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陈益民,江西人,南京大学历史系78级。原天津人民出版社总编辑、编审。南开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天津市国学研究会副会长。《小靳庄诗歌选》出版轶事
天津市宝坻县小靳庄曾闻名全国,《人民日报》曾发表了69篇有关小靳庄的新闻、通讯与诗歌。1974~1976年间,江青三次来到这里,将它树立为“意识形态领域里的革命的典型”,而且称:“这是我的点”。“四清”时期王光美有桃园大队作为自己的“点”,推出过“桃园经验”;后来全国学大寨,那谈不上是谁的“点”,但显然与江青无关。因而,江青很期望有个自己的“点”,小靳庄于是喷礴而出。当时媒体报道,小靳庄有“十件新事”:1.办起政治夜校;2.培养了贫下中农理论队伍;3.贫下中农登台讲历史;4.大唱“革命样板戏”;5.成立业余文艺宣传队;6.开展群众性的诗歌创作活动;7.开办图书室;8.讲革命故事;9.群众性体育活动蓬勃发展;10.移风易俗,破旧立新。十件“新事”,基本上属于意识形态领域的内容,反映了江青对于文化上的革命的超高热情。其中尤以小靳庄赛诗活动,举世瞩目。1974年6月21日,她来到小靳庄,“视察”批林批孔运动开展情况。小靳庄社员在介绍“如火如荼”的运动时,朗诵了一些大批判诗歌。江青听后大喜,拿笔记诗。然而写了几行,不耐烦,掷笔,对陪同人员说:“还是你们印一下,送给我看吧。”此话如“圣旨”。随行的迟群急令天津市革委会就此事行动起来,并对天津人民出版社没有提前派人来小靳庄,未及时出版小靳庄的诗文有所不满。于是,市有关方面一边布置小靳庄社员夜以继日地赶写新诗和批判文章,一边让出版社迅速派编辑前往小靳庄,搞一个编辑出版计划。一时从市文教组,到文化局,到出版社,莫不以此为头等大事,全力以赴开展小靳庄诗歌的搜集、改写、编选工作。在那样的政治气候下进行诗歌“会战”,“成效”确实明显:仅6月24日至29日,派赴小靳庄的工作组就收集到了400首“诗歌”。其实多为批判会上的即席发言,在句式上略做剪裁,便成了“诗”。“文章千古事”,即使文化人,也未必能做好诗,何况让那些粗通文墨或目不识丁的农民人人登上“诗坛”,滥竽充数之讥就在所难免了。出版社的编辑及由市文化局创评组抽调来改稿的同志,出于提高诗的水平的考虑,对诗歌进行了较大的删改、遴选,然而颇不合有关负责人的口味,比如,像“中央同志到咱村,如同孩儿见母亲”、“向江青同志学习”之类粉饰江青的诗句被改,比如曾被江青“赐名”为“周克周”的妇代会主任的诗未被选入,比如江青曾去过其家的社员的诗被删除等等。其实,出版社只是力图将诗改得感觉上自然一些,不要过于肉麻,什么把江青比作太阳,“慈祥的面容,身体健康”,“带领我们大步走”;什么见着江青是“最大的幸福”“幸福的一天”云云,吹得让人读来不舒服。对此进行修改本来出于好意,而迟群大为不满,扬言:“《小靳庄诗歌选》你们(指天津人民出版社)不出,我拿北京叫教育出版社出!”当时的天津市革委会领导为此而指斥天津人民出版社是压制新生事物的“三座大山”之一!他们认为出版社把诗改坏了,说:把“向江青同志学习”这样的话去掉,“感情就不够了”。个别小靳庄社员也对改后的诗不满,认为不是其想说的话。于是,有关方面决定,另找几个“懂诗歌的人”负责审定,并要求多用“群众语言”,突出小靳庄社员对“代表”党和主席的江青的感情和社员们“敢反潮流敢斗争”的革命豪情。不过江青还是说了,某些诗句写得太肉麻不好,并指示将诗中对自己的称谓改成“领导同志”和“亲人”。江青到小靳庄,逢人便说:“是我们的主席派我来的。”“我代表毛主席、党中央向同志们问好。”因而诗集中便有《亲人来咱家》这样的诗:“……亲人又登门,坐在咱炕头,/贴心的话儿唠不完,/咱心潮翻滚热泪流。