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史丨孙中才:四舅爷的一生,从留学生到“大地主”
孙中才,男,1950年出生,辽宁辽阳人, 清华附中高 65 级学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和德国Bonn大学,经济学博士。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第五届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成员,美国纽约科学 院(New York Academy of Sciences)院士。主要从事经济理论和宏观系统分析研究。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写有小说、散文和诗歌等,是海外华人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小说和散文集《温暖的脚印》(2011)。
四舅爷
作者:孙中才
爷爷后来一直在国内外奔走教书,身体不好,孩子太多,44岁去世时却已经有了5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经济拮据,日子紧巴。据说,爷爷却一直很知足,临终时拉着四舅爷的手一再表示感谢,谢谢小兄弟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家。
奶奶就不同了,爷爷去世时,我的父亲和两个姑姑正上小学,姑姑们临近毕业,眼看着家里困难,奶奶便想让女儿辍学及早回家。舅爷赶来了,坚决不允,答应一切由他负担。奶奶哭着捶打着舅爷的肩膀说:“四兄弟呀,你可把姐姐这辈子坑苦了,还把你自己也搭上了!”
这位独身的沈阳东关学堂校长,连叫了几声“傻姐姐”,说明了自己的安排,奶奶破涕为笑了。看来,对四舅爷撮合的这桩婚姻,当事人一个很满意,另一个不很满意。爷爷和奶奶所说的可能都是真心话,但到底谁的更符合事实呢?我就不知道了。但是对四舅爷本人的婚姻,或许只有四舅爷自己除外,旁人几乎没有人会感到满意了。
四舅爷离开私塾不久便考上了奉天省赴日本的官费留学生,先是在仙台师范学习日语,一年后考入东京帝国大学历史系。当时正值甲午海战刚刚结束,一个战败国的学生在战胜国的学校里学习历史,经常遭遇冷嘲热讽,心中的不快是可想而知的,况且,教科书的内容多有历史上中日两国同期发展的对照,一个辉煌跌落,另一个寒酸崛起,其中原因百思不得其解,更令人日益郁闷。
平时少言寡语,只是埋头读书,为了尽少接触校园里的烦心事,也尽量躲避城里的烦扰,四舅爷便经人介绍,在距离大学挺远的乡下租了一间住处。从此,人们在校园里见他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遇事便说路途遥远,告辞告辞,尽量不在学校里久留;可在住处却见他一直起早贪黑,两头儿不见太阳,主人始终认为他在学校里忙碌。其实,一离开校园,四舅爷便买下几个饭团,在半路上找个人稀安静的地方看书,直到天黑再回家睡觉。平日不显山露水,只在考试成绩公布时,势必引起人们的注意:简直不可思议的突出。
这期间,伊藤博文已就任首相,但仍旧兼着帝大历史系的高级学监,大约相当于今天的兼职教授和学术委员会委员一职。伊藤博文曾是历史系的高材生,也是从这个系的系主任位置上走向政界的,从政后仍一直很注意这个系的发展,当上首相之后似乎更加热心。一次回来听取学术汇报,当有人提到本系连年成绩第一的竟是一个康姓的中国人时,心里甚为不快,甚至有点儿恼怒,直到调看过历年各科的考卷之后,才一言未发,只是恶狠狠地瞪了在场的各位教授一眼,便扭身走了。直至毕业,四舅爷保持住了他的第一。
四舅爷的房东,男主人是当地一个有名望的小学校长,家庭主妇也是一位有文化的人。竹林深处一排挺气派的木屋,安静优雅,召这个大学生来住,并不是因为钱,主要是为了增添一点儿生气。但四舅爷住进来不久,女主人就失望了,这个青年早出晚归,连个人影都很少见,整个房舍没增加话语,更没增添笑声,与先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儿。可校长听到妻子的反映,却不以为然,觉得小伙子少言寡语、刻苦读书那就是最难得的生气,非但不失望,反而有点儿喜出望外。从此,老太太再不说什么了。
两个老人还有一个独生女儿,自己独自住在阳光充足的那间房子里,挺长一段时间,四舅爷都不知道还有这个人存在。她是个病人,肺痨,一天到晚躺卧在她的榻榻米上。舅爷住的房间正与她的房间大调角,房子东北角上那间背阴的储藏间,有一个单独背向的推拉门通向竹林里的一条小路。每天晚上天黑回来,四舅爷来到客厅兼餐厅里,把主人备下的晚饭和第二天的早餐端回自己屋里,吃完晚饭就睡了,来日天不亮,又揣起那早餐干粮就走了,很少与这一家人见面。
逢年过节,一家人必须聚在一起吃饭时,舅爷才见过那姑娘。确实病得不轻了,轻轻进来,很有教养地打过招呼,吃上几口饭就告辞归去了。四舅爷对她没有留下什么印象,可能只有“面若素绢命悬丝”吧。只是半夜偶尔隐隐地从远处传来的咳嗽声,听得出,明显地与女主人的不同,才想到她的可怜。
校长和女主人性格相近,终日话语不多,只是年节之时,喝下几杯清酒,有了兴奋,话语才比平时多一些,但仍属于寥寥数语。主要是感叹世界的不公,鼓励后人要正直平等、努力认真。像那个时代近乎所有的日本老人一样,即使人尽皆知,节日里也要亲口告诉后人自己过去经历的不凡,并且要立马给予证明。
于是,那天四舅爷被拉进了校长自己的书房。果然,在那个古朴的书橱上方,墙壁上挂着那两个显眼的镜框。像老人所说的一模一样,那是老人连年甲等第一的证书和被直接派为校长的委任书。原来,这位校长是仙台地区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明治维新以后才有机会上学,因为成绩突出被保送上了仙台师范。那时日本的师范生实行全国统考,在校期间连续获得统考甲等第一的学生,毕业时由文部相亲自签署委任书,直接委派为小学校长,而不再经过先当教师,然后再视业绩逐步提拔的过程。两个证书相互印证,是获得者一生的荣耀。
最后一个学年,主要任务是写论文,四舅爷在住处待的时间多起来。那天中午,舅爷刚准备去外面找地方吃饭,忽听女主人大喊“救火呀!救火呀!”这才发现,火苗子已经窜出厨房老高,舅爷立即跑到校长的书房里救出了那两张证书,又返身回去把病姑娘抱了出来。火苗子凶猛,房子主体主要是竹木和窗户纸,不一阵儿就燎光了,可水源方便,周围林木湿润,加上救得及时,其实没烧多少东西,损失有限。
校长回来很快作了安顿,连同房客一起,搬到附近一家的闲房里住下,而一个月过后,原地方立起一座新木房,比原来更大,更漂亮,也更舒适了。女主人还时常懊悔自己粗心带来大祸,老校长见女儿和证书都完好无损,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搬进新房,似乎比以前还更开朗了。
