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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史丨杜欣欣:祖父是理想主义者,也是传统意义上的"败家子"

杜欣欣 新三届 2019-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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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照


      杜欣欣, 1954年生于重庆,在北京长大。1969年随母去东北下乡,之后当工人七年。1978年考入大学,1984年到美国留学,现居美国。曾出版过《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年)《此一去万水千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星辰凝视着潮汐》(台湾远景出版社,2018年5月)

 

原题

祖父李肇甫



作者:杜欣欣



01


我原姓李,祖籍陇西。李氏家族曾几次迁徙,先至广东嘉应,后因“湖广填四川”再移民至四川巴县。据说当时是强制迁移,移民被捆绑双手,因此入厕方便被称为“解手”。

祖父李肇甫


大约1938年,由我祖父李肇甫(字伯申)带领,李氏全家前往巴县冷水场祭祖。当 时那里除了因曾祖李凤九中举所立的石坊,还有一间李氏祠堂。存于祠堂的族谱共计六代人,名号为四字一排。曾祖父至我这一代为“克肇显达”,素描家的李克瑜女士为“克”字辈,比我祖父还高一辈。我父亲生于甲子年,因此名为“显甲”。对于这个名字,他自嘲道:“那是想让我显甲第,耀门庭。但我既未能显甲第,也未有耀门庭, 还被打成右派发配东北23年。”


曾祖李凤九的家境大约是中农或上中农,念私塾中举到山东济宁府做官,后调至北京通州,曾任直隶省通县知事(注1)。据说李凤九还做过京兆尹(相当于北京地区的太守),因此我已故的大伯李显京的小名为“小兆子”。


我家的旧宅位于西四北大街 太安候胡同三号(今西四北七条五号)。这胡同本是纪念明朝的宁安侯,但为避某皇帝之讳而改名。

两位姑妈在北京西四旧宅


据我父亲说,旧宅的前门向南开在太安候胡同的东口,后门已是北邻武安候胡同。其门槛很高,黄包车出入需抬起当作门槛的方木。当时大门口挂了“蜀东李寓”的铜牌,还坐着一对石狮子。文革中狮头被砸,1980年代中期狮身也消失了。


旧宅分为东西两院。东院建有南北两栋小楼,分别居住着曾祖父母。两楼之间架有长廊,廊上镶着暗花玻璃。院 内还有花园,假山和鱼池。那个鱼池很深,邻家小孩曾不小心跌下进去,后来那孩子的祖母还到池旁烧香祷告。南楼屋檐上的雕塑主要是鹤和鸟。在北京建设高楼之前,我乘无轨电车经过 那里,还能望见那些砖泥雕塑。


我祖父母与他们的孩子都住在西院。那里又分成前后两院,前面有回廊环绕的青砖大院,花坛和客厅。后院北房前 立着很粗的柱子,柱子上挂着泥塑描金的对联。虽然我父亲不记得写的什么,但他知道那都是曾祖父过整生日时收的寿礼,送礼的人一般是都督,其中有李烈钧和黄郛等。后院的客厅墙上挂着孙中山以及民国议会开会的照片。我父亲说当时只有最尊贵或亲近的客人才会请到这里来。


我大伯李显京年轻时思想左倾,曾参与学生运动,并经常演戏。当时的导演是戏剧家余上岩,大伯与后来知名的演员白杨、蓝马一起演过戏。父亲小时候也参加演出,角色是车夫家的小儿子, 白杨曾饰演那个角色的姐姐。


大概在1933或1934年的中秋,李显京因从事学生运动被捕。他被捕时,有一位陈姓女同志来家告知其床下有两网篮共产党的宣传物。我祖母赶快找佣人将它们转移出去,然后又亲自把大伯保出来。保出来的当晚,祖母给大伯化妆,将他打扮成一个老人,然后与他手挽手走出家门,乘火车去天津。当时祖父已在上海,他在报纸上看到大伯被捕的消息,就决定让大伯和大姑去上海。祖父说:“我不反对你们革命,也不反对共产党,但你们要先念书。”


父亲每次来北京都会去看西四的旧宅。2004年,我们再次探访旧居,院门槛还是很高,但院内已是面目全非。门房和长走廊都被辟为住房,小厨房覆盖了整个院子并把走道切割得弯弯曲曲。虽然老住户还清楚地记得带暗花玻璃的走廊,合欢,紫藤树,月亮门,鱼池假山都已无踪迹。我们获准进入东院北楼一层,室内还能看到天花板上的雕花,但也因隔间而被分割。最初住户以为我们是来索要老房子,当我们告知房子早在1935年卖掉,他们齐声说:“卖了好,否则也会被拆迁,已经拆到前面的胡同了。”


虽然那处房子早已非李氏所有,但看到损败至此,仍心有戚戚。离开时,我数了数院门口的电表,一共有16个名字,估计院内至少住着三五十人。


02


为什么李家要卖掉祖产?主要原因是祖父李肇甫不愿为官,为了维持家计而迁至上海做执业律师。


李肇甫生于1887年。据载其父“风九督教严,肇甫奉命维谨,自 幼以孝闻。初入私塾,渐长喜读经史,不屑规规于科举业。时西学东渐,国内译述日多,肇甫搜求研习,尤浸淫于法学书籍,以为改革政治始基,非倡明无以建新邦也。”(同注1)1905年,李肇甫考取官费生进入日本东京的明治大学法科。同 年8月20日,同盟会成立,到会百余人。据黄复生回忆:“孙先生归自欧美,组织同盟会于东京,开大会于赤坂区灵南坂。吾川人与会者熊君锦帆克武,黄君文琴宠章,李君伯申肇甫(时名于通)。”


