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丨张郎郎:老妈到监狱来看我
作者档案
张郎郎,1943年出生于延安,画家、诗人、作家。1968年,张郎郎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美术理论系。1978年至1980年任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教员。曾任《中国美术报》副董事长;康乃尔大学东亚系驻校作家,同时在语言系教授汉语;海德堡大学汉学系驻校作家,同时教授汉语及中国文化;美国国务院外交学院教授。 自幼喜欢写诗、写作,先后出版了《从故乡到天涯》《大雅宝旧事》《宁静的地平线》《郎郎说事儿》等文集。
原题
老妈来看我
周末,我躺在监狱里的炕上,正津津有味地看书的时候,李指导员笑眯眯地走进我们房间。我们这帮秃瓢儿叮咣五四连忙跳下炕来,一一立正站好。李指导员说:“你们都坐下吧,没事儿,该干吗干吗……”转过头来对我说: “你出来一下。”我连忙下地、穿鞋,跟他走到门外。李指导员回过头来对我说:“你们家有人来看你了。”
六年了。
以前在看守所是不允许家人探视的,也不准相互通信。现在居然家里有人来看我,真让我大吃一惊,事先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一个死囚,如今起死回生了,马上要见到家人,我的胸口“咕咚咕咚”——顿时心律加速,让我快找不到“北”了。幸亏还有“影子我”在身后托着我的后腰,我才能跟着李指导员快步地走出中队小院。水泥马路在阳光下白花花的,有些晃眼,公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在微风中哗啦啦作响。
路上,李指导员再三叮嘱我:“你来到这儿以后,第一步走得不错,这对你将来有好处。这次家属见面,你可别犯傻,别见到家人就把握不住了,要是落个鸡飞蛋打、前功尽弃可就麻烦了。记住!千万别哭。人的感情需要控制,你一激动免不了就胡说八道,这很容易祸从口出的。千万别忘了你现在的处境,你得珍惜,别因小失大啊。”
我笑笑说:“您放心吧,这六年监狱我没白坐。现在心里清楚得很,一会儿我也绝不会犯糊涂,更不能犯浑。”
母亲和弟弟寥寥
走到监狱的家属接见厅,远远就看见我妈妈和弟弟寥寥坐在那儿。母亲显得那么疲倦、无助,似乎微微惊讶,却静静地望着死里逃生的我。理智的“影子我”瞬间走到前台,代替了那个慌张的我。
六年来我的小命朝不保夕、生死不明,我让妈妈忍受了怎样的煎熬,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可是这时候,她没有呼喊,没有流泪,只是默默地望着我。妈妈大概是在慢慢顺气,面对理智的我,她很快就调整过来了。好像我们是在一个普通、温馨的下午,准备一起喝茶,她就一直那样望着我。妈妈的镇静感染了我,慌张的我也顺过气来,微笑着慢慢地坐下来。
妈妈轻轻地说:“你的身体怎么样?你的心脏还好吗? ”
“影子我”笑笑说:“你放心吧,你看我现在身体多好。每天的活儿就是修理汽车,劳动量不大,我完全可以胜任。天天都能活动活动身子骨,比蹲在里面舒服多了。政府为了让我们好好学习,给我们买了很多书,周末不出工,就在宿舍里看书学习。刚才我正一边儿喝茶、吃糖,一边儿读黑格尔的书呢。”妈妈有点儿吃惊,这与她想象的监狱生活太不一样了。
李指导员对妈妈说:“他虽然才来到这儿不久,但表现得很不错,所以我们也希望他能够多学习。我们特意给了他更多的读书机会,以便他尽快改造自己的思想,同时也能帮助其他犯人。”
妈妈轻轻地舒了口气,看来她这才完全相信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1979年,父亲张仃创作的北京首都机场壁画《哪吒闹海》完成时,张郎郎和父亲合影
妈妈说:“听这里的干部说你们在这里可以戴手表了,为了让你更好地掌握时间,帮助你好好学习,我让寥寥给你带来了一块手表。”
一下子,不知是什么堵上心头……我说不出话来。我知道,这几年来,家里过得非常不容易。爸爸、姐姐、哥哥先后分别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两个弟弟也被送到农村插队落户去了,这一家全靠妈妈一个人,在北京拆东墙补西墙地勉强支撑着这个分布天南地北的家。
如今,知道我不会再被执行死刑了,为庆贺这件事,妈妈还特别给我带来一块手表。这时一团热气就堵在我的胸口,我一个字都不敢说,生怕一开口就会哽咽起来。
寥寥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手绢包,打开来一看,是块瑞士天梭表。我知道,这是爸爸去欧洲访问那次带回来的手表,后来,他出门画画写生,经常都是戴着这块表。也就是那次,爸爸去欧洲见到了毕加索,毕加索一直是爸爸心底最崇敬的画家。想起他们在一起欢笑的照片,毕加索那小老头儿真有意思,都这岁数了,却还是一片童心,还那么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还喜欢戴着面具做怪样,他是个知道怎么让自己开心的人。这些画面在我脑海里迅速闪过,这一切和此时的世界是隔着的好几层时空呢。
这时候,“影子我”已经控制住了心里的那团热气,我慢慢地说:“爸爸好吗?这块手表还是应该给他用吧。”寥寥说:“爸爸买了一块新表,所以这块就送给你了。这次他不能来,就让我们把表给你带来。”我明白了,这是爸爸的一点心意。
六年前,寥寥还是个孩子,而现在他已经是一个高大的青年,非常自信,非常果断。我感到很高兴,很出乎意料,心里想,当年那个小寥寥到哪儿去了呢?
