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故丨汪朗:古人打"驴的"之趣闻轶事
作者自画像
汪朗,1951年6月生于北京,1978年10月考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入学前曾在山西忻县插队三年半,在太原钢铁公司当炼钢工人六年半。1982年毕业后分配到《经济日报》的前身《中国财贸报》,在此一直工作至2011年退休。在《经济日报》期间,先后从事国内、国际多个领域的经济报道,当过几个部门主任,大致还能胜任工作。最近几年,业余时间写点儿关于吃吃喝喝的文章,编过两本集子,好像还有一点点影响。仅此而已。
原题
“驴的”杂述
作者:汪朗
世上之物,本无常值,一旦稀缺,往往贵重。猪肉鸡蛋、绿豆大蒜、官员、经济学家甚至毛驴,皆如此。
毛驴原籍并非中土。清人顾炎武在《日知录》中说:“自秦以上传记无言驴者。意其虽有,而非人家所常畜也。”据专家考证,毛驴最初出自西北少数民族地区。从边疆引入内地,大约在3000 多年前的商汤时代。其时由于交通不便,驴骡只是作为“贡品”献给帝王赏玩。汉初时,毛驴依然十分稀罕。据《陆贾新语》记载:“驴骡骆驼,犀象玳瑁,琥珀珊瑚,翠羽珠玉,山生水藏,择地而居。”毛驴可与珊瑚珠玉媲美,自然属于宝贝疙瘩。
黔之驴
不过,地位贵重之毛驴,除了嗓门宏大之外,拉车载物的本事较之骡马到底有限,久而久之,难免遭致物议。《史记·日者列传》对此已有评价:“故骐骥不能与罢驴为驷,而凤凰不与燕雀为群,而贤者亦不与不肖者同列。”给毛驴们打分甚低。不过,这只是民间舆论,并不能阻止权贵们把毛驴当作宝贝。
东汉末年,毛驴便在官场上又风光了一回。据《后汉书》记载,汉灵帝曾经“于宫中西园驾四白驴,躬自操辔,驱驰周旋,以为大乐。”老大率先垂范,于是王公大臣也竞相坐起了驴车,使得毛驴再度成为稀缺资源,“贾与马齐”。对此,有人颇不以为然,认为“夫驴乃服重致远,上下山谷,野人之所用耳,何有帝王君子而骖服之乎!”并认为后来董卓陵虐汉室,就是汉灵帝和驴套近乎的报应。
此说的杀伤力比起“贤与不肖”之类的议论厉害得多,由是,毛驴在官场之上多年再难出头,只是到了近代,才又一次受到宠幸,成为某位封疆大吏的座驾。此人便是阎锡山。
抗战期间,阎锡山退守至晋西吉县的克难坡,当地道路崎岖,汽车难行,于是他在外出视察时便弄了头黑驴代步,省力又安全。在一些老纪录片中,还可以看到阎长官的驴上英姿。阎锡山骑驴很有特色,手不拽缰,脚不踏镫,十分潇洒,因为一切都有人代为操劳。他外出时,卫士们要用力将其掫到驴背上,然后有的拉缰绳,有的簇拥在毛驴两边,勤加扶持,以防他老人家一不留神坠了驴。毛驴后面,跟着一溜小跑的秘书,好随时记录阎长官发自驴屁股上的指示——毛驴要骑在靠近臀部的地方,骑在腰上会把驴压坏了。
由此,当地百姓创造出一句歇后语:阎锡山骑毛驴——不负责任。阎锡山手下的众将官看见领导骑驴,也想仿效,无奈本地毛驴不敷需求,多数人只能步行,于是当地又有了一句顺口溜:“到了克难坡,将官比驴多。”高官和毛驴谁更珍稀,真是难说。
平心而论,毛驴之个头气力虽不及马骡,但是吃苦耐劳,也不讲究伙食标准,特别是在崎岖山路载货驮人,往往非驴莫属。只要不硬性拔高,其性价比并不低。因而三国时毛驴已用于运输,唐代还在陕西一带设立牧场,大规模繁殖驴、骡。至今,关中驴仍是中国五大名驴之一,此外还有德州驴、广灵驴、泌阳驴和新疆驴。
唐代长安的毛驴,常与失意文人相伴,杜甫便在驴背上消磨过许多时光。他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对此有着具体描述:“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长年骑着个瘦驴跟在当权者的马屁股后面,四处混吃混喝,杜甫的心里自然不是滋味。不过,若无这番经历,诗圣恐怕也难修炼成诗圣。八抬大轿之中,只能生产御用诗人,驴屁股上则可能酝酿出杰作。
同样生活在唐代的贾岛,也属于驴背诗人。他曾经骑瘸驴打破伞在长安的通衢大道专心吟诗,一不留神撞上了京兆尹刘栖楚的车队,结果被行政拘留一夜。获释后贾岛旧习不改,为了“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这两句诗中,是该用“推”还是“敲”,在驴背上苦思冥想,来回折腾,一不留神又撞上了后任京兆尹的车队,被警卫当场拿下。
幸好,这个京兆尹韩愈也是诗人,问明原委之后,非但没“拘”他,还和他一起“推敲”了半天,最后选定了“敲”字。街头诗歌研讨会结束后,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韩愈还让贾岛暨其瘸驴,与自己“并骑而归”,留下一段佳话。贾岛后来考中进士,做了个小官,但不懂为官之道,只是一味吟诗,弄得生活十分困顿,“临死之日,家无一钱,惟病驴、古琴而已。”文人若是一根筋,日子往往不好过。