孙中山于7月30日在赤坂区桧町三番地内田良平宅举行会议,黄兴起草同盟会章程,并当场发展会员。 由此推算李肇甫可能于那时就加入同盟会,而同盟会成立时是作为会员参与,而廖仲恺和胡汉民则于同年9月1日加入。


我祖母江伯鸾(字为佩) 是安徽徽州人氏,她的父亲与我曾祖父同在山东作官,其官阶高于曾祖,据说曾祖是看上李肇甫的人才而将女儿许配。我祖母并未去日本,祖父回国成亲时,直到入洞房,祖母才看出祖父戴着一条假辫子,由此猜出他是革命党。祖母形容祖父是一个非常白净的光头书生。据说祖父回去成亲时还对曾祖父说:“我把头发还给你。”他的意思是“我把身子还给父母,我去革命了”。


很多年之后,他对我父亲说:“我们当时也是革命的,头别在腰带上去干,革命总要死人的。比如去山东济宁府,给黄花岗运军火等。共产党来,对我如何,我也不知道。既然我那时候要革命不怕死,现在也没什么可怕的。”


祖父加入同盟会之后曾担任执行部书记,后来又担任了四川同盟会支部的负责人。据同盟会资料,李肇甫曾任职于同盟本部的书记科。自1907年1月中旬至辛亥革命爆发 后,同盟会本部重要职员有外务科的廖仲恺,评议议长汪精卫,议员包括秋瑾等27人。其中与我祖父相熟的有廖仲恺,曾任过本部议员的熊克武、但懋辛和康宝忠。但家与我家是世交,我家与他留在大陆的两个女儿但功涵和但功涛一直有联系,而康宝忠就是康心孚,他二弟康心之的长子康国干娶我大姑妈李显华为妻。


田桐、胡汉民、但焘曾与李肇甫为书记科同事,他们都年长于我祖父,而后来的道路也各不相同。湖北人但焘长于我祖父7岁,参加革命时以及其后的经历与我祖父类似。革命后他出任过唐绍仪的国务院秘书,1914年袁世凯推行帝制,他当即辞去一切职务,蛰居上海。其后他也曾参政,但多担任秘书监察等职,后来潜心文史得以善终。同为湖北人的田桐因反对孙中山联俄容共政策与之决裂,因此并未担任过官职,主要是办报和著述,而胡汉民辛亥之后官职最高,在上述几位都退出政界之后,还活跃至1936年去世。


至于为何加入同盟会,李肇甫并未留下只言片语,但同时代的康心如(1890-1969)曾在回忆中提到:“1902年,心孚兄(1884--1917)到西安应乡试回来,谈起戊戌变法维新的经过,谈得眉飞色舞,对康梁无限的敬仰佩服。我弟兄三人取别号, 孚兄号素徒,康长素之徒也。我号希任,希从梁任公也。之弟号望复,仰望谭复生也。”(注2)康家当时居于四川彭山,上海出版的报纸要一个多月后才能读到。 地处偏僻的年轻人受变法影响尚且如此之大,更不必说生活在北京的祖父了。


1907年,李肇甫与四川籍同盟会员雷铁崖、邓絮、董修武等在日本东京创办了革命刊物《鹃声》杂志,后被日本当局查封。在日期间,他购买运送军火支持黄花岗起义。李肇甫于1910年从日本回国。据我父亲说,武昌首义之后, 祖父曾与另一位革命党人同去济宁直隶州府。他以手枪威逼济宁州府向革命党投降,还逼着知县知州挂白旗。


1912年1月,南京临时政府成 立,孙中山任命李肇甫为临时大总统府秘书处总务组长,另一说法是他曾任总统府秘书(同注1)。据吴玉章回忆:“1911年12月2日,江浙方面的革命军队攻克了南京,于是各省代表决定以南京为临时政府所在地。在南京临时政府的筹备过程中,各派势力之间又因为争夺权势,闹得不可开 交。直到孙中山先生于12月末回到上海,才打开了僵局。接着,孙中山先生被推为临时大总统,中华民国临时政府于1912年元旦正式宣告成立。但是,根据临时政府组织大纲的规定,临时政府只设立五个部,粥少僧多,怎能容纳这么多要作官的人呢?这时,有一个叫李肇甫的同盟会员,在总统府秘书处工作,他出身于官僚家庭,懂得旧式官府的那一套组织,于是由他提出一个扩大政府组织的办法来,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安置下来了,因此大家都很满意。这个临时政府,既有立宪党 人,也有官僚军阀,但革命党人还是占着主要的地位。”(注3


后来吴玉章接替李肇甫辞去的总务组长一职。据我堂哥回忆,李肇甫与吴玉章关系相当密切。吴到李家来,可以直入我祖母的卧室,并揭开帐帘,高呼“李江伯鸾”。据我查到的资料,不管政治态度,当时的各党派都赞赏我祖父为政清廉为人高洁。当然也有例外,某个与我祖父关系密切的人后来发达了,在回忆录中提及我祖父就颇为不敬了,一阔脸就变,看来是常态。后来我听堂哥说,那人曾在日本嫖妓,并因此找我祖父要钱。


