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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货丨汪朗:卤煮出身

汪朗 新三届 2019-06-17


       

作者自画像


汪朗,1951年6月生于北京,1978年10月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入学前曾在山西忻县插队三年半,在太原钢铁公司当炼钢工人六年半。1982年毕业后分配到《经济日报》的前身《中国财贸报》,在此一直工作至2011年退休。在《经济日报》期间,先后从事国内、国际多个领域的经济报道,当过几个部门主任,大致还能胜任工作。最近几年,业余时间写点儿关于吃吃喝喝的文章,编过两本集子,好像还有一点点影响。仅此而已。

 原题

卤煮出身


作者:汪朗



几年前,部门两同事闲聊时谈起了南北小吃之长短,一言不合,舌战顿起。一方为河南籍男士,嗜肉喜荤,说是上海小吃没吃头,除了米面就是米面,还是北京的好。另一方为上海籍女士,闻言气哼哼地反击说:“北京小吃有什么好,有什么好?除了下水,就是下水!”我在一旁不禁暗笑:到底是泱泱大报记者,连评论小吃都有宏观意识,一棒子打倒一大片。


北京小吃


细想一下,两人观点都有些道理。就说北京的小吃吧,尽管也有豌豆黄、芸豆卷、艾窝窝、江米切糕等米面制品,有些据称还有御膳血统,但不少人念念于心的还是下水系列,像什么炒肝、爆肚、羊杂汤、卤煮火烧。这一点,就连一些老外也都明戏。前两年,美国副总统拜登访华时,专门到鼓楼旁边的一家小吃店就餐,搞了场亲民秀。


这家店就卖卤煮火烧和炒肝儿,炒肝儿在京城颇有名头,有人为此还编了两句顺口溜:“何处吃炒肝儿,鼓楼一拐弯儿。”我们报社的一个老总编,虽非土生土长北京人,但是过一段总要找地方吃碗卤煮火烧,把“三高”之类的顾忌全然抛在一边,说是想得慌。可见北京小吃下水系列的诱惑力。


北京炒肝儿


京城吃食有一大特点,就是常带帝王之气,有点皇。由于明清两代皇上的穿着都以黄色为尊,也可以“黄”代“皇”。过去北京百姓总爱说自己生活在“天子脚下”,以此推论,大菜小吃沾点儿脚气,添些黄色儿,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然而,了解历史的人都明白,当年紫禁城的外面,还建有厚厚的一圈皇城,把天子和庶民阻隔得严严实实,一般人等甭说一睹天颜,就连最高领导得了禽流感什么的,都未必承接得上。吃喝上面更是很难互联互通。


不过,凡事都兴许有例外。大家既然同在四九城里住着,皇上哪天在宫里呆烦了,悄悄溜达出来吃顿小馆儿;御膳房的厨子偶尔喝高了,迷迷糊糊把皇家菜点操作秘笈传给亲朋好友,都是保不齐的事。有此想象空间,京城的不少吃食于是就有了辉煌历史,黄了起来,就连最平民化的食品也不例外,比如卤煮火烧。


卤煮火烧


据北京一家颇有名气的卤煮火烧店的网站介绍:“乾隆四十五年(1870年),清高宗乾隆巡视南下,曾下榻于扬州安澜官员陈元龙家中,陈府家厨张东官揣度皇帝的口味,为乾隆爷精心设计并炖制出一道荤菜,乾隆食用后大加赞赏,张东官也因此随驾进京入了御膳房,这道新菜取名‘苏造肉’,意为苏州大厨所制。此菜后来传入民间,为适应平民百姓食用,后人尝试改用廉价的猪下水,特别是以猪肠为原料代替五花肉,其风味更加独特,由此‘苏造肉’演变为‘卤煮小肠’”。说得是有鼻子有眼。


更有文章宣称,上面这段文字出自嵯峨浩的《食在宫廷》一书。嵯峨浩出身日本贵族,1937年嫁给末代皇帝的弟弟溥杰之后改随夫姓,变成了爱新觉罗浩。由她来认可卤煮火烧的皇家渊源,名分上倒是相宜。不过,虽然爱新觉罗浩确实写过一本《食在宫廷》,书中也确实有关于安澜园(并非安澜官员)、张三官的记载,但同样确实的是,书中并没有关于苏造肉的这段论述,只是在“苏灶肘子”的做法中,顺便提了一句“苏灶鱼”和“苏灶肉”。甚矣!想沾点黄色儿自高身价可以理解,但基本史实总要弄弄清楚才是,忒不靠谱就成了扯淡。