贾岛的毛驴无疑是“私家车”,杜甫所骑之驴是自购还是租用,则无从知晓。不过,清代京城确实有“驴的”可打。生活于道光年间的杨敬亭在《都门杂咏》中,对此便有所记录:“一城三里踏沙尘,十个猴头受雇缗。来往最多天下士,也应驼着作诗人。”当时京城俗语,把一文制钱称作一个猴头,相当于现在的一两角钱。十个猴头打“驴的”可以跑三里地,价钱并不算高。
其时,京城和通州之间还有无人驾驶之长途“驴的”,发车地点在朝阳门外。旅客只要交足费用,便可自行骑上毛驴直达目的地。如果某个坏小子想在半路将驴赶入小道,劫持转卖,毛驴便会将其掀翻在地,扬长而去。因为跑这条线路的毛驴都是喂熟了的,只认大道两头站点,名曰对槽驴。
比裸驴高级点儿的,是驴车,好歹有个棚子可以遮阳挡雨。这种“驴的”虽属豪华型,但毕竟还是姓“驴”,官员们对此是不屑一雇的,怕影响不好。再者说,弄个驴车到紫禁城面见圣上,警卫也不能让你进啊。因此官员进宫议事或赴衙办公,都是坐轿骑马。
清代官员的交通工具,朝廷是有规定而无拨款,概由本人自费解决。哪一级干部可以坐什么样的轿子,使用多少仪仗,均有明确条款,超标配置便是“僭越”,要从严治罪,因为破坏了等级秩序。不达标却没所谓,既不是于公款消费,只能由人家量力而行了。
光绪年间曾在吏部长期任职的何德刚,在所写的《春明梦录》中,记录了当时官员交通费用的支出情况:“王公大臣许坐四人肩舆,或蓝呢,或绿呢,无甚区别,非如外官,必三品始坐绿呢轿也。然亦有不坐轿而坐车者,车则必用红套围,非堂官却不许僭也。要其坐轿者,则以贫富论,不以阶级分也。缘坐轿者,则轿夫四人必备两三班替换,尚有大板车跟随于后,且前有引马,后有跟骡,计一年所费,至省非八百金不办。若坐车,则一车之外,前一马,后两三马足矣,计一年所费,至奢不过四百金。相差一倍。”文中所说的堂官,即六部尚书和侍郎,相当于今天的正、副部长。
何德刚还说自己初到京城时,全是雇车出门。“数年后,始以二十四金买一骡,雇一仆需六金。后因公事较忙,添买一跟骡,月亦费十金而已。”不算购置费,一年的交通开销至少要一百二十两银子,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好在何先生在书中晒了晒收入,让人可以从中了解一二。
戊寅年即光绪四年(1878年)秋,何德刚考中进士后被分配到吏部上班,最初级别是六品主事,年薪六十两白银,每年春秋两季下发。但因国家财政困难,薪酬只发六折,七除八扣之后,只剩下三十二两。“后数年,改作全俸,年却有六十金。京官许食恩、正两俸,补缺后,则两份六十金,升五品则有两份八十金。”五品又分正、从两级,从五品为员外郎,正五品为郎中,薪俸却是一样的。何德刚在吏部干了十五年,才升至郎中,相当于正司级,但一年工资,正俸加上恩俸不过一百六十两银子。而交通费就要一百二十两,所占比例不可谓不高。高官的交通负担更重。清代尚书为从一品,年薪不过一百八十两白银,正二品的侍郎一百五十五两,算上恩俸也只是增加一倍,而养个车队总要四百两上下,何况还要买菜买肉,交际应酬。其中的亏空如何解决,就不好说了。
没路子解决亏空的部长,偶尔也会打打“驴的”。据《清代名人轶事》记载,道光年间的刑部尚书戴敦元,一次下大雪时,便在当街拦了一辆豪华“驴的”上衙办公。下车时,戴尚书脱去雨罩露出了官帽上的红顶子,“御者大惊,将弃车而逃。公强留,与之钱而去。”赶驴车的如此惊恐,除了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儿外,可能还被什么人“拘”过。从此,戴敦元便有了一个外号——驴车尚书。戴部长属于高官异类,喜欢读书,却不会捞钱,故而还有另一个外号——破败书橱,“以公万卷罗胸,而粗服敝车,外观极寒俭也”。也是一根筋。
如今,京城“驴的”已为轿车所取代,为百姓出行提供了不少方便,但是“打的”之“尚书”,还是少,大约也怕影响不好。我们单位原来的“一把手”老范,后来升任人民日报总编辑,正部级。无论在位时还是退休后,他外出倒是经常坐出租。一次他“打的”去参加大会堂开人代会,在长安街就被警察拦下,说“两会”期间闲杂车辆不得靠近人大会堂,于是老范便乐呵呵地下车步入会场。还有一次,他“打的”回家,到了部长大院门口,司机难以相信车中老者竟然是“尚书”,琢磨了半天甩出一句话:“您过去是个‘头儿’,现在是个‘老头儿’,对吧?”这话真是绝了。
从“的哥”的言行可以看出,这个社会毕竟还是在进步。因为“御者”得知搭载之客是“尚书”时,非但没有“将弃车而逃”,还能随意调侃两句。“老北京”讲话:“知足吧您呐!”
老范名范敬宜,几年前已然仙逝。如今京城的出租车中,不知还有没有“头儿”或是“老头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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