另有野史说,同盟会密谋刺杀宗社党头目、满清禁卫军第一协统军咨使良弼时,原打算派我祖父去,但会上有人说李肇甫还没有后代。这时彭家珍站出来说:“我妻子已经怀孕了。”1912年1月26日,彭向良弼投掷炸弹,当场牺牲,良弼被炸成重伤后。临死前曾哀叹:“杀我者好英雄也,真知我也!” “我死,清廷也随之亡也。”


1912年1月28日,国民政府参议院成立,李肇甫由“蜀军政府选任为参议员。照参议院规定:设全院委员,以 全院参议员充之,置全院委员长一人,其职位仅次于议长副议长,选肇甫任之……同年四月,随参议院北迁。”(同注1


在1912年的政治 舞台上,李肇甫是“春秋鼎盛,已誉重一时。”(同注1)他参与了国民党改组。“国民党之改组也,实系遁初(宋教仁)一人主持,而胡瑛、张耀曾、李肇甫、魏辰组及某某君等为之奔走密谋,皆与有大力。”(注4


1912年2月,为继续制订约法,参院召开了第二次临时约法起草会议。据《参议院议事录》记录,参议院决定将临时约法案先交审议会审议,李肇甫为审议会主席。审议结果,决定将原案内的总统制,增改为责任内阁制。(注9)临时约法的讨论涉及国民政府定都何处,因袁世凯不肯南来,谷钟秀和李肇甫提出定都北京,并在表决时获得多数票赞成,而孙中山和黄兴反对此举。据说孙中山和黄兴得知此事极为生气,当晚就把李肇甫叫去大骂一顿(同注3)。反对定都南京的还有章太炎,宋教仁等,黄兴甚至要带兵去抓同盟会的议员。此事标志着同盟会内部的分裂。


1912年8月16日张振武被杀害。这位武昌首义元勋未因创建共和而战死疆场,却死于革命成功后的政治阴谋。张案遂成为民国史上的奇案。张振武案发后的第三天,参议院开会,讨论相当热烈。议员大多认为副总统以非罪要求杀人,大总统以命令擅改法律,均是违背约法。参院认为此案关系国本,要求维护法律尊严。于是参议员联名质询政府,要求大总统袁世凯与副总统黎元洪予以答复, 有些参议员甚至提出弹劾副总统黎元洪、国务总理陆征祥和陆军总长段祺瑞。在参议院的压力下,袁世凯为了保全自己,要黎元洪承担责任。黎不得不从湖北发来长电,命陆军总长段祺瑞到参议院答复。


8月23日上午段祺瑞登台答辩,声言按黎副总统来电,选择可以宣布的内容,只答复质询案所提的七方面问题。实际上他是以张振武为军人为由,不能捕送审判厅,犯罪的事实均在其任军务部时所为,无一事不关系军务,所以军法从事。他欲以军法为借口,绕过国法, 其答复显然不能让参议员们满意,导致参议员追问迭至。


参议员李肇莆的追问迭至:“本席只就简单事实质问。请问杀张振武之先,曾开军法会议否?”


段祺瑞:“方才曾经报告,集合高等军官讨论数次。”


李肇甫:“是否开军法会议?”


段祺瑞:“军法会议亦系由高等军官研究罪状。”


李肇甫:“请问开会议之时,究系何日?”


段祺瑞:“本月13日曾经开会讨论,14日亦开会讨沦。且总统亦曾经在座。”


李肇甫:“请问开军法会议,大总统应否在座?”


段祺瑞:“系在大总统府开议,府中房屋皆系毗连,故大总统亦在座。”


李肇甫:“杀张振武之证据,除此湖北两电报之外,尚有何项证据否?”


段祺瑞:“所谓证据,不过即系他所犯之罪状,除此电报之外尚有公文。”


最后段祺瑞说:“总之,现在政府以国家为前提,自不能不以临时之办法。不然,于国家大有危险。至此危险之时,将若何维持耶?手续虽有错误,祺瑞身当其咎,亦未为不可。”


从以上一问一答中可以看出,李肇甫总想将张振武案纳入法律视野来探究,包括军法会议与高等军官会议的区别,大总统作为行政长官是否有权参与审判,杀张振武的确切法律证据等,都是直关法律问题。最后问得段祺瑞露出了破绽,承认“手续错误”。只得一再声明不依法杀张是以国家为前提,不得不如此,否则就有稍纵即逝之虞。段还表明态度,情愿自己认错,参议院如果能原谅政府就无须再三质问,不能原谅即行弹劾。(注5