嵯峨浩是日本人,嫁给溥杰时已是“满洲国”时期,对于中国历史和宫廷餐饮的了解,不少又是道听途说,因而表述中难免出现舛误。比如,她将安澜园所在地说成了江苏的江宁,其实是在浙江海宁的盐官镇。不过这总比某些国人把安澜园搬到扬州好些,起码还对了一个字。另外,她对“苏灶”的说法也不准确,《食在宫廷》的中文译者已经在书中注明,清宫御膳底档中只有“苏造”而无“苏灶”。


关于苏造肉,唐鲁孙、邓云乡、刘叶秋等美食前辈和民俗专家都有过描述,而且所见所闻全在什刹海荷花市场。七八十年前,这里是京城平民消夏祛暑的好去处。


据说最早的卤煮出自宫廷的苏造肉


在唐鲁孙先生印象中,当年的荷花市场,除了卖茶水冰碗儿凉果外,只有一个冯记“苏造肉”,每年只在这里做一季买卖。苏造肉摊子上虽然摆着一个小插屏写着“冯记”,可是认识他的人都叫他“老嘎”。据说老嘎在光绪末年,跟御膳房高首领当过苏拉,学会了做苏造肉。老嘎的苏造肉,据他自己乱啼,说是乾隆皇帝下江南到苏州后,跟姑苏名庖学来的做法,让御膳房仿作的。不过他老人家不太喜欢菜太甜,所以冰糖的分量减了。


做苏造肉最要紧的是选肉,一定要后腿偏点瘦的五花三层嫩肉。肉拾掇干净后,微炸出油,然后放上作料,文火去炖,大约一个时辰,肉就又酥又入味啦。老嘎的苏造肉,每天以十五斤为限,等到秋蝉咽露,渐透嫩凉,荷花市场一结束,要吃老嘎的苏造肉,那要等明年荷花季再说吧。



唐鲁孙是光绪皇帝珍、瑾二妃的堂侄孙,自幼出入禁掖,对宫廷膳食多有了解,但总体评价不高,认为其实远不如民间美食。从“据说”、“乱啼”这些用词中,看得出唐先生对苏造肉之“黄”是持怀疑态度的。


    邓云乡先生见到的苏造肉已有了变化:“这是一种把五花猪肉,和肝、肚等放在一个铁锅内红烧,汤很宽,锅中一半是正在烧着的喷香的肉,一半是汤,可以煮火烧。你要买时,卖的人从锅中捞出点肉,切碎,放在碗中,再根据买主需要,切一二个在肉汤中煮着的火烧,也放在碗中,浇上一些肉汤。这是一种很实惠的食品,而且很卫生,因为肉锅一直在火上,肉汤一直小开着。这很像上海城隍庙卖的排骨年糕。”


卤煮小肠


刘叶秋先生则认为:“苏造肉,就是现在所说的卤煮小肠,但选料精,洗涤净,烹调得法,佐料齐全。除去猪肉之外,还有心肝肠肚,都煮得极烂,离老远就闻见香气扑鼻,加上浸在肉汤里的硬面火烧,更为引人食欲,不由得想来一碗尝尝。”


刘邓两位先生比唐先生晚生十年左右,因此他们的描述应该反映出苏造肉的由高而下的变迁。以后,不知什么人将京城的另一种小吃卤煮豆腐并入苏造肉,遂使卤煮火烧的形制基本完备,食材搭配更加合理,滋味也更为丰富。


卤煮火烧


现今的卤煮火烧,全无当年苏造肉的雅致,瘦多肥少的后腿肉已不见踪影,心肝肚之类的高档下货也被摒除,留在锅中的,只有小肠、肺头和少量肥膘肉,外加炸豆腐和硬面火烧。放下身段的卤煮火烧,因其价廉物美,反倒有了更多拥趸。不少食客还在网上开展了卤煮火烧排名,力挺自己中意的店家,闹得不亦乐乎。这些推介意见中,涉及的都是小肠拾掇得是否干净,火烧煮得透不透,味道是咸还是淡,分量给的足不足,却没见有人争论御膳遗风有几分。那玩意儿,估计谁也吃不出来。