四舅爷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明显提高了,中午饭再不用跑出去吃了,不少需要查找的资料,女主人很快就能从校长的书房里送过来,精力更容易集中了,而新房子散发的竹木香气也真催人奋进,多年的思考化成了泉水、小溪,又很快汇成了不小的河流,奔涌起来,激荡开去。心和手被《中国道教之精髓及其历史变迁》牢牢地扣住了,而这论文的一点一滴又都在他的心里脑里融化了,开始浇铸了,河川奔涌,波光粼粼。他忘了自己,更忘了周围。
直到初稿写完,才突然发觉,一股焦虑正袭扰着主人一家,似乎一点儿也不亚于那天的火舌。女主人更像母亲一样,更确切地说,四舅爷所感受的是更像姐姐一样,关心着自己,但有时却望着他发呆;老校长态度和蔼,但不知道是不是像父亲,对于四舅爷的经历来说,这是很正常的,对母亲稍有记忆,对父亲无从谈起呀!但毕竟是成年人了,他开始暗暗地提醒自己,应该为这一对老人做点什么,只要他们提出来的话。
果然,那天晚饭后,两位主人一齐请舅爷走进校长的书房,轻声地谈了起来。论文初稿完成,道教精髓,醍醐灌顶,东海浮舟,崂山紫霞,四舅爷万万没有想到,就在自己神化欲仙之时,却在不意中得罪了那位病榻闺秀、扶桑才女。
当时的日本,现代气息日渐增长,但古老的风俗也还有市场。一个成年未婚女子绝不可轻易地被异性青年抱过,除非定下终身,否则必被人视为不洁,再入良家便很困难。人之常情,急救性命时,这一条怎还有效?可一个病魔缠身的姑娘怎么也想不开,暗自流泪,日渐憔悴。母亲得知,相劝多次都不管用,只好告诉了父亲。
父母同时来劝,女儿反而娇气倍增,丝毫无用。校长那张只开朗了几天的脸,又开始冷峻起来。女主人来送茶送饭的脚步更轻、更勤,话语也更亲切,可心里的事儿瞒不住,一见到舅爷,便不自觉地眼神发呆,对着这个中国青年要多看上几眼。
一家人受着折磨。实在熬不过去了,太太拉起校长找来了四舅爷。女主人从全家的感激谈起,说到属相、星座,又说到日本风俗和婚姻自由。却也真诚地告诉对面这个青年,女儿的病是不可治愈的,绝不想过多地连累别人,只是希望四舅爷能给她一点欣慰就行。具体怎么做才好呢?一问,老人立即掩面哭了起来。
一家人饱受熬煎,现在又一家人来熬煎四舅爷了。尤其是那位校长,一直一言不发,正襟危坐,脸色冷峻,灯光下雕像一般。都是为了女儿呀,为了重病的女儿呀,为了再活不了多久的女儿呀!这位孤傲倔强,自命不凡,事实确实也不平凡的乡村骑士,若不是实在不忍再看女儿受到的熬煎,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竟然到了这般田地!
四舅爷虽有预感,但实在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校长突然躬下身,双手掩面,手指垫着前额,伏在榻榻米上,先用汉语说了一声:“拜托了!”紧接着又用日语连声说:“一切由你自己拿定,一切由你自己拿定!”
这时,女主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大信封,说是女儿写的,并示意一切到此吧,希望舅爷明早一定要给个明确的答复才好。四舅爷赶忙扶起两位老人,握着信封回到了自己房间。一封信和一副对联,竟然都是用汉字写的。信的内容,可能是在求职简历的基础上改写和翻译的。
原来这姑娘刚满24岁,毕业于京都师范汉学系,在一个小学教了一年书之后,因病退职。那副对联,摘自纳兰性德的词:“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信是娟秀的小楷,对联是柔中有刚的赵孟頫体草书,即使在中国国内,非才气十足的姑娘,也是绝以做不到这一步的。
26岁的四舅爷,这时心里正萌生着“黄老再世,舍我其谁”的自信,稍微放下了《辛丑条约》的苦闷,眼见姑娘的才气,相见恨晚之感油然而至,顺势提笔写下两联:一联是“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另一联是“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莲花是并头”。几乎一夜没有入睡,黎明时,觉得现在便“雪藕”“丝丝”未免显得轻浮,起身把那第一联撕了,只将那“池里”“并头”叠好,放入了信封。仅仅半年之后,就后悔了,而且再也弥补不上了。这是后话。
女主人轻轻地送来早饭,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个信封走了。不久便听到了女主人“啊哈”“呀兮”的呼叫声儿,母亲拉着女儿来了。母亲依然“啊哈”“呀兮”的叫着,两只手各拍打着两个年轻人,一直到发觉自己失态了才停了下来,口里还在不停说着“呀兮”“呀兮”,独自退出屋门时,早已是满脸泪水。走出挺远了,还让人听到了高兴的喃喃自语“以后再不用分头给你们送早饭了!”
那天,是当地的一个什么节日,晚饭后,晚辈要给长者弹奏叩头(即日本人改制的中国古琴)、跳扇舞,就是那种隔着纸隔山的真人皮影。在这位乡村骑士家里,今天却破例,是长者为晚辈弹跳。女儿异常高兴,还在父亲伴奏下,和母亲同跳了一段儿。这令四舅爷在人生之旅上,似乎第一次感受到了父母双全的温暖,尝到了家的滋味。
春节刚过,新学期还没开学,就有信息传来了,四舅爷的那篇关于精髓与变迁的论文经过帝大最高学监审核,定为本期文科毕业论文第一名,又查,准其撰写论文前的五年中,他的所有成绩均为甲等,于是,为全校甲等第一名。
帝大主建筑的正门为三扇门并立,中间一大,两旁各是一小,平日里只开那两扇小门,中间大门除了有重大庆典之外,平常一年只开两次,一次是新学年开始,校长在二楼礼堂面见全校教授,教授们由大门入出,其他人不得;再一次是毕业典礼,人们全由两个小门进去,毕业生上二楼接受学位,其他人在楼下大厅等候。甲等生得到学位证书后,全体在楼下大厅集合,全校第一者为排头,身着学校赠给的第一名礼服,手持证书,身旁由自己的家长陪伴。这时大门开启,乐队奏校歌,第一名缓步在前,其余甲等生相跟着鱼贯而出,然后,大门关闭,典礼的其余内容再继续。
那学生,那礼服,那家长,那场面,何等体面。我们的这位乡村骑士自己经历过一次,深知,那岂止是一份荣耀,简直就是一次人生难得嘛!可那只是在仙台师范呀,还不敢与这东京帝大相比的!校长又睡不着了,回想起当年,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农民,父亲一紧张就揉鼻子,母亲一见生人就低头。实在怕丢人,还偷偷地在家里排练过两位老人呢!现如今呢,这种担心不必了,我和内人哪个不能体体面面地走上前去?还根本没有得到邀请,这位校长却早已经开始了准备,甚至那天自己如何穿着,老伴如何打扮都作了设想。好自信啊!