这是一场民主与专制的较量,而孙文在张振武一案中进退失据。“张案发生在8月16日,孙文按原计划于18日北上会见袁世凯。当时很多人劝他取消行程,他不但不接受,还说:“无论如何不失信于袁总统,且他人皆谓袁不可靠,我则以为可靠,必欲一试吾眼光。”到了北京后,袁氏稍加解释,他便轻信了,而且力促颇有疑虑的黄兴立即赴京……这些材料表明,孙文当时根本未意识到这是支持还是破坏民主、法治制度的严肃斗争。这是制度问题,只有把各方人士的政治活动都纳入民主与法治的轨道,让制度管着这些人的手脚,民主共和制度才有可能巩固,而孙文却把它看作某个人‘可疑’或‘可信’的问题。因为认识停留在如此低下的水平上,他根本没有发表过谴责此案的任何声明,在这么重大的斗争中丧失了民主主义政治家应有的斗志……没有在张振武案中受到应有教训的袁世凯及其追随着,半年后悍然刺杀宋教仁;孙文又一次处置不当,民主共和制终于被推到名存实亡的境地。”(注6


1913年,李肇甫回到四川后当选为省第三区众议院议员。他“先后在临时参议院及众议院中,凡有主张,均卓然自见,倾动朝野。又以隶籍国民党,遂为袁世凯所深忌讳。”(同注1)同年,爆发二次革命, 他与熊克武一起讨伐袁世凯称帝。讨袁时,熊克武的蜀军已改为革命第五师,李肇甫任师党代表,当时刘伯承任其中的一个团长,因此他与刘伯承也早就相识。二次革命失败后,熊克武则被迫解散军队,逃往日本,“(袁)世凯拘捕国民党籍议员,肇甫亦与其列;时凤九正官通县,与世凯有旧,往避得免。”(同注1


辛亥革命后,四川成立了蜀军政府,夏之时是副督军。我祖父与夏之时相熟,1934年董竹君在上海与夏之时离婚,由我祖父担任她的离婚律师。这件事在董竹君的 《我的一个世纪》有较详细的记述。那本书后来被拍成电视连续剧,其中有祖父的镜头,我一看真是面目全非。父亲年幼时也与夏之时的家人相当熟悉,称他们的大女儿夏国璋为八姐。当时流行贺绿汀的《秋水伊人》,夏之时的侄女夏国彬等特别喜欢听我父亲唱这首歌。


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中国议会中分主战主和两派。马君武议员主和,而祖父是主战派。他们开始辩论,马君武辩不过我祖父,他就一边辩论,一边拿手杖打祖父。祖父边退边辩,马还追着打,后来议院的警察过来干涉。祖父说:“这是我们议员之间的辩论,你们不能干涉。”据说那时候,为了防止议员在辩论时动武,议院的墨盒砚台都钉在桌上。祖父回家后,祖母打水给他洗脚,看到他的腿都是青紫色,一问才知是被马君武打的。


据我父亲回忆,祖父回家后很少讲话。他的自制力很强,年轻时抽烟喝酒,但30多岁时,突然全都戒了。我祖母喜欢打麻将,她曾和张勋打过牌。祖母还谈起过当时官员交际常去打茶围,其中有妓女出场。当妓女靠近时,祖父就用报纸挡脸道:“我喝醉了。”我父亲是家中幼子,祖父有时抱他坐在摇椅上,边摇边唱日本歌。家中原有记帐的折子,可以拉得很长,他还用折子舞龙给父亲看。父亲长大后,有时写些歪诗,半文半白,而且还是情诗,祖父也会读。


祖父的生活简单整洁,非常讲个人卫生。每天清晨,他都在地上铺一张报纸,拿着梳子,头朝地,开始梳头,把所有的头皮屑都梳下来。梳好了,拿去倒入纸篓。收拾干净后,他才吃早饭。早饭一般是牛奶蛋花汤,吃过饭后就坐下来读报,多年如此。祖父还有个外号叫“抠门大爷”,他虽穿得很整洁,但一 顶呢帽子戴几十年。后来在上海坐黄包车,呢帽被抢走,他才买了新帽子。有一次孩子们跟祖父外出,碰到站街妓女,祖父用四川话说:“你不就是要钱嘛?”掏出五块钱就匆匆忙忙离去,孩子们都在背后笑。


1915年4月,张培爵密谋讨伐袁世凯,并严厉拒绝袁世凯的利诱,被杀于天津。当局不许人收尸。张培爵即是老同盟会员,曾与祖父同组“乙辛学社”,后来他与及学社成员发动了辛亥革命中的重庆起义。祖父和张的私人交往已不可查,但据父辈回忆,当时祖父在北京, 听说此事后即向曾祖借了五百大洋去为张培爵收尸。袁世凯因此而悬赏一千大洋抓捕李肇甫,但他逃脱了。这是二次革命之后,李肇甫再次逃脱袁的抓捕。


讨袁之后,据史料载,祖父曾担任了国民党交际干事,具体信息如下:“袁世凯死后,国会恢复,孙中山同意恢复“国民党”的这个党名,以后改组始终沿用这个名称,就是因为其影响深远。当时选出的干部更是一时之选,总务部主任干事魏辰组、殷汝骊,干事任鸿隽。交际部主任干事李肇甫,干事覃振、顾维钧。政事部主任干事谷钟秀、汤漪。选举科主任干事杨永泰,干事张东荪、沈钧儒、徐傅霖、罗文干、张耀曾、伍光建、仇鳌等。文事部主任干事杨光湛。政务研究委员会主任干事张耀曾、刘彦,干事冯自由、石志泉、吴铁城、张东荪。这些人学有专长,熟悉欧美和日本的政治、学术,不仅当时是佼佼者,而且在后来几十年复杂多变的中国政局中也都发挥了重要影响。”(同注4