其实,有特色的吃食,再草根也会有市场,犯不上死乞白赖地和古今中外脚气黄色儿啥啥的挂钩,否则难免出闹笑话。其他事物亦如此。


可惜,总会有人不明戏。



作者美食散文集封面

 

本号获作者许可转载,美食图片选自网络


 

延伸阅读


舌尖上的汪氏父子


作者:王干



汪朗是汪曾祺先生的大公子,资深媒体人,烧一勺子好菜,写一手好散文。我和他的交往可追叙到25年前。


那时候汪曾祺老先生住在蒲黄榆,我被借调到《文艺报》工作,因为孤单,周末节假日隔三差五地到老头家蹭饭。蹭饭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汪曾祺先生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偶像,当时没有粉丝这个词,我是汪先生的追随者、模仿者、研究者。能和自己的偶像一起进餐,是粉丝最幸福的事了,精神上的享受也是最高级别的。


汪曾祺在文坛的美食大名,跟他的厨艺有关。据汪朗统计,除了汪先生的家人,我是尝汪先生的厨艺最多的人。因为吃多了,总结老头的美食经,大约有三:一是量小。汪先生请人吃饭,菜的品种很少,但很精,不凑乎。量也不多,基本够吃,或不够吃。这和他的作品相似,精练,味儿却不一般。二是杂。这可能与汪先生的阅历有关,年轻时国家动荡四处漂流,口味自然杂了,不像很多的江浙作家只爱淮扬菜。


我第一次吃鸡枞,就是1986年在他家里,炸酱面拌油鸡枞,味道仙绝。直到现在,我拿云南这种独特菌类招待人,很多北京人、很多作家不知鸡枞为何物。三爱尝试,他喜欢做一些新花样的菜。仙游前十几天,他还用剩余的羊油烧麻豆腐招待我,说:“合味,下酒。”



因为周末汪朗带媳妇孩子看老爷子,我们就认识了。汪朗一来,汪先生就不下厨了,说:汪朗会做。老头便和我海阔天空地聊天,当然我开始是聆听,时间长了,也话多起来。汪朗则在厨房里忙这忙那,到十二点就吆喝一声:“开饭了。”汪朗做的饭菜好像量要大一些,我也更敢下筷子些,味道更北京家常,不像老头那么爱尝试新鲜。

        老头走了,我们都很难受。


之后看到了汪朗怀念父亲的文字,不禁惊喜,文字的美感也会遗传吗?又看到他谈美食的文章,就更加亲切了,因为我也写写关于吃喝的文章,但基本是借题发挥,和他的“食本主义”比起来,我像个外行,以致他发现我文章的常识错误——将麻豆腐误作豆汁儿。十几年前,我曾在文章写到汪先生用羊油做豆汁儿,去年汪朗忍不住说,豆汁儿从来不进他们家的门。至于对食的历史渊源和掌故,他更是如数家珍,信手拈来,当代文人,鲜有其格。


他也有不及的时候。有一次,我说到汪先生送我朝鲜泡菜的事,他很惊讶,他不知道老头儿居然还会做泡菜,他自己都没有尝过。我很是得意。老头儿用的是当时流行的装果珍的瓶子,我至今记得很清楚。记得老头儿很得意,说泡菜可以这么做。不知道老头在泡菜里面加些什么,汪先生说了,我当时没记住,也没吃出来。



我到北京十余年,与汪朗的往来也慢慢勤了些,时不时地还在一起切磋下食经,他的嘴巴很刁,我推荐的饭店他总能品出其中的最好味道。我写的一些小文,他时不时鼓励一下。


前不久,他电话邀我吃北京的爆肚儿,我说好啊,那家位于蒋宅口的老北京风味确实地道,我们几人咀嚼出爆肚儿的结实和韧劲。那一天,他还从家里拿来茅台酒,酒过半巡,他说出原委,我的书重版,你写个序吧。哈哈,原来是鸿门宴。我们都乐了,其实还是想找个理由在一起喝酒聊天。那天喝得很高兴,手拉手兄弟般的。


汪家的人厚道,实在,汪朗犹甚。我一直视他为兄长,但他的一次举动却让我意外。那年我女儿结婚,汪朗自然要作为座上宾。宴毕,众人散去,发现汪朗还在电梯口,我说你还没走啊,他说,我帮你送客人呢。我说,都走了。他说:“我得等他们都走了,我才走。我虽然比你大,但你和我父亲是一辈儿的,家里有事,晚辈我该最后走。”


家风如此,文风自然。


原载王干作文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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