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丨陈益民：​父亲的初恋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陈益民，江西人，南京大学历史系78级。原天津人民出版社总编辑、编审。南开大学文学院客座教授，天津市国学研究会副会长。

原题

父亲的初恋

作者：陈益民

以前父亲从没有向子女谈及他的过去，直到他进入髦耋之年，开始写回忆录了，我才从中了解到许多闻所未闻的事情，有关他的初恋，便是其中之一。

1951年，父亲背着家人，悄悄报名参军，成为一名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那时父亲与本地镇上的一位漂亮姑娘互有好感，父亲离开家乡时，姑娘也前去送行，相约此后多多联系。

父亲上前线了，投身到了血与火的战斗中。那是一个称志愿军为“最可爱的人”的时代，全国人民对于在前线保家卫国的战士充满着敬意。父亲当年也是在前线的掩体中，第一次收到来自家乡的那位姑娘的信，信上充满着对前线军人热情洋溢的赞扬，以及对我父亲在战场上英勇杀敌的希望。信，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革命情怀，它深深地感染着父亲，激励着父亲，成为父亲那时候的精神力量。

此后，彼此鸿雁往来，确定了恋爱关系。父亲在前线惨烈的作战之余，最大的快乐就是收到姑娘的来信，以及自己以炮弹箱为案伏在上面给姑娘写回信。

战争是残酷的，金城反击战中，父亲在一次打扫战场、埋葬死者时，曾见一位阵亡的美国兵右手还紧紧攥着他那炸断了的左臂，可知他是在忍受一段时间的剧痛后死去的。不知临死前，除了妈妈，他念念不忘的还有家乡的谁？掩埋尸体前，须查找死者的姓名以为之树块木牌，父亲的战友还从另一位阵亡的美国兵身上看到一张漂亮女人的照片和一封情书。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到那句悲凉的唐诗：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而那时，父亲也是带着所收到的全部情书，转战在漫漫山野中。他在战火中没有倒下，然而成了伤员。有一次，前沿阵地急需潜望镜（用这种望远镜，人在战壕里不用探头就能看到前方情况）。有一位战士在送潜望镜的途中牺牲，没有送到。父亲接到命令，也拿起一架潜望镜冲了上去。途中要穿越一段近千米的狭长谷地，那儿是美军炮火重点封锁的地段。父亲冒着敌人呼啸的炮火，从一个弹坑跃到另一个弹坑，不慎，他被一块石头绊倒，头朝下脚在上，重重地摔在一个刚被炸弹炸开的弹坑里，不仅碰坏了门牙，尤其是严重地扭伤了腰。当时父亲强忍着伤痛，爬出弹坑，继续艰难前行，到达了前沿阵地。

因伤在体内，并未见外伤，父亲就一直坚守在前线，直至1953年7月27日停战到来的那一天。而战争结束后，父亲所在部队并未马上回国，仍留在前线驻守了一年。也正因为长时间留在前方，父亲的腰痛未能得到及时的治疗，加上天寒地冻，父亲受伤的腰遭受寒凉，病痛日渐加重，后来还逐渐扩展到腿部，连走路都有点瘸了。

1954年回国时，父亲才被送到吉林延边的一所陆军医院治疗。因那儿医疗条件差，他被误诊误治，拖了很久，病情被继续耽误着，后来已到了不能不睡石膏床以固定身体不许乱动的地步。再后来转院至长春，经大的部队医院医生诊断，父亲的腰腿内已经化脓，不好好治的话下肢会瘫痪。那时已到了1955年的冬天。

大夫告诉父亲做好准备，半个月内进行开刀手术。手术有难度，伤病有可能影响日后的生活。

而在此以前，父亲与那位姑娘的联系一直未断。四年多时间，竟已收到对方二百多封信，还有照片。在朝鲜时，姑娘就在信中盼望他早日凯旋，回家乡相聚；父亲也是归心似箭，恨不得战争一结束就尽快回家见恋人。没想到伤病，让他在战争结束后仍迟迟不能南归。好在彼此的书信往来，让父亲充满了战胜病痛的决心。

谈情说爱久了，自然彼此无话不谈，尤其是在即将做手术之前，父亲把手术的危险性在信里全告诉了那姑娘，并且言不由衷地说，自己将来可能失去劳动力，请姑娘考虑一下在这种可能的前景下，是否还能继续这段恋情。