自1912 年任临时参议员和1913年当选众议院议员之后,李肇甫于1916年和1922年恢复国会时仍任议员。“五年(指1916年)国会复会,肇甫声采哗哗得如故。”(同注1)1920年,李肇甫任参议会作议长。1922年“曹锟贿国会选举案发生,肇甫联合同志,反对无效,愤走上海……遂留执律师。”(同注1)据我所知,祖父退出政坛之后,因曾祖父还在世,李家仍居北京。除了居家的排场,还要不时接济姑祖母李小鸾一家。祖父虽为律师,其事务所也颇为有名,但他因普通话和上海话不够好而影响了个人业务。1922~1935年,李家主要靠变卖房产维持家计,1925曾祖父去世之后,祖父又将住家的一部分出租。


自1905年投身革命至1922年,李肇甫已从一个热血青年变为四个孩子的父亲。作为一个革命党人,他曾是反对清朝的密谋者,革命中和革命后的行政法律官员。他还参与了组织公开的政党,而那个政党后来在全国选举中获胜。杜元载主编的《革命人物志》第十集中曾这样评价李肇甫:“自民国十六年国民政府奠都南京,军政当局多肇甫旧友,乘时宦达,易如反掌。顾每约出任公职,辄以体弱不胜繁剧辞。” 为何他拒不为官?斯人早已逝去,其心态无人可知,我猜也许他看到了政治的黑暗和民主的倒退。


1922年之后,我所知道祖父的主要社会活动是参加孙中山移灵。1925年孙中山去世后,曾停灵北京西山,于1929年移灵南京。移灵时,李肇甫为持绋人之一。我父亲对此还有印象。他说祖父戴着大礼帽,穿燕尾服,孙的棺材是用青天白日满地红包着,有两条很长的黑缎子。据说当时有六十四个人簇拥棺材,包括抬棺和持绋者。持绋人中还有吴玉章、谢无量、赵铁桥等,这三人与李肇甫关系都比较接近。我父亲还记得家中悬挂张善子的画和谢无量的打油诗。


据我祖母回忆,孙中山去世之后,汪精卫和蒋介石曾请祖父去北海公园仿膳吃饭,要祖父出来做官,但他以“丁父忧”(丧父)婉拒。虽然退出政坛,李肇甫依然被当作“有勋劳于国家资格的”。1925年,段祺瑞摄政,决定召开善后会议。段就此事于元月一日分别致电孙中山、黎元洪,同日又电上海分致唐绍仪、章炳麟、岑春煊,另电李肇甫(伯申)。 这件事说明当时祖父虽在上海执业,仍家居北京。


父亲的回忆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三岁时在北京得肺炎,当时何香凝正好来串门,看到父亲高烧,当即抱他去德国人开的医院,父亲还记得医生的名字叫科里。从那以后,何香凝就成为我父亲的干娘。在上海时,李肇甫与何香凝、宋庆龄、黄炎培等关系比较密切。1932年,他与黄炎培、张耀曾等人组织了新中国建设学会,出版《复兴》月刊。


1935年,曾祖母去世,祖父遂将北京房产全部出卖,举家迁往上海。这段时间,李肇甫除了做律师,他还去香港与赵铁桥一起搞实业。赵铁桥时任香港招商局长,正当祖父和他准备买一条船时,蒋介石暗杀了赵铁桥。


03


李肇甫与张耀曾,沈钧儒合办的律师事务所的地点是在上海英租界的白克路大通里。据父亲回忆,虽然祖父是律师,但他又不像一般律师,他不接昧良心的官司。有一次,一个流氓要打个官司,许愿说事成之后,给你一栋花园洋房,但祖父没接。当时李家在上海是租房子,祖母对祖父拒绝那个案子颇有怨言。再比如离婚官司, 我祖父总先劝和。


1936年底的一天,我祖父回家,全家当时已经坐定等候他吃晚饭。他走进来,边放公文包,边对祖母说:“今天有案子了。”我祖母问:“跟哪个打呀?”他答:“跟蒋委员长。”那个官司就是中国历史上的七君子案。


七君子被捕后,被押至苏州。据张耀曾日记回忆,1937年4月5日,张耀曾“午前至事务所,候伯申不至。午后始得通电,请其代余赴苏访衡山,谈辩护事。伯申快诺。朋友患难相扶,可感也。写一信,托致衡山(沈钧儒)。”当日李肇甫等几人就前往苏州探视沈钧儒。沈钧儒在4月9日至沈谦的信中说,“五日伯申偕张、俞、唐三位律师同来,并携有镕西先生函,附有意见,均甚切要。当日有几种决定……我的辩护律师除镕西、伯申外,已商定委任刘崇佑、秦联奎二律师,皆本来极熟之友”。当时沈钧儒有四位辩护律师,虽然张耀曾排名最前,但在实际辩护中发挥主要作用的却是李肇甫、秦联奎(注7)。


张元济也在日记中提到七七事变前后,他与李肇甫、沈钧儒、李公朴等人常有聚餐,并讨论国事,比如1937年9月3日的聚会为“李肇甫做东,共十三人。”