不过,也真的不算过分,要家长前来陪同,不让他们来,那还让谁来呢!这位骑士还更仔细地做了安排,为了让女儿高兴,决定也带她去参加典礼,但在此之前一定要让他们订婚,不然就又丢人了!于是暗地里嘱咐夫人快做准备,并要尽快动员那位中国小伙子同意订婚。
四舅爷呢,忙着论文的出版、校对,给校刊号外写缩略稿,出席座谈会,练习典礼答谢。对这一切都没察觉,只是每天尽早回来,先把好消息告诉给那姑娘。至于订婚,不必暗示,你们就安排吧!那时日本的订婚礼并不复杂,主要是要与照相馆约好日子,让摄影师到家里来给一对新人拍个合影,其他的都自便。校长提上礼品去了照相馆,讲好合影就定在毕业典礼结束、回到家里以后。
舅爷在二楼领过毕业证,做了谢师致词出来,一转过楼梯就看到了那一家人,好显眼,好体面。校长穿上他那身深黑的仙台师范甲等第一名的礼服,夫人是一身米色的和服,雪白的布袜登在一双米色皮带儿的新木屐上,女儿则是一套雪白的西洋礼服。大厅里,校长那绝无仅有的礼服,早已引起了人们的注目,而当四舅爷那一身黑色的礼服并过来时,大厅里响起了掌声。乐声奏起,女儿在人群里擦着泪水,妈妈在队列里也要泪花闪闪,看到丈夫厉色的目光才止住了。
走出大厅,穿过校园,租了四辆人力车,四舅爷在前,女儿第二,校长第三,女主人殿后。一黑一白一黑一黄,飞过大街,跑出东京,牵动了一路人的眼睛,知识阶层的人驻目赞叹着:这是个甲等第一名之家呀!回到家里,照了订婚像,很多人前来祝贺。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天,我的那位准舅奶奶脸上泛出了久已不见的红润,而后,病情更是明显地减轻了,可以天天去路上接四舅爷归来了。
通常舅爷身穿那套黑校服,舅奶是那身白礼服,一对修长的身影,沐浴着夕阳,向青翠的竹林走来,相挽着,时蹦,时跳,似飘,似飞。母亲远远隔窗望见,两个黑白小点儿闪跃,整座山谷都鲜活了!她想起德富芦花的描写:“请在绿叶繁茂的时节漫步林中吧,每一片叶子都满载着阳光。如果你摘一片绿叶遮在头上,那么你的脸便会变成绿色;倘若你要小睡,那么你的梦一定会被染得透绿、透绿。”
母亲见到了那阳光,那绿色,但没有小睡,却真的有了一个梦,那梦也真的透绿透绿的。两年前,芦花来家小住,写他的《自然与人生》。写到得意处,在饭桌上,便要情不自禁地给老师和师娘背诵几句。母亲相信,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从美好的情感到美好的婚姻,总之,一切美吧,都是大自然的创造!那是一种尊严,神圣的不容侵犯。
学校保送四舅爷上了研究院,舅爷也愉快地接受了。但日本国内的形势很快发生了变化,舅爷上研究院半年多,日本进入日俄交战的前夕,国内战争叫嚣日益高涨,官民排外情绪不可遏制,舅爷又一天比一天郁闷,尽量不出屋,与未婚妻谈论道家,讨论诗词,切磋书法,还谈到自己曾经撕掉纳兰性德另一联词那回事儿,舅奶甚感可惜,于是请舅爷重写一次,四舅爷连写两次,都感到绝以没有那次写得漂亮,舅奶也深信不疑,但还是都保留起来了。舅爷好后悔,舅奶好遗憾。
舅奶的病奇迹般地好转了,脸上有了血色,体重也开始增加了,比照订婚像时强多了。据医生说,照这样下去,多说再有半年的将养,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了。全家商定,那时就举办婚礼。健康一天天复原,婚期一天天临近,激动,渴望,思念,惦念更难以控制了,舅奶仍是每天都来路边接舅爷,但来得更早了,有时,太阳刚见西斜,舅奶就来了。还好,第二学期阳春开学,一天比一天温暖,多出来走走,多晒晒太阳,大有好处。
入夏,天热了,为方便女儿歇息,校长便雇人在小桥头上盖了一个竹亭。暗地里,四舅爷称那亭子为“渌亭”,猜想它的雅致不亚于纳兰性德家里的那个“渌水亭”;舅奶则建议叫“凉亭”,性德有词:“两处鸳鸯各自凉”。那天,天很黑了还没见两人归来,母亲着急,催校长去看看,校长说妇人就是容易唠叨,两个年轻人就要结婚了,该有说不完话,在外面多待一会儿有什么不好。但又过了一阵儿,自己也坐不住了,拉起夫人一起出来了。舅奶还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亭子里,一直没见舅爷的人影儿。三个人叫来车,赶到帝大,已近午夜时分。在研究院的办公室里找见了舅爷,正被关着写反省书。
这天上午接到文部省下发的文件,其中自然少不得诏书、敕令早已表明的精神,要旨是 “传皇道于天下”,“扬武士之神威”,和“急王道乐土之所急”。据此,校学监会重新调整了研究计划,研究的重点全部改为日本的皇道皇政史,上年批准的四舅爷继续其道教的研究项目取消,并宣布给当事人。
当场舅爷就与他们发生了争执,学监们明知理亏,却判舅爷必须连夜反省,明早定夺。四舅爷决定不写反省,准备退学,但管事的仍不放他走,因为他现在还属研究院的人员,拘押仍合理合法。舅奶一听,立时就吐了一大口鲜血,晕倒了。
后来,我们的乡村骑士亲自跑到文部省反映情况,据说还惊动了伊藤博文,结果,责令学监们道歉,恢复原来的研究计划,四舅爷继续他的研究。但舅爷决心已下,再也不去上班,只在医院里日夜守护,照顾着舅奶。眼看舅奶不行了,还依照未婚妻的意愿,在病床前举行了婚礼。
舅奶去世,舅爷回到家里,与两位老人对坐许久,还是决定退学回国。母亲哭泣不止,总在重复着一句话:“冷静些,冷静些,再好好想想,再好好想想!”校长急了,喝道:“国破了,家亡了,国破家亡,还好好想什么!”
