挣扎。他的父亲后来不断咳嗽,也找医生开了两方子药,没有吃好,死了。这医生据说是高明的,出生地主家庭,本来被判了死刑,就因为医术高明留了一条命。他给人看病一般是两个方子的药病就可好,若两方子药吃完病还不好,那就没救。

这下子,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村里好心的亲戚给他介绍了一门倒插门的亲事,对方是涂楼村的一家富农,家里曾经有田有长工,家主并不亲自下地干活,而是一个裁缝,收了几个徒弟。这本是一个不错的家庭,无奈没有儿子,家主娶了几房小妾,都没有生孩子,只有正妻生的一个闺女。

于是他就到涂楼村做了上门女婿了,从此改姓涂。按照中国传统习惯,不能绝了董家香火,约定到涂楼倒插门生了儿子后,大儿子随涂楼的女方姓涂,二儿子必须归宗姓董,即是“长子立祠,次子归宗”。

刚到涂楼后,大胜老表和土成哥还来涂楼看他,言谈之间,发现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董家塔是湖田,种麦和棉花;涂楼是山田,种水稻。他不会山田的活儿,只会做湖田的工。涂楼的这个闺女是几房妻妾唯一的宝贝,娇惯出了一堆坏脾气,他和她就像冤家对头,两口子总是吵架,吵架总是他吃亏受气。于是有一天,他跑了,去找大胜老表他们。人家各自管自己的生活,不敢长期收留他。他就又到嫁在陈家新场的“恩娘”--也就是姑妈家,帮人家干活收谷,挣了一担多谷钱,姑妈帮他保管这一担多谷钱,放账给人,指望可以多挣点钱的。但涂楼又去把他寻回家,因为原本做上门女婿是扣了合同的,所以只得又回来涂楼了。

水田里的活不够老练,他后来到涂楼大队里搞副业。小时候跟大胜老表学了点儿打豆腐的,所以他就还干这个。有时他出去买黄豆,还会拐到大胜老表家里去看看,也拐到姑妈家看看。其实姑妈家也穷,姑父每天买一担谷挑回家连夜让姑妈梭米舂米,第二天姑父又挑出去卖,再买一担谷回来--他的记忆里,姑父就是整天挑来挑去的。谷子碾好米,卖给日本人,价钱高一点,但新四军不准卖大米给日本人,因此姑父被当做汉奸处决了。

姑妈在姑父死后,神经失常。姑妈的儿子叫落心,这可是他真正的老表,不像大胜老表那样属于远房亲戚。姑妈死时,他正在陈家新场治疗血吸虫病,去看了姑妈最后一面。阶级斗争最激烈的年月,他的落心老表也不和他这个富农家的女婿来往了,从此失联。

此后,改名叫做涂书义的董光庭,日子越过越糟糕,运动,批斗,挨整,被吊打,都是因为他是富农家的上门女婿,得了富农家的家当。可是那所谓的家当,早在土改时期全部没收,连房子都分给了贫下中农。

 

他五官端正,但从来就不是高大魁梧的男人,加之幼时造成的胸口常常疼痛的毛病,又常年劳累,更有家常便饭似的老婆喝骂,阶级斗争的揪斗捆绑吊打低头认罪,整个人就一直佝偻着身子,纯粹成了一个干瘦的老头儿,能活到90多岁还完全生活自理,真是他的心量大,吃苦多了修成福气。

他的一生,是苦难遭罪的历程,是椎心泣血的岁月,是中国农民苦难史的缩影。

他是我的父亲。


作者父亲


2017.5.1撰 2018.1.2订于新乡


(责编:糊汤粉)


 (注:本文首刊于《澳洲雪梨子》微信公号)


作者后记:乙亥大水,民不聊生,饿殍遍野,是老一辈人的惨痛记忆。此文首刊时,父亲还在世,如今重刊,他已魂归道山。今生今世,我再没有机会看他劳碌的身影,再不能给他端一口饭递一杯茶,再吃不到他给我留的干豆挂子……追思如潮,痛何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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