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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丨陈鸿仪:隔壁的两个疯子

陈鸿仪 新三届 2019-06-25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陈鸿仪,出生于上海。1969年3月到黑龙江省逊克县插队落户。1977年3月进复旦大学政治经济学系学习,系末届工农兵学员。1979年经考试成为复旦政治经济学系西方经济思想史硕士研究生,1982年获得硕士学位后留校任教。1989年赴美国留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博士。曾在加州州立大学任教数年,现为美国创价大学经济学终身教授。


原题

隔壁的两个疯子



作者:陈鸿仪

 

      

要说的这两个疯子,是真的疯子,即精神病人,不是人们平时常说的那种精神正常然行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我家住的是新式里弄房子,每宅三层,正房加亭子间,大小五间,一般要住数家。这两个疯子是我家隔壁邻居,一个住一楼,一个住三楼。

       

我从来都不知道住一楼的疯子叫什么名字。因为他的儿子小德和我们年龄相仿,我们一直都叫他“小德爸爸”。文革前小德爸爸是一家商店管仓库的,他的妻子在里弄生产组工作。家里四个孩子还有个老娘,一家七口住在底楼一间二十平方的房间里,外面有个独用的天井。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


小德很少出来和邻居的孩子们一起玩,据说是他爸要他在家练毛笔字,因此小德的毛笔字写得很好。还听说小德他爸自己也喜欢写毛笔字,爷俩常常一起练字。

      

我下乡后第一次回家探亲,晚上刚睡熟却被一阵歌声惊醒。唱的是毛主席语录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吐字很清晰,但调子拉得很长,听上去有点歇斯底理的。过一会又换了一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连吼带叫的,有点鬼哭狼嚎的味道。


我父母也被吵醒了。我爸说了声“又是小德爸爸吧?”翻个身就又睡着了,看来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妈轻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那一夜,我在不断的歌声中断断续续醒来又睡去,直到凌晨才消停下来。这以后,我在家里的那段日子里,经常听到这样的歌声,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夜里。显而易见,小德爸爸已经成了个疯子,站在天井唱歌就是他每天的必修课。

      

我问我妈小德爸爸怎么发的疯,我妈叹了口气,说也不是很清楚。据说是因为毛笔字写得好,一开始经常被单位造反派叫去抄大字报。有一次在报纸上抄大字报时写的“打倒”墨迹太浓,渗透到背面,不巧背面正好是毛主席像,被阶级斗争的弦拧得紧的同事发现,于是成了现行反革命被扭送到公安局去了。在公安局待了几天,出来后单位开批斗会,他和斗他的人一起唱语录歌,这下就唱不停了。


因为他人变成这样,单位也没法继续斗下去;但也因为他变成这样,对自己的“罪行”没法说清楚,所以反革命的帽子也还得带着。小德爸爸就这样被单位开除,送回家里,成了唱革命歌曲的专业户。


最可怜的是小德妈妈。我曾几次看到小德妈妈站在正在天井里唱歌的小德爸爸身旁,可怜巴巴地连恳求带哄骗,试图让小德爸爸停止唱歌回屋里去。可是小德爸爸要就不理,要就对她连推带搡,让她走开。在弄堂见到小德妈妈,她总是低着头,垂着眼,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而且小德爸爸没了工作,一家的生计就全落在了她的身上。

      

以后多次回家探亲,还是常常听到小德爸爸的歌唱,无论冬季夏季,白天黑夜。小德爸爸在八十年代初过世,大约五十岁出头。不知他过世前那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是否已经摘除;但那顶疯子的帽子是到死也没摘掉的。 

       

住在三楼的疯子叫昌明,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 少年时的昌明是个矮小内向的男孩,平时话很少,尤其是在人多的时候更说不出话来。昌明家是五个孩子加个外婆,住三楼大间再加个亭子间。