连日来,日俄交战的呼声更高,日本举国上下弥漫着要征服一切的情绪,为了给中国政府施加压力,还特别注意随时随地煽动出仇华排华的举动。老人难舍难分,同时也为了女婿的安全,平时总提醒四舅爷少外出,尤其晚上,必须早早回来,免得让人担心。饭后,一家人总要在一起,说是喝茶,实际上是默默地坐上很久。有时,已经很晚了,校长却跑来看四舅爷,说是有事儿,可一见面又什么话也没有了。看得出来,只是想再在一起多待一会儿。这真是破天荒啊!
过去在家里,这位骑士很少离开书房,偶尔去的地方也只是客厅而已,恐怕厨房在哪儿,都不很清楚,至于是否有这么一间储藏室,或许根本就不知道,也没想过。自从明确了与女儿的恋爱关系以后,一家人曾建议四舅爷搬进里间来住,但舅爷婉拒了,那间储藏室也确实一切都很方便。临走的前一天,下午三个人一起到舅奶的墓前祭奠。晚饭后,校长夫妇请舅爷进了舅奶生前的卧室。订婚照端挂在墙上,舅爷抄录的两幅对联已经嵌入镜框,分挂两侧。
两个老人已经决定,从此这个房间将作为舅爷和舅奶夫妇的新房永久保留,除非祭奠日,平时不再打开,只有四舅爷有权随时开闭。“这是门儿的钥匙,请你收好!”
校长又拿出另一张订婚照,递给舅爷,说:“这是留给你的,请你随意处置吧!”舅爷在舅奶的书橱里找到了另外那幅“雪藕”“丝丝”,请求归还,并允许带走。走回客厅,又默坐许久,母亲一直流泪。
后来,校长一人送舅爷回房间,在那里校长又坐了下来,听了舅爷回国后的打算,大加赞赏,提笔写下“常在课堂”,厚重的钟体,刚劲有力。很晚了,舅爷先是告诉了舅奶临终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日本杀人”,接着,不无激动地说道:“历史会证明你是错的,中国人是能行的!”
舅爷原想,这必定震撼老人的情绪,甚至引起大怒。不曾想,老人异常平静,回答道:“‘日本杀人’这句话我听她跟我说过了,她说得对!你说的‘中国人是能行的’很可能也是对的,但还需要证明。孩子,请相信我,当证明我是错的时候,我一定会承认错误!请相信我,请相信我!”最后几句的语气近似请求,声音有些颤抖。透过骑士的简单耿直,浅见到学者的绰约风节。舅爷再也说不下去了。
舅爷很尊敬这位乡村骑士的方正、刻苦和直率,对他崇尚科学进步,主张世界平等更是由衷敬佩,但对他同意“是中国人不行”的看法却很为反感。当时的日本历史界的思想主流还是人与事的二元独立方法,即历史事实的进展与一个民族或人的素质的完善,是相互独立的,各自依照连续的法则发展着。
过去几千年,中国一直领先于日本,这是事实,是同处儿童时期人与人的差别,但最近却明显落后了,是进入成年,人与人之间,到底是行还是不行的就根本体现出来了。四舅爷对此不能同意,且很反感,但因为思路也是这个二元的,却怎么也解释不了,很是苦恼。与自己同在“支那史研习室”的一个同事甚至写了一个俳句,悬挂在自己办公桌对面的墙上:“稚童超长非大恙,成年久医,不治,已入膏肓”。这位同事姓猪川,自恃是江户时代贵族的后代,学问浮躁,嫉贤妒能,平日出言不逊,专横跋扈,很不为大家所喜欢。
这次,借着排外势力增长,哗众取宠,也直接针对舅爷,发泄了一回嫉妒。其他几个同事,欺善怕恶,跟着起哄。回家跟这位校长提起,希望得到一点理解或帮助。谁曾想,骑士单刀直入,绝对同意这一观点,还在报刊上表了自己的看法。当然,在他的学校里就一定更是大加宣扬了。也真得承认,若是固守这种二元思路,这位骑士的论证,确实称得上是逻辑严谨、论据充分。
舅爷的苦恼和反感加重了,而且多有表现,明眼人一看便知。难以置信,这位乡村骑士,能把学术与亲情区分得那么明确,各不相让,小伙子的反感日益要发展到白热化;然而,却亲情剧增,校长日益拉近了父子般的关系。
舅爷回国一上岸就被请到了奉天将军府在营口的大营里,很快又被委任为“邦战事务股”的副统领,统领是个精通俄语的军官。舅爷回来的当天,正遇上日俄两军在旅顺口激战,本来预备在大连靠岸的,但因日本兵船占满了港口码头,不得不绕到营口。轮船经过老铁山对面的海面时,几十里之外都望得见火光闪闪,听得着隆隆炮声。同船的日本人涌上甲板,无不欢欣鼓舞,手舞足蹈。舅爷躲在舱里,全身无力,平躺铺上,望着天花板,想到猪川的俳句,一时绝望到了极点,甚至真的有点儿相信了:“中国人是不行呀!”
“邦战事务股”是新近成立的临时机构,专门处理日俄交战时可能带来的日常交涉事务,为表示中立立场,原本起名叫“友邦交战事务股”,上报朝廷,被骂“愚蠢”,才改为现在的名称。中立不假,但称“友邦交战”,容易被人误会为“友好的两国在打仗”,咱们在一旁看笑话,岂不有讥笑之意?如果当事者怪罪下来,谁担待得起!
日本一对俄国宣战,北京朝廷就给奉天将军府来了命令,要成立一个专门机构专门处理日常交涉事务。为保持中立,这个机构要尽量地接近他们的前线,谁来交涉,都不可怠慢。实际上,四舅爷在日本还没动身,就已经被初步定在了这个副统领的职位上。那时,中国驻外领事馆的最大本事就是密报,严密地监视着留学生的一举一动,随时向朝廷报告。甲等第一名,受到过伊藤博文的青睐,早已为领事馆所注意,一接到通告要回国,马上电报给将军府,邦战事务股正合用,先安排个副统领吧!