/党的关怀胜慈母,/毛主席的话儿记心头。”表达出江青作为党和主席的代表给小靳庄带去了关怀。经过上上下下一番紧张忙碌,很快推出了第一本诗歌集。集中内容以批林批孔、影射周邓、赞颂江青为旨归。出版社一份档案材料记载出版过程说:大约到10月下旬,上级催促我社尽快出版这本书,说是迟群给市里打来电话,批评天津对这一工作抓得不紧,并说天津出版不了,就交北京出。市、局领导机关传达了这个黑批示后,出版社经过一个多星期的突击,排出征求意见稿,分送市委宣传部、文教组及有关领导。11月初由社党委、市文教组审定发稿,同年12月出书,印数30万,1975年4月再版又印了30万册,流毒全国。
江青要借她这个“点”提升自己的影响力。该书一出版,她又下指示,让印制一批大字本,说是送给毛主席和政治局其他人看。大字线装本的装帧完全按古籍线装本制作,内容却毫无古意,充满政治色彩,不免如古瓶装劣质饮料,颇为不伦不类。而出版社不得不加班加点,一个月内赶制出了300套,分订上下册的十六开线装本,用上等毛边纸和丝线印装,外加一个白绫题签的青布函套,迅速送往北京。江青如此作为在中央产生了不好的反响。在政治局会议上,这事受到当时已主持中央工作的邓小平的批评。小平指出,小靳庄靠国家拿钱喂养成典型不行,应撤回江青派驻小靳庄的联络员。于是喧嚣一时的小靳庄一度被冷落下来。这让江青十分不爽。而1976年初,随着周恩来同志去世,“反击右倾翻案风”恶浪再兴,江青得以再度出手,把小靳庄赛诗“经验”重新大力张扬,称这是“十二级台风刮不倒”。于是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也出版了一本《十二级台风刮不倒》小靳庄诗集;而迟群带领“梁效”写作班子来到小靳庄,给社员们摊派式布置赛诗“政治任务”后,天津人民出版社很快又推出了《小靳庄诗歌选》第二集,此次印了10万册。第一集中,称江青为亲人,尚有“亲人到咱家,全家激动得热泪涌,千言万语从哪讲,泪花闪闪含深情”之类的温情诗句。到第二集时,便完全弥漫着“路线斗争”的“火药味”了,完全按批邓的调子写成,充斥着“反修防修战旗红”“冲冲冲啊攻攻攻”之类字眼。而当时的两报一刊舆论阵地,与此相呼应,也大肆吹捧,直至将其抬到超越当代一切诗歌的高度,有“东方的曙光,世界的希望”之类神乎其神的评价。只不过随着时过境迁,那些冲啊杀啊的诗句除了贻笑大方外,并未真的赢得生前身后名,1976年10月之后,诗集就成了废纸一般,无人问津了。总印数达70多万册的《小靳庄诗歌选》(前后两集)如今已难觅踪迹。一大批尚未售出的书已化为纸浆;落在老百姓手中者,因其毫无思想和艺术价值,多已被人淘汰。当初该书广为发行时,还印制了部分精装和布面特精装本,当作赠送外宾的礼品,不知外宾们读到它,是否也会像国人那样热血沸腾。特精装本甚至还参加了在德国法兰克福举办的国际图书博览会展览,试图“走向世界”呢!不过,此书内容不值一提,而版本价值却是不可抹杀的。那一小部分精装、特精装本,如今难觅踪迹,应当很值得收藏;而线装大字本,偶尔露峥嵘,也会令人称奇。这不,2017年,一套两册大字线装本《小靳庄诗歌选》,竟以1万元在网上被拍卖了!物以稀为贵,身边留有此书特别版本的人,说不定,真是走“狗屎”运了。
最后,节录当年小靳庄农民若干诗句如下,奇文共赏(选自第一集):不过,这类诗与一首据说是1959年群众赛诗会上的获奖诗相比,还是要好得多的。那首诗很俗,不知是不是真的属大跃进那个年代的农民作品——“我是党的一泡尿,随时随地听党召。党让滋谁就滋谁,不怕淹了龙王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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