我问他: “你都这么大了,不是已经到农村去插队落户了吗?”
寥寥笑着说: “这次是村里派我回北京买拖拉机,正好借着这个机会陪妈妈来看看你。”
妈妈、寥寥和我平静而愉快地聊了起来。寥寥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两条牡丹牌香烟。我很惊讶,觉得这实在太奢侈了。在这里,几乎没人抽这么昂贵的香烟。寥寥看出来我有些过意不去,说:“都六年了,想抽就抽吧。以后我们也不会老给你送这么贵的烟了。”
妈妈说: “你还要在这里待很多年呢,你的身体也不好。我希望,你抽完这两条烟以后,就慢慢戒了吧。”我点点头,对妈妈说: “你放心吧,我一定戒掉。其实这六年,政府已经帮我戒烟了。”
时间到了,妈妈该走了,她问我有什么要求。
我说: “妈妈,你以后就别来这里看我了。一来,你也上了年纪,还得跑这么远的路,不值得。二来,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也习惯了,你们放心吧。再说,现在咱们可以通信了,有什么话写信告诉我就行了。寥寥,你现在是大人了,好好照顾妈妈。”
寥寥点点头,说:“你放心好了。”
挥手告别,六年的生离死别,盼望多年的见面能不百感交集吗?我们三人居然都控制着,没有人哭泣,没有人掉一滴眼泪。如果有人掉了第一滴泪,泪水肯定就会破堤而出,汹涌澎湃。
见到家人,我的心更坦然了,静静地踏实下来。
在回去的路上,阳光从树叶缝里透过来,把马路映得斑斑点点。我莫名其妙地想起大弟弟读过的几句话,那会儿已经忘记了,这是哪个老头儿说过的:
······我愿意这样,朋友。
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
且没有其他影在黑暗里,
只有我
被这黑暗沉没,
那世界
全属于
我自己。
我回到号舍——那时候我们管宿舍叫作号舍。我在北京育才小学和在北京一〇一中学上高中的时候,也把宿舍叫作号舍,估计是沿用了军队传统的叫法。我刚一进门,姚达言立马瞪起他那像铃铛一样大的双眼,直截了当地说:“郎郎,家里送来什么好东西?让大家也开开眼。”
这话我明白,早就有人告诉过我这儿的规矩。我二话没说,马上给他送过去一盒牡丹牌香烟,然后,我拿着烟挨个儿给其他同号犯人每人一盒。当然,爸爸给我的手表我没舍得拿给他们看。
姚达言愣了,忙说:“别犯傻,不用给那么多,他们每个人给一两根就够了。”其实这规矩我早就清楚得很,在这里面我都待了六年了,无论是监狱里官方的规定,还是犯人之间的潜规则,我都已经门儿清了。按常规我应该给犯人头儿一份儿大的,其他犯人意思意思就行了,可是我既不想得罪我们号的这位“座山雕”,也不想特意地巴结他。
我不紧不慢地说:“我在回来的路上就想好了,这两条烟就是分给大伙儿的,我已经决定戒烟了。以后,家里要是送吃的来,大家也一块儿尝尝鲜,到那时,我就自己留份儿大的,大伙儿多多担待。”人们笑着说:“那自然,自然。”
其实,在妈妈要我戒烟的时候,我已经暗自咬牙下了决心:戒烟马上就开始,今儿就今儿!我从鬼门关上都滚了两个来回,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和母亲见上一面。
我在死刑号的时候,曾经向政府请示过,希望在被处决前,能够再见我妈妈一面,不知行不行?我曾听说,自古以来都有这个规矩。
队长哼了一声, 然后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临了临了的,还有这个要求、那个要求的。早知道,你别折到这儿呀!做梦吧你!昨天下午还有一位问我,上刑场之前有没有最后一顿?有没有酒喝?做梦吧!告诉你们,这是无产阶级专政机关的监狱,不是当年旧社会的牢房。老一套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旧规矩早就被我们扔进了历史垃圾堆了!你们就老实待着吧!”
他说的清楚,我听的明白。我知道只能是自己来面对所有该来的一切,只能是自己独自面对死神。
那时候,我本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到母亲了,心一下就沉到了底。后来,从我改判成有期徒刑的那天开始,我就盼望着能早日见到妈妈,我想对妈妈说:
“我对不起您,对不起全家。”
此时此刻,妈妈对我的任何要求,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她,并会分毫不差地做到,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
在今天与妈妈相见的场合、气氛、环境,都让我找不到机会说出这些话。看着妈妈的那一刻,我已经明白了,这些话是无须说出的。妈妈明白我,我明白妈妈,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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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