舅爷上任只两个多月就被升任为统领了,原因是日本战胜已经无可怀疑了,原来,将军估计俄国战胜的可能性大,将来主要要应付俄国的要求和安排,便委派了精通俄国的人担任了正职,现在,日本胜利在望,这位在日本取得过甲等第一名的人升任正职就太合适不过了。
舅爷听说,愤慨超乎寻常:两个强盗闯进别人家打架,家的主人竟然宣布自己保持中立,还事先做好了准备,准备去恭迎任何一个战胜者。这是什么主人呀,即使软弱,也还应该有起码的尊严,总不至于如此龌龊下贱吧!身为七品命官,岂可议论朝廷。四舅爷痛苦,气愤,憋闷,终日无语。一天,突然领悟到:未必是中国人不行,是中国的朝廷不行!可他们也是中国人呀!推己及人,心里又糊涂起来。
将军府原以为这场交战错综复杂,要交涉的事情少不了,必须细查时局,做着精明的安排。其实这些都是自作聪明,一厢情愿,事实是,交战的双方,无论胜败都没把中国放在眼里,似乎哪一方都没有想过要跟这个家的主人有所交待,交战时的交涉就更无从谈起了。终日无事可做,舅爷时刻想离去,以便实现他那“常在课堂”的理想,近一年时间,从日本带回来的大件行李都一直没有打开过。
交战结局一定,将军府立即撤销了这个“邦战事务股”。正好这一年,停止科举,兴办学校,舅爷得到批准,去任奉天东关学堂的校长。
四舅爷按照现代教育方针制定了这个学校的发展规划,把住所也安排在校园里,挺大的院落只一个人住,由一个工友帮助做饭。卧室里挂着那张订婚像,两侧是自己带回来的那副条幅,右为“偏是玉人怜雪藕”,左是“为他心里一丝丝”。书房里悬挂着岳父题写的那条横幅——“常在课堂”。
四舅爷在心里把这条横幅改写成了“擅长讲课”,自己虽为校长,但绝不脱离课堂,要始终和普通教师一样,给学生上课,并且要努力成为讲课能手,不愧为一校之长。后来三十年多年里,从30岁来校当校长,直到63岁退休,自己始终担任高年级的历史课和时事讲座课,并且真正达到了“不愧为长”的地步。
日本战胜纪念碑落成那年,从南方转来一个男孩子,眉目清秀,像个小姑娘,一开口满嘴江浙口音。记住了他的名字,更记住了他对仆人的温和和礼貌,分到哪一班忘记了。
日本战胜了俄国,取得了满洲铁路南段的控制权,并要大量驻军,后受到英美等国的干涉,驻军减少,但提出要从铁岭到旅顺一条直线,每隔5到10公里修一座日军胜利纪念塔,共计40几座。列强将其视作琐事,不予计较,而中国政府竟然也认为这纯属于铁路管辖权限范围之内,可任随路方决定。
因为历史眼光和个人的经历,这激起了四舅爷绝非常人的愤怒,但既不可直白表露,又不可过于婉转。政府已经腐败但依然残暴,直白必遭祸殃;孩子还小,过于婉转难以听懂。四舅爷便打了个比方,在时事讲座中分析了这件事情的后果。两个强盗不约而同闯进一家来抢劫,为了独霸,竟相互红眼,厮打起来,家里一片狼藉,败者逃掉,胜者得意,却要在这家里立下自己的牌位,留作永久的纪念。当然,这个家的主人从此必须好生伺候,小心供奉,否则难免惩罚。世间怎能容下这般无礼!欺负人怎能到了这种地步!
那个从南方转来的学生在沈阳住的时间不长,据他自己晚年回忆,但却永远地记住了在东关学堂的这一节课。40年过去,这个孩子成了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之一,在新中国诞生前夕,他任团长率一团人员,秘密前往苏联,与那里的最高层领导人举行会谈和谈判。在一项具体的协定条款中,苏联政府提到了日本当年修的那一溜纪念碑,想把它们整修一番,改建成苏军胜利纪念塔。当场就受到了我方的拒绝,这位缔造者深情地讲述了他那一辈人一生难以忘怀的那节时事课,令所有在场的人为之动容。这些碑给一个民族的尊严带来了创伤,它们在中国人的心里已经就是强盗的标志,无论是谁,再把这些碑重新竖立起来,一定都会被人们认定为是强盗的继续,尽管这里可能有误会。
据说,谈判结果还未最后确定,在当晚的宴会上,苏联外长维辛斯基走到中国团长面前,致意、敬酒,特别提到:“为你那位了不起的老师干杯!谢谢他让我们知道了如何教育孩子!”现在人们才知道,在分别后的40年时间里,四舅爷与这位后来的新中国缔造者之一丝毫没有联系,至于这位缔造者在苏联发表的感想,四舅爷一直到死都不知道。但自从抗战以来,这个孩子的名字和照片频繁地出现在各种报纸上,已经引起了四舅爷的注意,但直到全国解放以后才真正确定了,这个了不起的人正是当年那个满嘴江浙口音的孩子。可始终没有想到,自己这个老朽能对新人有过什么影响。更没有想到,后来在自己的人生即将结束,向这位学生简述心中的寂寞时,竟然受到了那样的敬重。
一个30岁的校长竟然还是独身,自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近人来提亲,舅爷必把他们领到自己的卧室,不等来者把话说完,主人便指着照片说:“多谢,多谢!可当着内人的面儿,怎好说这些呢!”搞得人家不得不闭口。对于亲人,话语仍如此,但往往更加直白,直让对方现出尴尬,以后挺长一段时间不愿提起此事。若是关系较远的,舅爷总是请人在客厅坐定,耐心认真,做到了洗耳恭听,但最后仍是婉言谢绝,所用语言之得体、准确,听过之后很少有人还二次找上门来。
同辈人不解,长辈人嗔怪,全不在意。低调工作,教书上课,心思都用到了办学上;余暇之时,继续钻研老庄哲学、道教经典。还与太清宫的道长、道首们交上了朋友,经常前来讨论切磋,假期里甚至住上几日不归,日夜交谈,翰墨相赠。还在道长建议下,从此将每月收入的大部分存于宫中,作为养老金,退休后可住进太清宫,直至魂归洞天。
