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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轩编辑、工圣审读
作者简介
大学毕业照
杜欣欣, 1954年生于重庆,在北京长大。1969年随母去东北下乡,之后当工人七年。1978年考入大学,1984年到美国留学,现居美国。曾出版过《恒河:从今世流向来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7年)《此一去万水千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星辰凝视着潮汐》(台湾远景出版社,2018年5月)
原题
下 馆 子
作者 | 杜欣欣
年幼时,每年母亲都会带我去照一张相,所去的照相馆永远是王府井的丽影相馆,时间永远是在夏末。照相的那天母亲总会穿得很好看,也给我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我们走在街上,或者坐在照相馆里等,我曾听人赞叹:“啧啧,这妈妈好看,女儿也好看。”
照过相后,若母亲还有兴致,她就会带我去下馆子。我们常去的一家餐馆,名为“康乐”,开在王府井北的一条胡同里。这餐馆门脸不大,胡同外也无招牌,只在大门上方的黑匾上写着“康乐”两个金字。进门有一方白影壁墙,之后的紫藤和丁香紫了一院儿,也香了一院儿。
餐室门口置了一对大水缸,水缸里养着黄鳝,它们滑头滑脑地呈现出游蛇的模样。我生长在北方城市,此前从未见过鳝鱼。看着它们,有点恐惧,更有几分好奇。最终好奇战胜了恐惧,我试图去抓,自然被大人骂。因为惦记着看鳝鱼,我甚至不记得都吃了些什么,只记得餐室高高的屋顶,放着三四张餐桌,食客不多,安安静静,古里古气。
文革开始后,革命的风声很紧。在单位食堂买饭,母亲多买一根香肠都会遭到批判,自然也就不会再去下馆子。那段时间里,我还真不知康乐这样的餐馆还开不开门。1970年代中期,我和母亲从五七干校回来后又去康乐餐厅,才知它已经搬到安定门了。后来,我路过康乐餐馆,它的门脸大了,外观也大众化了。从窗口望进去,里面很多食客,服务员忙着开票送菜,桌上杯盘狼藉,看得我都没兴致推门进去吃了。
好像是一个秋天,母亲带我去东安市场里的吉祥戏院看昆曲。我自然是看不懂,只是看戏中人的眼神,招式和凤冠霞帔。散戏时,母亲带我到后台去和一个戏中人说话。我才知道那个女主角儿是我家的亲戚,母亲要我称她婶儿,她穿着戏装,脸上红红白白,黑黑的大眼睛明亮逼人。她卸妆换衣,卸妆后的婶子看起来柔和了很多,但她的眼神,做派和母亲还是很不一样。不知道怎的,我觉得她挺“旧”,好像是旧社会的人,尽管我也说不出旧社会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婶子披上浅灰色的呢大衣,系上淡黄绸巾,带着我们走出吉祥戏院,穿过东安市场。市场里的旧书店还没上门板,店门口摊了好些旧书,曲里拐弯,见着认识的人,她就打招呼。经过一家印度人开的铺子,奇怪的味道飘进我的鼻子。我看着闻着,嗯,这东安市场代表着“旧”,吉祥戏院的戏是旧的,那里演戏的人都是旧人。
跟着婶子,我们到餐厅吃饭。为啥去那个餐厅,又吃了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餐厅的模样更像我想象中的馆子,人多热闹,场子大。我还记得婶子用餐时依然是戏剧演员的韵,一招一式,有范儿而不乱。婶子60多岁时,突然离婚改嫁去了台湾。据说她后一任丈夫早年在北京时就非常仰慕她,早年?有多早?至少将近半个世纪了吧。
1973年,我家搬到西郊蓝靛厂。那里居民稀少,只有一趟公交,且班次少,收车早。因交通不便,进城就成了一件大事。那时进城,母亲只穿制服,不过她还是坚持要我穿得好一些,因此我也总留有一两件“上街”时才穿的好衣服。每次穿上好衣服,走出家门时,母亲总是喜欢跟在我身后,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掂下一个线头,或扯一下褶皱,真的有点烦。
其实那时所谓进城就是去西单,但一去需要大半天。我们常去吃的馆子是四川饭店。它位于绒线胡同内,正餐和小吃分别开门。正餐开在四合院里,正餐的菜式主要是鱼香肉丝,干煸牛肉丝,宫保鸡丁等传统大众川菜。可是这里无论是什么“丝”总是切得十分的细,细得纹理分明。大油快火,隔着老远就“川”味扑鼻。干煸牛肉丝很容易煸过头,吃口过柴,但四川饭店的这道菜总是鲜嫩入味。这些菜必得配大米饭,米饭又必得由晶莹剔透饱满的上好大米焖成,那才吃得香吃得过瘾,吃的酣畅淋漓!