八一三之后,日本占领了上海的中国地界,祖父于1937年底离开上海回到四川。1938年夏,祖母带着孩子们辗转香港也去了大后方。1939年,李肇甫被选为四川省临时议会议长,1940年改任四川省政府秘书长。他的改任还有一段故事。 抗战时,国民党退守四川。最初四川的地方势力很大,国民党中央势微,因此蒋介石亲任四川省主席。后来蒋的势力逐渐增大,遂辞去省主席。但国民党中央对四川的地方势力依然不放心,蒋介石就委派当时的行政院长张群兼任省主席。因四川军阀多,张群说:“如果要我做省主席,一定要李伯申当秘书长,否则摆不平。”


蒋介石给李肇甫打了三封电报,最后一封很不客气。电报中说你是党国元老、同盟会员,有什么意见你可以提,现在是全民共同抗战,你不出来不合适。于是李肇甫答应出山,但却有言在先:“只要抗战结束,我就辞职。”


当时“四川省既为抗战根据地,所负兵额粮食重于各省,”李肇甫除大力协调当时的中央政府与省政府之间关系,还于1940年2月与绅粮代表严昌龄等人联名致电当时的最高部门,对四川和省府当年预算高达1亿元以上提出抗议。要求”中枢体民疾苦,核实紧缩预算,将一切不急之务明令罢免,俾创痛已深之川人得已稍苏喘息。(注8)在此期间,祖父亦有若干兼职。时人大多兼职兼薪,但他不但拒绝兼职公司,而且义务兼任四川省航空建设委员会主席等职。


祖父担任省秘书长期间,张群遇到棘手的事就让他出面处理。1944年10月底,成都闹学潮。成都市长余中英派警察局长方超亲率警察前往镇压,并打伤学生三十多名,抓捕四十多人。11月11日,成都爆发了学生万人抗议政府暴行的大游行。张群不敢与学生见面,遂派祖父前往。据说他的车子经过时,学生说:“李老太爷的车子来了,不要挡他。”当时四川开议会,有左、中、右,某些国民党右派经常挑衅欺压民盟,作为议长的李肇甫经常要求保护左派,喝止右派。


李公朴和闻一多的追悼会也是李肇甫代表张群去参加。据说徐中齐密令特务混入会场收集黑名单,并在追悼会上打伤张澜,因此受到社会各方面的压力。李就此事质问徐中齐,徐则以“中央指示”来搪塞并要求祖父设法“搁平”。李肇甫在任上,曾保释康岱沙出狱,并应杨淑明和罗宇涵请求,亲自打电话给有关部门保释罗广斌。康岱沙出狱后就前往延安,后来任职外交部,并派驻柬埔寨和罗马尼亚。


1980年,北京十一学校的张姓体育老师辗转找到我父亲原来的工作单位,其时我父亲恰好来北京被落实政策。张老师说:“你父亲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曾救过我父亲。” 但我父亲自己的问题还未解决,也无心过问细节。


陪都时代,后立者为伯父和表伯表叔


我父亲说,全家都把祖父看作圣人。据我92岁的姑父回忆:“我老丈人最清白。穿布鞋,蓝布大褂。一个普通办事员来找他办事,他都要亲自送下坡,再九十度鞠躬。我和你姑姑结婚用了他半天的汽车,第二天他就坐黄包车上班。有一次他发现听差写私信使用公家信签,就让他还回去。”


对于祖父用车,父亲也有类似回忆。父亲是祖母最疼爱的小儿子,他在灌县空军幼年学校读书时,祖母坐祖父的车去看他,并把父亲带回家住几天。父亲回家后的次日早晨,就听到祖父问司机:“她到灌县去看我儿子,花了多少汽油。那么我三个礼拜不坐汽车。”当时称为一滴汽油,一滴血。当时的四川人也相当敬重道德文章皆佳的李肇甫,至今八九十岁的人提起他还很敬佩。


抗战结束,张群回南京。我祖父应时任四川省主席邓锡侯的要求,又在省府工作了三个月,于1947年离任。次年1月,国民党政府召开国民大会,李肇甫被选为立法委 员。据我父亲回忆,那次并非全是选举,而是被圈选。祖父应立法委员一职而前往南京,当时居黄泥巷。同年8月,由蒋介石提名,李肇甫成为司法院大法官。


据父亲回忆,当时国民党政府设有司法院、考试院、监察院。司法院内设有大法官委员会,大概有十二名大法官。大法官的地位很高,和美国有些类似,比如总统就职宣誓要由大法官监督,大法官有解释宪法的权力,但不直接审案,相对超脱于党派之争。大法官职位高,工资也比较高。当时李家的长子长媳长女都因病去世,留下一对遗孤,次子幼子还在上学,次女已经出嫁,家中的生活来源全部依赖祖父,因此他接受了大法官的职务。


在南京时,陈立夫曾请祖父吃饭,用意是了解他是否会竞选立法院院长,其实祖父连立法委员都不愿意做。有一回,祖父对我父亲说:“我现在要上庙了。”我父亲问:“去干什么?”他回答:“去当大法官。”


1948年,我父亲已从空军幼年学校毕业。因抗战胜利,空幼学员不再送往美国学习,我父亲就离开了航校。当时他想去投考民航,遂托祖父给戴安国(戴季陶之子)写信。祖父问他:“为什么要去民航?”他答:“为了挣钱。”当时民航赚美金。父亲还对祖父说:“阿爸你没钱,咱们北京的房子已经没有 了。”祖父听了非常生气。父亲说,他从来没见过祖父发那么大的火。祖父拍着桌子,骂父亲混账,说:“你就知道钱,不想多念点儿书。还有几个月,你一定要去考大学。”李肇甫对子女管教很严,不许他们跳舞,但祖母溺爱孩子,每次出去跳舞都是祖母把衣服偷偷拿出去,让孩子们换上。