一晃20多年过去,过了50岁,很少有人再给四舅爷提亲,生活清静多了。初恋的甜蜜令舅爷终生难忘是可想而知的,舅奶的情感在舅爷心里所占的分量也是非同小可的,但如果形容为与日俱增,恐怕就没有多少根据了。当年,舅爷与舅奶一起相处的日子就那么多,而且,自打回到国内,舅爷便渐渐地与日本方面失去了联系,关于岳父岳母的消息也早就中断了。教学和道教几乎占用了他的全部精力,加上日本人日益猖狂令人厌恶,舅爷当年在日本的美好情感已经非常淡漠,几乎忘光了。
然而,就在“九一八”之后不久,日本人却主动找上门来,而且是一位将军,驻军的最高司令。这位司令早年毕业于陆军学堂,非常喜欢历史学,尤其崇拜伊藤博文,在部队驻守东京时,曾来帝大旁听伊藤讲课,也曾经对中国道教感兴趣,读过舅爷的论文,更知道那甲等第一名的荣耀,对舅爷也属早已久仰,遗憾自己可称学兄,但错过了机会。说来也巧,他还在舅爷岳父的那个小学借读过,对校长执弟子礼。
“九一八”事变前就接到陆军部的训令,高级军事长官将来要特别注意与满洲知名人士搞好关系,为此,这位司令还特意回了一次东京,拜见了那位乡村骑士,详细地询问了舅爷的情况。事变后立刻前来拜见。舅爷始终以师弟的身份与其交谈,令这位司令深感得体得当,多有感慨。临别,司令告知,他要派人回东京汇报,并要去拜访老校长,如果舅爷有什么事情相托,尽可吩咐。于是,舅爷把自己写的两首“自诫诗”抄录一遍,又改写为和歌,用日文写好,给岳父大人捎去了。但是,却把卧室里一直悬挂的订婚照取下,收了起来,直到抗战胜利以后才又重新挂起。
岳父已经年近80,住在医院奄奄一息,岳母早于7年前去世,去世时已经双目失明3年。失明的当年,在帝大毕业典礼那天,校长给老伴穿好那件米色和服,自己穿上那套甲等第一名礼服,叫来两辆车,直奔帝大门口,然后,再折返回家。去时,经常催促,“小伙子跟上,前面还有一辆车呀!”,回来时则不时提醒,“慢点儿,慢点儿,前面还有两辆车呢!”到竹亭前停下,校长搀起老伴,一步一步走向竹林,几乎每走一步告诉老伴一句,这是走到哪儿了!“呀,呀,是的,是的!”“啊,真的,真的!”老太太高兴地回应着。进屋坐定,老太太喃喃自语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校长以为夫人的眼睛复明了,赶忙蹲下,把脸贴近老伴的前额,兴奋地追问:“你看了?你看见了什么?”“我看见了那黑白两个小点儿在跳跃,天和地都是透绿透绿的!”夫人回答着,两个深陷的眼窝里流出串串泪水。这是女儿和女婿又给她托梦来了。
校长的两眼也立即涌出了泪水。老伴儿失明后,不知道了白天和黑夜,校长经常难以断定她是睡了还是醒着,只是时常见她默默地流泪,一问,便常常讲,是女儿和女婿又给托梦来了,“透绿透绿的”。没有任何外人在场,老伴儿又根本看不见,校长自己的泪水痛痛快快地流了好一阵儿!心里重复着女儿的话:“杀人犯,杀人犯!日本杀人!”
听说女婿捎来了东西,知道女婿至今还未续娶,校长坚持着坐了起来。看完和歌,指了指纸面,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右手翘起了大拇指。接着,用颤抖的食指点了点送信来的参谋和窗外,然后收回来在被子上方,平画了一个大圆圈,最后伸出小拇指一直点着参谋的脸,气愤地躺下了。人们懂得了老人的意思:写信的人和我都是好样的!你们这些军人和不少日本人啊,大大地坏!
文革前一年,四舅爷被追认为抗日志士,当年,要纪念抗日胜利20周年,省政协征集文物,我的四伯父拿出了四舅爷当年写的自诫诗,交给来人,依依不舍。我的四伯父,也是日本东京帝大的毕业生,是省里著名人士,尤其抗战中表现突出,解放后任省政协委员。来取诗稿时,正值暑假,我从北京回来拜访四伯父,在家里正好遇上。
来人走后,四伯父又拿出保留的临摹稿,一边让我看,一边讲解和评论。因为印象深刻,加上那时是我记忆力最好的日子,四舅爷写的诗,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并能默写出来。第一首是:“不曾立有凌云志,生不逢辰得虚名。回眸世界天高远,莫将老骨媚公卿。”另一首是:“风霜雨雪家乡水,出山在山两难清。渗过沙石潜入井,蓬莱一缕杨柳风。”
据四伯父讲,舅爷的诗平实刚耿,着力风骨,少有经典,却卓显底蕴,只是韵律稍欠练达。而改写成的和歌,却十分完美。记得当时,和歌是什么,我还不清楚,也没见过。似乎四伯父手里也有这两首诗的和歌日文摹本,但没给我看,也真没必要,我根本就没学过日语。
参谋是个认真严肃的小伙子,长得也漂亮,修长的身材是日本男人中绝对少有的,面色白净,神态庄重,忠于职守,遵守纪律,按照将军的吩咐,如同新兵背诵条例一般,向舅爷一五一十地报告了所见所闻。舅爷认真地听着,也认真地打量着这个英俊的青年,感谢他的诚恳和认真。可也立刻想到,面前这个青年完全具备刹那间就变为野兽的特性,与他的那位司令将军一样,都属于骨子里就人格缺损的暴徒。他们可能是出色的水手,可都有海盗的本性。
作为历史学家,四舅爷曾经苦苦地思索,这些人和处在这个时期的日本民族,到底为什么如此缺乏人性呢?对此,“九一八”之前还总想找到答案,之后就完全失去了追寻其中缘故的兴致。还曾想过,对于这些人,教育终归是能起一定作用的,但那必须从他们小的时候做起,现在已经无济于事了,现在,只有必要的惩罚,让他们为自己的罪恶付出应有的代价,才可能奏效!