四川饭店的小吃开在隔壁,店面没有正餐的讲究,只是一间大棚,棚里只卖担担面和汤圆。当时的担担面二两一碗,一碗不是五角就是一元。掌厨的是个胖胖的四川女人,调制担担面极为拿手,毕竟大多是北方食客,她调的麻辣绝不过度,却是香味扑鼻。
“四川来的芽菜啊,北京怎么吃得到?”母亲边吃,边说。此时,她必会回忆四川的青菜头、叶儿粑、小笼牛肉等。吃完后,我们总会叫一碗汤圆。北京人管汤圆叫元宵,我印象中,早年的北京元宵都是摇出来的,干硬得打在脑袋上能起包,四川的汤圆都是包出来的,比北京元宵糯软,馅子细而绵。
1987年,我开始为美国电话电报公司驻京机构工作。当时算高薪阶层,下馆子的次数也多了,但那多是因公下馆子,自己还是舍不得花钱去外边吃饭。由己推人,当时下馆子还是一项花费,一般家庭只在招待特别重要的客人时才舍得去。1991年,我再次出国。三年后探亲回国,发现不过几年,下馆子已成为主要的应酬联谊方式。回国吃的次数多,吃的花样多,说的话也多,馆子的环境,所吃的菜肴反倒都被淡化了。
大概1995年左右,外子与沈昌文先生相识。沈先生自1986年至1996年,一直担任三联出版社总经理和《读书》杂志主编。他热情好客,在文化出版界人脉广阔,还特别会吃。那年夏天,沈昌文先生说要请我们吃饭。当时还没有平板电脑和智能手机,他从双肩背里拿出一个小玩意儿,里面有北京各类风味的餐厅。他问:“你们回国想吃什么,我就在这里查,然后咱们就去那里。”最后他挑了米市大街上的一家上海餐馆。饭后,沈先生听说我患有严重的鼻炎,特别打电话叫大女儿沈一为我诊治,沈一是同仁医院的医生。
随后几年,每次回北京,我们都会拜访沈先生。多数时候,我们约在东四三联书店的咖啡店,然后再一起去下馆子。沈先生推荐的馆子皆为一流,唯有一次例外。那次是在金鱼胡同里的一家法式餐厅,菜上得慢,而且不很地道。但在那次洋餐中,我们结识了即将出任广西师大出版社总编的刘瑞琳女士、花生书屋总编王瑞智先生。我与他们合作就始于那次下馆子,后来成为朋友。与沈先生一起下馆子,吃饭只是个名头。
有年夏天在北京,我和外子去探望刘辽先生。刘先生与我父亲是空军幼年学校的同学,现在与外子同行,因此我称他“叔叔”时,他总笑说:“辈分乱了,辈份乱了。”
刘辽和我父亲都没逃过1957年那一劫。刘先生在学术上颇有建树,但因六四,他一直未能成为博士导师。他住的大学宿舍很小很挤,长期不给他调整,所在的大学认为他是异见人士,不准参加校庆。
我们去的那天,刘先生坚持要请吃饭。我知道他住的很憋屈,就说千万别客气。推辞了半天,终究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天气很热,我们吃过饭走出馆子,却不见刘先生。我折回去寻他,他正在给一个要饭的老人买包子。那老人显然常在这一带要饭,常常被饭馆驱赶。刘先生买了包子,买了水,把那老人带入门厅。他对门卫说:“你就让他坐在这里吃完吧。”此时,刘师母也折了回来,她说:“这老头子就是这样,每次看到要饭的老人都去管,他管的过来吗?”
几年后,刘师母患癌症去世,后来刘先生又患了阿兹海默症。患病中,他主要靠学生和同事赵铮照顾。后来病严重了,刘先生进了养老院。去世前,他幻听幻觉已经相当严重。赵君去看他,他说:“对面墙下坐着一排人,要来害我。”刘先生小我父亲三岁,却走在了我父亲的前面。
2014年,我回北京。大学同学刘伟热情慷慨,给了他家房门的钥匙。我不熟悉那个社区,傍晚出门找食,路过的第一家就是炸酱面馆。饿而馋,我立刻推门进去。流水牌上写着炸酱面、爆肚、炒肝、豆汁等,每个菜几十块钱。付钱拿面,我才注意到面码放在那边的大号碗里,一字排开,随意取用。我舀了一勺黄酱,再加上肉末黄瓜丝。尝了尝,略咸。
挑面吃着,就见门口进来一对父子。父亲看上去80多岁,儿子的年龄和我差不多,旧衣旧帽却蛮干净。儿子扶着父亲坐下,就去窗口叫菜。他叫的是炒肝。这东西虽是北京名吃,但我总觉得勾的芡太多,不喜欢。我听着那人对窗口服务员说:“你家的炒肝,肝儿给的太少,我去某某家吃,比你家给的多多了。”服务员回了句什么,我也没注意,心里想着这对父子真是老北京人啊,到哪儿都喜欢吃炒肝,还有比较呢。我觉得这儿价钱便宜,但对他们就未必了,花了钱出来吃,觉得不值吧?
面越吃越咸,黄酱也不香,剩下些面碎,我抹抹嘴就离开了。回家的路上,才看到这条街上有好几家餐馆,其中一家春饼店,招牌写着“春饼管够”。里面食客很多,我有点后悔刚才的饥不择食。心里想着:“还要在这儿住几天,改天一定来这儿吃。”但直到离去,我竟没机会去。
杜欣欣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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