父亲如此直白，表现出对对方未来生活的负责。但父亲内心又真的很希望在那种情形下，能得到来自姑娘的鼓励与安慰，以及同甘共苦的决心。

想不到的是，信发出十天后，即收到姑娘的回信，她几乎是没有犹豫就决定了不得不分手。

真是晴天霹雳。是啊，明明是父亲先提出让人家考虑是继续还是终止，现在人家顺水推舟，表示终止，也怨不得人家。

只是，父亲从感情上真的接受不了，一场用书信谈了四年半的恋爱，说终止就终止了？尤其是自己在即将进行大手术的前夕，正是最需要人关爱的时候，却被当头泼了这一盆冷水，对于一个远在他乡、身负重伤的二十三岁小伙子来说，那打击之重，就可想而知了。本来医生嘱咐手术前要静躺，保持好的精神状态，而突然遭遇失恋的父亲哪有平静的心境啊！一再失眠，使他不得不找医生要安眠药。

就在手术前两天，父亲一瘸一拐地上保管部打开自己的小提箱，将珍藏的二百多封情书，还有那姑娘的一些照片，一起拿到一条小溪边，在血色夕阳里，一一将它们点燃，让它们化作了缕缕青烟，与曾经无限美好的恋情一起，飘向了空旷寂寥的长空……

后来，手术还算成功。但术后父亲必须长时间卧床，躺着不允许翻身动弹。那些日子，整天脸朝上看着天花板，在身体难受不已的同时，还忍受着情感上的苦痛。于是父亲请护士从图书馆借来一些书，躺在床上，侧着脸读书，而他的视力也就是在那时大受影响，成为近视眼的。就这样经过五个月被固定在床上的煎熬，父亲身体总算渐渐得到恢复，可以下地活动了。

1956年夏，怀揣着二等乙级残废军人的证书和组织发给的四百元安家费，腰间穿着一副特制的固定腰身的钢架“背心”，提着一个小小的帆布箱，父亲离开了曾给过他精心医治和照料的长春，踏上了南下的归途。

那时，父亲很茫然。虽然他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但身体不好了，今后能做什么以谋生呢？心仪的人也没有了，内心里的空寂可想而知。

回到故乡了。五年前离开时那盛大的送行场面犹历历在目，而现在，父亲孤零零地一个人，悄无声息地下了车，独自走上了那条熟悉的回家路。直到步行至村口，被人发现后，大家奔走相告，父亲才被众星捧月一般受到父老乡亲们的热烈欢迎。

在家住了几天，父亲又去了镇上。路过那位曾爱恋过的姑娘的家门，父亲没有进去。听说，姑娘当时正被好几个条件不错的男子追求着呢，相形之下，一个当时工作还没着落的残疾军人，一个不再被关注为“最可爱的人”的落寞的退伍军人，也实在不再具有多少光环能让那姑娘动心了。

父亲自烧掉情书后，就没再与她联系。不曾想到，此后一晃竟过去了半个多世纪。

也许，人老了，年轻时的一些事情仍会念念不忘，于是在七十多岁时，在得知当年那个爱恋过的女人住在千里之外的福建后，父亲便趁单位组织去厦门的机会，专门去看望了她。父亲说，就想当面问问她为什么当年要那么狠心地分手。其实答案再明白不过了。虽然父亲把这当作要见她的理由，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那段恋情的波澜起伏，太让他耿耿于怀了吧，即使时过境迁，好像不再见当年的恋人一面，就是心中抹不去的遗憾。

岁月已淡去了心灵上曾遭受的伤痛，不过也肯定不会有重温美丽旧梦的想法。见面，除了叙叙旧，或许也是想知道她几十年来，究竟过得怎样？

见面了，先前长存心中的美丽和对她后来人生之路的想象，都在一瞬间被冷酷的现实砸得粉碎：他见着了一个满脸沧桑、疲惫不堪的老妇人，服侍着重病在身的老伴，儿子是普通工人，儿媳没正式工作，家境极差。她经历了许多坎坷、不顺，人生极不如意。

我不知当时父亲究竟作何感想。是为之心酸，觉得恋过的人晚景这样不好呢？还是对其埋怨，怪她当年若选择自己也许会过得更好呢？五味杂陈，不好说。

其实，父亲与我的母亲走到一起，也是他的福份。因为我母亲的朴实、勤劳、善良，让父亲的处境能够一步步好起来，让我们这个家庭充满着幸福和安乐。

父亲的这段经历告诉我们，爱情有时候也是双刃剑，既有甜蜜，也会有痛苦；既可以让人幸福，也可能带来伤害。另外，世事难料，人生不可能事事如意，人在一定时刻作出的某种选择，很难简单地判断其是非对错，当时的挫折，可能蕴含着未来的顺畅；而当时的春风得意，又可能蕴含着未来的悲哀。因此，人应当以豁达的心境对待人生，不要为一时的幸福冲昏头脑，也不要为一时的挫折而一蹶不振。

1969年笔者（后排右）与家人合影

那天，父亲与那位老妇人的见面很仓促。而后来彼此的联系也不多。不过，父亲见她连手机都没有，曾给了一些钱让她买一个。

见过了，父亲也就好像了却了一桩心愿。

陈益民写字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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