国民政府于1949年2月迁往广州,李肇甫从南京回四川。他想叶落归根,但归根谈何容易,他当时连回家的船票都买不起,最后还是由卢作孚想办法,坐“夔门号”返川。


自1938年回到四川,李家一直无钱买房子,曾先后借住租住过康心之(位于重庆领事巷)、胡子昂、向传义(位于成都吉祥街)、张群和唐式遵的房子,生活来源主要靠李肇甫做法官的工资。辞去法官之后,祖父担任了康心之主办的 《国民公报》社长和唐式遵开办的南林学院院长、辅成法学院教授。四川即将易手之前,蒋介石又来到四川,任命李肇甫为国民党非常委员会的非常委员,但李肇甫拒绝为其工作。蒋介石又要他去台湾,他为了拒绝甚至避入南林学院。他还拒绝国民党要他做的反共广播发言。后来CC派曾派人监视李肇甫,据传还要暗杀他。


四川易手时,祖父依然借住唐式遵的家。有一天家里来了两个人,其中的一位我父亲称为吕五伯伯。吕五伯的哥哥是吕超,曾为国民党参军长,相当于蒋介石最大的副官,而吕五伯的女儿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来人对李肇甫说刘伯承想与他见面。祖父回答:“刘伯承是共产党,我是国民党,虽然我不是蒋介石那派,但毕竟是国民党。共产党一来就见我,对你的声誉不好。”来人又劝了一阵子,但祖父还是拒绝。


后来刘伯承带信请李肇甫去革大学习。李肇甫说:“我不去革大,我也不从政。抗日时,我从政。抗日胜利之后,我就不从政,我还是当大学教授或律师,或办报。”姻亲康心之迁往北京时对祖父说:“我有稀饭,也有你一碗。”但李肇甫仍决定留在四 川,尽管他曾说过:“哪个革命党一开始不是很好,后来慢慢就有变化。再看十年二十年,几十年看看它会不会变成像国民党那样的。”


共产党在四川掌握政权之后,胡子昂做了重庆副市长,曹荻秋是书记。当时还没有政协或人大,某次会议邀请李肇甫作为当地乡绅出席。会议完了,祖父回家对我父亲说:“今天我说错了一句话,我说联俄、容共、扶助工农。”孙中山的政策原本就是联俄、容共、扶助工农,后被改为联俄联共扶助工农。次日报纸刊出祖父的发言,也被改为“联共”。除此之外,祖父就在家里,很少参加政治活动。


胡子昂和我们家是亲戚,我祖父当秘书长时,曾邀请他去做建设厅长。但胡做了官后,脸就有些变了,后来在祖父被捕一事上,有人猜想过他起的作用,而另一些四川老人,如但懋心、邓锡侯、刘文辉等对我祖父情分尚存。因唐式遵与共产党作战身亡,祖父借住的房子要被没收,于是李家不得不迁至俞际堂家。俞际堂、但懋心、邓锡候、刘文辉等人见李家没房子住,曾愿凑钱帮助买房子。


一天我父亲回家,看到两个解放军站在门口。名义上是没收唐式遵的财产,但也抄了我的家。他们抄走两本通讯录、旧账本,还有一张要任命李肇甫为 “非常委员”的信。此时当局已不再能容忍李肇甫的不合作。


1951年3月12日半夜,重庆全市戒严。13日清晨,我祖父李肇甫被带走。次日父亲从报纸看到祖父的照片,他穿着长袍,手里夹行李卷,那张照片在镇压反革命展览中也展出过。当时的政策是在国民党时期做过区长的都是反革命,何况祖父做过立法委员。


据过来人回忆,三一三那天重庆全城气氛非常恐怖,很多人被捕。对于三一三,茅于轼写道:“后闻李伯申、黄墨涵、黄仁中等,此次皆被捕。1951年3月13日,午饭时,闻众谈张宗芬疯病益剧,甚为伤感…… 但觉此少妇乃西师全校女员女生最美之人,又和雅而有礼貌。其幼子亦为最美之小男孩,(吴)宓极心爱之……”


因当时关押的人太多,监狱已满,一些人就被关押在名为真缘堂的天主教堂。后来天气越来越热,被关押的人就住在席棚里。当时我的二表叔陈延龄因涉嫌倒卖鸦片也被关在那里。他获释后说, 在真缘堂时,被关押的人都是蹲着吃饭,而且不许说话。吃饭时,他看到我祖父,就悄悄地蹲着挪到祖父身旁。我祖父轻声问他为何被捕。得知原因后,祖父说:“你的案子没事,他们会放你。如果你出去就去找刘伯承。”待我二表叔出来,刘伯承已经去了南京。