文革进入第三年即1968年时,该我们“毕业”了。因为昌明的一个姐姐已经去了郊区农场务农,加之他又是技校的学生,所以以为自己肯定可以分到工矿工作。谁知毛主席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最高指示发表了,六八届实行“一片红”的分配政策,就是不管家里情况如何,不管哪类学校毕业,只要是应届毕业生,一律都要下乡当农民。


昌明和他父母都想不通,所以没有主动报名。于是昌明学校管分配的工宣队带着一帮人,加上里委的人就进驻了他们家,在他们家敲锣打鼓进行“动员”。因为我们家也住三楼,和昌明家一墙之隔,那锣鼓之声连我家都听得很清楚。这一动员就是三天两夜,动员的人是轮班上阵,而被动员的人只能连轴转。


昌明全家被集合在大房间熬了那么长时间,实在是撑不住了。第三天傍晚,参加“动员”的一个里委干部也看不下去了,就把昌明叫到亭子间,说昌明你还是报名吧,再这么下去你爸妈和外婆都吃不消了啊。就这样昌明在报名表上签了名,被分配去了黑龙江的农场。

      

我下乡后第一次回家探亲,我妈告诉我说昌明病了,在上海治病,听说病得还不轻。几天后我走过他们家楼下,看到他在底楼厨房,就走进去问了声“你病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啊,真倒霉!


他告诉我说前一年冬天在地里脱粒打夜班,他被派回队里厨房挑当夜宵的小米粥,走过引水渠时被渠边冰冻滑倒,跌入渠里。由于水面已经结冰,但还不够坚固,渠边冰冻很滑,他几经挣扎都爬不上岸。直到等不来夜宵的同伴找到渠边才把他救上来。


东北的夜里已经零下二三十度,没等回到宿舍昌明的棉衣棉裤全都冰冻得硬邦邦的了,到了宿舍脱都脱不下来。连冻带吓,第二天昌明就发起高烧。


烧退后,他发现自己走路时腿老是发抖,越来越没力气,就请假回城看病。那时回来已经几个月了,病不见好,腿却越来越没力气。他拉起裤腿给我看,他的腿明显比正常人的要细。他说医生怀疑他的病是神经性肌肉萎缩,没有什么办法根治,现在是在理疗和吃中药。

      

听说那以后昌明的腿越来越细,细到和手臂差不太多了。接下去的几年里,他回过几次农场,想办病退,虽然医院给他开了证明,可是农场领导卡着不办,说从没听说过跌到水渠里就会造成要病退那么严重的病。但是不办病退他也干不了活,因为那时他连走路都很吃力,跛得厉害。所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城里治病。


有次我回家探亲见到昌明他妈。我问起昌明的情况,他妈就红了眼圈。五十来岁的人,头发已经花白了,看上去很憔悴。她告诉我说昌明的精神怕是出了毛病,成了个疯子。她说昌明回到城里治病,因为没有户口,所以没有粮油供应,长期下来家里也有困难。因此有次他回农场时壮起胆子和领导说,如果不给办病退,至少要把他的粮油供应给他。


没想到惹得领导大怒,说他不但装病,还想破坏上山下乡运动;说哪怕他回到城里,也要派人把他抓回农场。昌明妈说打那次从农场回来以后,昌明常常睡到半夜突然爬起来,嘴里重复地说着“我没有装病,我没有装病”,或者坐在床边不断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最严重的是有几次还半夜跑了出去,害得家人到处找他。


和小德爸爸不同,昌明不唱歌也不叫嚷,只是呆呆地待在家里,不做任何事情,不和人接触,也几乎不和别人说一句话。如有陌生人来家里,他就会紧张地躲到他外婆住的亭子间里,还不许别人出声。

      

一直到文革结束,大回城开始,昌明顶替他提早退休的母亲进了家工厂工作,他的户口和粮油关系才回到城里。那时离他跌入水渠患上那个难治之症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八年。由于腿残疾,他到近四十岁才结婚,不过疯病倒是几乎痊愈了。只是仍然很少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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