四舅爷以将军师弟的身份接待着这个参谋,又以师长和近邻的态度倾听着他的述说。那位参谋在四舅爷面前几乎与在将军面前一模一样。过后,他对别人谈起,他对舅爷的真情和坦诚表示敬佩。
大约半个世纪以后,我在天津南开大学听一位著名画家作关于爱国主义的演讲,他激动地说道:“在日本,有鲁迅的塑像,有周恩来的塑像,因为他们爱国抗日;但绝不可能有郑孝胥的塑像,也不可能有汪精卫的塑像,因为他们卖国求荣,人格低下,连得益于他们的日本人也看不起他们!”由此,我想到,四舅爷受到那个参谋的敬佩是自然的,一个淳朴爱国的人,在人格缺失的侵略者面前,必定会凸现出格外的高尚,受到震撼和敬重是不奇怪的。
四舅爷后来一直没成家,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他救了他的老姑父。那年年底,舅爷到沈阳南站送一位老师上车,出站时被一群乞丐围住,舅爷便拿出零钱分发,轮到一个老人时,那人突然收回掌心,转身便走。舅爷觉得眼熟,也觉得奇怪,便上前一步拉住,仔细一看,唉呀,这不是老姑夫吗?这么成了这个样子?四舅爷立即脱下自己的皮袄给老人穿上。叫来车先拉上去澡堂,洗澡,理发,换上新衣服,然后拉到了家里。
老姑父姓王,这年已经60挂零儿,早年读过几天书,但总不入门,几次乡试,一一落榜。40刚过,老姑去世,不久18岁女儿又远嫁去了通化,只剩下姑父一人。本来家境已经衰落,这样更是雪上加霜。老姑夫本人一直是庄稼不会,买卖不通,却在自己失望的情况下,干出了真令近人失望的事情:抽上了大烟。日本人来了,又抽上了白面儿。
这年夏天,听说满洲国皇上在通化一带规划大工程,搅得那里家家不得安生,老姑父对女儿实在不放心,也想让自己及早有个依靠,就变卖了家里仅有的房子和东西,凑足盘缠,到通化去了。可日本人在那里大搞撤村并屯,也不知道把女儿一家弄到哪里去了,几十里不见一个人家,找了几天,没一点眉目,烟瘾难耐,又买了几回白面儿,眼看盘缠不够,只好往回走,捱到沈阳已经分文全无,只好在这流浪,已有两个多月。
四舅爷哀其不起,怒其不争,可又实在没办法,现在你让他到哪儿去呀?可自己这里是学校,不能出现烟鬼的哭嚎吵闹声。当夜送到医院将养治疗、强制戒毒。老姑父也算争气,4个月后竟然真的把毒瘾戒掉了,四舅爷把他接回家,辞了原来的工友,让老姑父做饭,另外又指派了一点儿抄抄写写的杂事,名义上是学校的工友,实际上是四舅爷用自己的部分工资支付姑夫的薪水。一个老头和一个半大老头搭伙成立了一个家。爷俩年龄相差有限,进出学校,对弈看戏,亲如兄弟,不知情的外人也常把他们视为亲兄弟。
大约就在这一年的初秋,辽南发大水,家乡农田基本绝收,村庄房屋所剩无几。第二年开春,人们纷纷逃往黑龙江。听说舅爷有一大笔钱存在太清宫,乡亲们就找到宫里,请求他们用那些钱买下自己的地,好拿到黑龙江再买地。因为遭灾,这里的地价大跌,但仍抵得上黑龙江那边的三倍,在这儿卖掉一亩,到了那边就换成了三亩。
道长算计一下,地租远高过银行利息,便一口答应了,但乡亲们对老道们不放心,坚决主张要把地契交于舅爷手里,这些地全都落在舅爷名下才行。这也符合法律规定,太清宫只好答应。用舅爷的存款,太清宫一下子购入良田7000多亩,因为舅爷有言在先,救济赈灾,绝不可趁人之危,压行压价,否则,指定可以买得更多。
打那以后直到土改,13年里那些土地连年丰收,地租收入可是不少。太清宫自然得了大头儿,但留在舅爷名下的也堪称颇丰。舅爷悄悄地把它们给老姑父存起来了,留着给他养老。四舅爷始终没讲,可老姑父却早就觉察到了。心中感激,努力为人,再不受任何恶习侵扰。
后来,舅爷还在乡下为老姑父盖了一套不错的房舍,打算在自己不得不去太清宫养老的时候,老姑父也好有个归宿。房子盖得,老姑夫要搬去,一来住住新房,二来也好帮助看管那些土地。舅爷坚决不允,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回去,房子,找近人先住上。一个原本名声不好的人,回去对乡亲们指手画脚,对任何人都不好啊!
抗战胜利那年,四舅爷正好满70岁,已经彻底离开课堂7年了,但仍住在原来的那个大院子里。不久,东北成了决定中国两种命运的前线,时局纷乱,人心难定,继任校长请舅爷出来给教师们讲讲时事。多年以后,当年的一个教师,在看了追认四舅爷为抗日志士的文件后回忆到,那次,应大家的要求,四舅爷连讲了三个晚上,中心讲中国民族独立的任务至今仍未完成,对美俄都要警惕,而现在的中央政府已经难以承担历史重任,崭新的社会即将到来。他以历史学家的眼光分析了日本对中国的入侵,实质原因是美国因自己的利益所在而出卖了中国;1943年蒋介石先生发表《中国之命运》,已经说明自已无力置身于世界发展的主流之中,他不再为中国知识界所忠诚、所信任。中国需要和平,但和平的根本目的是要发展科学与民主。为此奋斗得和平,是真和平,舍此而得和平,无异于苟且偷安。最后还以自己“读经救国”思想的破灭和对费孝通《美国你不应该这样》一文的感想,论证了这些论述的形成过程,格外清晰、明确和充分,令人信服。这位老师当年是沈阳地区的一个地下党领导,做出这些回忆时,正担任一个地级市的文教书记。他感叹,一个古稀老人,思想不见落伍,反而走在很多年轻人的前面,真可谓要超前进入新社会呀!
然而,真是出人意料,大概就在那位新中国的缔造者之一与苏联谈判的时候,四舅爷却开始经受新中国的考验了,他被定为全省著名的大地主之一。东北局高层领导召开土改工作会,讨论《土地法大纲》,有人提到了一些特殊问题,还特别列举了康子健(就是我的这位四舅爷)这个例子。据说,当场就发生了激烈的争论,张学思将军也发了言。张将军是张作霖的四儿子,他的母亲,他本人和他的众多兄弟姐妹都先后在东关学堂读过书,很了解四舅爷。
主持会议的是当年有名的“东北王”,似乎早就对这个帅府的四少爷反感异常,听了他的发言立时发起火来:“名下有7000多亩土地,已经连吃了十几年地租,不是地主是什么?”据有人后来回忆,这位脸上布满浅白麻子的“东北王”,当时竟激动得面色绯红,吐了粗话,骂了人。就这么着,四舅爷被一方之王直接定为地主成分,实不亚于钦定!