自3月被关押,父亲曾设法见我祖父,但都被拒绝。祖母去找过熊克武,但熊当时在北京。据黄花岗烈士喻培伦的侄子喻锺珏回忆,喻家和李家是世交。我祖父被关押时,因我祖母担心已工作的姑姑和我父亲被祖父牵连,就差当时还是中学生的喻锺珏为我祖父送换洗衣服。我祖父见到喻锺珏,用手摸着他的头说:“没想到华为(喻培伦弟弟培棣的字)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七月的一天,我家来了一个专案员。他让我父亲介绍祖父的情况,并要父亲和祖父划清界限。父亲说:“我没什么可划清界限。我了解我父亲。父亲参加了同盟会和二次革命。后来汪蒋都让他出来做官,他不出来。他做律师,还给七君子辩护。抗战时,为了民族利益才勉强出来维持,还营救过共产党人。”此人还问起“非常委员”一事,我父亲也如实说了。又过几天,那位专案员又来了,他跟我父亲 说:“你爸爸病了,痔疮,流血很厉害。”并让父亲送药去。 父亲送药去,但还没见到祖父。


1951年7月20日,父亲正在演出,母亲还在台上独唱。我二姑姑找到后台,告诉我父亲祖父去世了,让家人去收尸。


次日父亲去真缘堂,进去一看四周都是席棚。他来到一个办公室,办事人问了姓名,然后出示法医证明,上面写着心肌梗死,并让父亲签字。父亲问尸体在哪里, 他说在一个小屋里。父亲来到那个小屋,看到祖父躺在那里,眼睛未闭。父亲用手将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上,雇了滑杆儿,抬回家去。


“据同狱逃出者云:肇甫被捕入狱时,已病感不支,每日食量甚少,而共党反责以扫地等苦役,肇甫遂绝食。或有秘劝其进食者,则曰:吾固求死而不得也。逝世之晨,禁锢狱中者均起,点名独不见肇甫;共党方斥骂,视之则早已气绝。“(同注1


祖父的遗体被带回家后,祖母见了即嚎啕大哭。她边哭边诉:“他清白了一生,就这么没有了。”父亲说,如果让他睁着眼睛回去,祖母看了会更难过。二姑父出去买了棺材。祖父去世的第三天,家人在江北找了一处公墓下葬,墓碑上只写李伯申之墓。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和堂兄去奠祭过,后来整个公墓都夷为平地。


祖父死后,我二姑去北京,找到沈钧儒。沈听说我祖父去世,顿足大哭:“为什么不到北京来!到北京就一点事都没有啦。”其实祖父去世前,家里连去北京的车票都凑不出。


1953年6月初,重庆中级人民法院来人通知说我祖父不是反革命,当时还问我父亲,你家有什么财产,比如土地可以全部发还。父亲答:“我家没有财产。现在可以还我父亲清白了。他一生清白,没有动产,也无不动产。但最要紧的事,我母亲很想不通,你们应该向我母亲解释清楚。”

祖母江伯鸾早年在北京西四旧宅


1958年,祖母来北京。父亲告诉我:“我是在1958年3月份初被正式宣布为右派的,也知道要去北大荒。我不敢告诉你奶奶,只说我要去参加十万军人建设北大荒,何时回来还不知道。你奶奶想到北京来,她从抗战之后就没来过北京了。我很想你,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就要求你奶奶把你从四川带来。老太太来了之后,我强颜欢笑一个星期。那天是1958年4月20日,我们这些人集中到前门坐火车,凌晨4点单位的吉普车来了。前一晚,我一夜没睡,娘也一夜没睡。娘那天要去送, 我说你别送了。我看看你,再看看娘,就上了车。那天正好离你生日还有五天,当时你妈去朝鲜演出,离她回来还有十天。你妈回来时,我已经走了……” 


那是我祖母最后一次来北京,而我对她的唯一记忆就是照片上那个面目严肃的瘦小老太太。祖母一生中,曾送走了我大伯大姑,后又送走了自己的丈夫。她在文革中死去。1984年我去国前,父亲把她的骨灰带来北京,我们将她撒在北海的湖水中。


作者(中)与祖母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合影


我曾祖因官致富,而祖父则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败家子”。他是一个民主宪政的实践者,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为理想而革命、作官和拒不作官。他的一生充满了理想,所以也注定要幻灭。


2005年初,我在印度阿旃陀石窟(200BC-450AD)内观赏壁画。因当地气候潮湿,那些壁画残缺破损。2007年夏,我又去希腊克里特岛观赏克诺索斯时代 (公元前2700-1450)的壁画,那些壁画原来也是残破的,但出土之后却被荷籍英人皮特·琼(1887-1967)修补重构。我记录的家世犹如阿旃陀石窟壁画那样,凡是记忆之外全部留白,后人读它,可自去想象。




注1:《 革命人物志》第十集,杜元载主编,中国国民党党史史料委员会出版,1972年2月(原载《四川文献》40期,1964年12月1日,台北)
注2:康心如:《我与报》,1968年手稿
注3:吴玉章:《武昌起义前后到二次革命》,《辛亥革命回忆录》卷一,P120
注4:傅国涌:《从革命党到普通政党》
注5:余衔玉,高冬梅:《张振武案中的真真假假》
注6:袁伟时:《从孙中山在辛亥革 命后的迷误看中国民主之路》
注7:陈夏红:《百年法律人剪影》——“沈钧儒私人记录的七君子事件
注8:孙挺信:《中日大决战》第四章:艰难岁月
注9:张国福:关于《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的起草日期和主稿人问题——北京大学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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