还好,土改结束,老姑父被定了个好成分——城市贫民,相当于农村的雇农。乡下的土地自然分掉了,但乡亲们和村干部还通情达理,给老姑父盖的那个院落没有分,但划归给了四舅爷。似乎预感到了,这个老人早晚有一天会搬来住的。
对于新社会的到来,最初,四舅爷和老姑父都真正从内心里感到高兴,也都有过解脱和轻松的感觉,但不久就又感到沉重了。四舅爷的苦闷自不必说,但说不出来;老姑父开始心里嘀咕,后来干脆唠叨开了:新社会让穷人翻身作主是好,但像我这样的竟然成了打腰的,而子健这样的今后倒必须耷拉脑袋了。这恐怕不对吧?这能对吗?老人颇有些抑郁、悲哀,终日不语,只是尽量手脚勤快,想给亲人添加一点儿安慰。可年纪已到,不久就去世了,没再遭遇更多的苦闷,也没再受到更多的折磨。
新中国建立,教育大发展,东关学堂分成了两个独立的学校,一个中学,一个小学。四舅爷的房子在小学校园这边。虽然定为地主成分,但舅爷的这些房产没动,仍归舅爷所有。但是,不便经常出入学校了,舅爷就找人在自家临街的院墙上开了一个小门,堵死了出入校园的大门,从此,舅爷彻底离开了学校。
舅爷一个人默默地生活着,难免有逐渐增多的苦闷,但真的看到了新中国出现的新气象,仍是感到由衷的高兴!一天,现在小学的领导来了,跟舅爷商量一件大事儿。教育日益发展,校园要扩建,想给舅爷安排个新住处。舅爷听完学校的发展规划,还没有跟乡下联系,便一口答应,会尽快搬走。临走,省教育厅通过学校给了舅爷一笔在那个时代称得上是可观的安家费,绝非是赶地主回了乡间。
住到乡下,欣逢新中国的第一部宪法诞生,舅爷很兴奋,便提笔给那位伟人、当年他的那个学生写了一封信,祝贺新社会的成绩,也述说了自己的境况和不解。不久,那位伟人给转来回音,谈到自己太忙不便写信,托人转告问候。现在想来,那位伟人虽然自己身居国家领导的要职,但在可能触及“干涉土改”这个敏感的话题时,比平常人还更加谨慎。
那年“五一”,我的四伯父坐了吉普车从沈阳回来,然后要去四舅爷那里。本来要套马车去,不知谁说了一句:不如骑上毛驴走小路更便当。因为已经决定带我去,一听说能骑驴,我便嚷着不要坐车,伯父也就答应了。
四舅爷住的村子,距离我们住的地方,要走小路不远,大约七八里,要是坐车绕路过大桥,就要走10多里了。记得四舅爷那天高兴异常,四伯父还提到了以后要每月给转送来补贴。
20多年以后,在粉碎“四人帮”之后,纪念那位伟人逝世一周年的座谈会记录中,我读到了一位省领导的发言,赞扬这位伟人不忘当年启蒙老师的教导,在老师晚年有困难时,从自己的工资中每月给老师寄来60元做补贴,直到老师去世。这位领导当年正是承办这件事儿的处长,也正是他请我的四伯父传话的。
现在想来,那个在回来的路上打瞌睡、从驴背上掉下来一次的小男孩儿,竟然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陪同别人替伟人给抗日志士带去过高兴和喜悦,真令人感到幸运!在我已经进入中年之际,想起当年自己完全在无意之中,尽了一个新公民对老英豪的责任,实在幸福,而且平生难得。半个世纪过去,时而想起,心中仍未免激动,倍感自豪!
在家乡,人们一直用“郎才女貌”来形容四舅爷和日本舅奶的爱情,这可能真是出于知情不多情况下的猜想,或者纯粹是人为的理想化,因为我亲眼见过那张订婚照。说“郎才”,从四舅爷的上述经历中,人们自己可以断定的。说“女貌”,那可能真属于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记得那天在门口一见到四舅爷,我的四伯父赶忙鞠躬,也让我鞠了一躬。进了门,四伯父又对着那张照片鞠了一躬,又拉我鞠躬。一见到照片里的舅奶,我就吓了一跳。照片明显地受过潮,水浸过的黄印占了舅奶头像的大半边,粉化的部分已经让发髻掉落了一半儿。舅奶的脸很像我收集的日本火柴盒上画的仕女,平脸尖眼,高耸的三个半圆发髻压得脖子梗11直、嘴角儿紧闭。记得我一眼见到,就有些害怕。
大概在那30几年之后,我的女儿到了我当年那个年龄,4岁了。中国开始普及电视,暑假里每天中午播送日本电视连续剧《姿三四郎》,女儿必拉着我观看。可每当片头的主题歌响起、字幕和人物剪影出现时,我女儿就往我身上靠,甚至往怀里钻。那声音和画面,都让孩子害怕!见到舅奶照片的时候,我不至于如此,也要靠、也要钻,但也是挺害怕的。
记得那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我还特意绕过炕桌,爬过去和舅爷并排坐下,为的是不面对山墙,老看着那张照片。结果,舅爷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些,还格外高兴,夸我不嫌他这个老人,愿意和他亲近!其实,那天不管我怎么样,舅爷都会是非常高兴的!舅爷和舅奶恋爱的时候,正是姿三四郎改革柔道的年代,那时,可能整个日本社会都以声嘶力竭,面貌狰狞为荣。这似乎也明显地影响到了那个时候的青年女子,扭曲了她们与生俱来的温柔。皈依了基督,却不崇尚平等博爱,仍然笃信唯我独尊,结果表里不一,人格缺损。
可能,也正是眼见着周围这一切,才启发四舅爷发现了道教的某些高明,并自信它必定能成中国的救国之道!难得舅奶在那样的空气里,只让霉菌玷污了容颜,心地还是晶莹的,以纯洁的爱,抚慰了舅爷那孤独苦闷的心。舅爷则能抛弃那个时代的世俗眼光,追求智慧,追求真诚,勇于负责,忠贞不渝。他们的结合不能用郎才女貌来衡量,恰恰用“郎才女才”似乎才恰如其分。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追求,让一对并蒂莲花怒放了,不顾一切的怒放了。严重的肺痨,可怕的传染,没有让这对年轻人退缩,反而把那个命近黄泉的姑娘拉了回来,而那些歇斯底里的叫嚣,却最终让他们成了“两处鸳鸯各自凉”。无疑,这多少也是人类的尊严受到了侵犯。舅爷的忠贞捍卫了这种尊严,舅奶则用更大的牺牲凸现了这种尊严的崇高。我把目光投向了窗外。远处的青山,隐隐地变得透绿透绿了,一黑一白,两个小点儿跳跃起来……
2007.8.12于明德主楼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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