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丨成小秦:失学青年如何成了“知识青年”?
作者:成小秦
1969年初春,我们这批失学青年,历经三年动乱后,成了“知识青年”,发配“广阔天地”务农。
我校(西安外国语学校)系中专,原属省教育厅管,据传可免于下乡。“文革”中,教育厅瘫痪,学校下放红卫区(莲湖区)。当时,学生因下乡问题分为两派,少数派结伙到区革委会,表示不愿下乡;多数派列队请愿,坚决要求下乡。区革委会与驻校工宣队认定,我校“黑帮”子女居多,且学洋文,更应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几经拖延,关中富庶之乡早已分配,剩下两个穷县让我们选择:宁强县,据说克山病流行;麟游县,传说柳拐病严重。工宣队随队长领师生代表前去考察,回来尽说麟游好,于是,我们下放麟游。
2月7日,失学青年领到《毕业证书》,浅蓝糙纸套红印刷。《毕业证书》四字,繁简体字混用。打开对折,左侧印三段毛主席语录;右侧寥寥一句:某,1969年2月在我校初67级英语学习期满特发此证。加盖革命委员会印章。
不伦不类的毕业证书
此时,听说凡打成“现行反革命”,以及等待审查的学生,暂不批准下乡。工宣队西派师傅因没能收拾我们几个,耿耿于怀,一再阻难。我们就去办公室闹,掏出红宝书,背诵“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没人敢反驳最高指示。其时,工宣队师傅也分东西两派,随队长偏向我派,而军宣队小冯与我们关系密切,最终批准我们下乡。
工宣队随队长(左)与军宣队小冯(右)
2月中旬,领到《知识青年下乡上山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批准书》,对折左侧引七段毛泽东语录,右侧为“XXX同学积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立志上山下乡 ...... 经研究特予批准。”如今,重读这段文字,殊觉可笑,当农民,还须批准?但当时,惟恐工宣队西派师傅不准我等下乡,因此,拿到一纸《批准书》,有逃脱之感。
务农批准书,加盖印章“精简下放支农指挥部办公室”
凭着《批准书》,母亲去指定供应点买块驳杂再生布,让张妈缝床被褥。母亲说,下乡衣物简朴些,好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我从东厦房翻出一白茬木箱,装上随身物品和一套毛选,准备离家。
知青小组结合,全凭派性或交情。我们小组十二人(八男四女)同属一派,分别来自英语或俄语一、二、三年级五个班。
除夕那天,我从学校返家,进老宅上房西屋向祖母禀告下乡事。1968年夏,大姑家遭华北局造反派查封,祖母中断癌症治疗,从北京仓惶返老宅。那天,祖母面色灰白,半卧在几层棉被里,因癌症扩散,已近弥留。她未戴眼镜,目光显出温和。听说我们要下乡,泫然泪下,长叹一声:“成家败了!”沉默一会儿又问:“今后还有机会念书吗?”侍立一旁的家人无言,三大说:“书怕念不成了!”祖母悲咽失声。我和大弟满怀豪情,对祖母临终悲哀毫不理解。2月22日(旧历正月初六),祖母辞世。
下乡之前,学校组织最后一次集体活动。3月2日,中苏军队在珍宝岛激战,刚过正月十五,工宣队领着全校师生,列队进城游行,澳籍外教伯莱夫人也摇着红宝书,跟我们一起高呼“打倒新沙皇!”
3月7日晚,父亲得知我次日下乡,批斗会结束请假回家,帮我收拾行李,叮嘱好好接受“再教育”。第二天早晨,天气阴沉,我们与同一派别师生告别,分乘(二十一军)十一辆敞篷卡车,驶出校园。谁成想,这一别就是几十年,与诸多师长和同窗竟成永诀。多年之后,我返回西安,寻访师生,拜见马志才老师并道歉,他深情回忆道:“当年,你们离校,没人与我话别,站在操场边,望着卡车开出校门,校园一下空了,返回宿舍,大哭一场。”
“上山下乡”欢送会在学校礼堂举行,从此告别寄宿五年的母校
远离尘嚣,我们与工宣队师傅再次冲突。下乡第三天早晨,太阳初升,知青扛长柄斧,由老乡领着,去桑树塬西坡打柴,路上遇公社干部陪工宣队师傅巡视。其中两个西派师傅,一见我们又教训开了:“哼!到了这搭儿,好好接受‘再教育’!”我呸了一声:“接受不接受,关你屁事!”他俩火了,指着我们冲过来,我们抡着斧头迎上去,公社干部吓得连忙拦住:“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两个师傅万万没料到,我们落难如此,还未脱野性,逃走时回头指向我们,恶狠狠地说:“你们几个等着!”我们舞着斧头大叫:“我们在这儿等着,你来!”
麟游地处渭北旱塬丘陵区,沟壑纵横,梁峁连绵,但土地瘠薄,耕作仍为广种薄收。我们分到桑树塬公社贤坡生产队,三个自然村:贤坡、杨家堡子、罗凹,隔沟相望。落户的罗凹(土音念“鸟”),位于桑树塬东坡一道沟崖,避风向阳,靠崖沿沟一排窑洞,有十来孔。仅有五家庄户,王姓兄弟分家而居,两家为知青腾出两孔窑洞,一小一大:小窑是会计月翔家的,粉刷一新,四个女生住进;大窑残破,鼎甲老汉家的,成为八个男生的住处兼灶房。入住头晚,躺在通铺,借煤油灯光往上一看,几条大裂缝贯穿窑顶,硕大土块,让灶火熏得乌黑,悬在顶头,看似摇摇欲坠。
我在罗凹生活不到两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再教育”早已淡忘,惟几件小事,让我萦怀。四十年来,无论身处异域,还是隐于都市,尝梦见搭敞篷卡车,驶过荒塬,遥望罗凹沟壑,却找不到路径下塬,惊醒方知为梦。今将入梦的人物和景物,记录下来,聊作纪念。
(一)
下乡没几天,知青就组织一场批斗会,会场设在贤坡的空粮仓,批斗对象是个老汉,叫王鼎甲,据说是国军士兵,还当过伪保长。
老汉身材瘦长,黑色夹袄夹裤,戴顶黑色瓜皮帽,酷似电影《槐树庄》中的老地主。见人到齐,队长百寿把烟锅往鞋跟磕磕,立起身,干咳两声宣布:“现在开会,看谁对他王叔还有啥说的?”
没人吭气儿。梁上挂盏马灯,幽幽地照着。男人们圪蹴着咂旱烟,烟味浓烈呛人。婆娘们紧着纳鞋底,锥子往头发一抹,照鞋底一扎,接着将两根麻线对穿过去。姑娘家没事干,悄声说话,不时朝知青这头儿瞟。
老汉直了直腰,往四下乱看。几个知青跳出,上去按老汉的头,将瓜皮帽打落。老汉不服,还想抬头,百寿一看知青动了粗,就拾起瓜皮帽,递给老汉,劝他叔低头。地下坐的蹲的,都把老汉叫叔,就胡乱呐喊几声口号。此时,知青小组长连忙上去,掏出批判稿,领袖语录加豪言壮语,大声读起。后来,百寿把老汉打发走,打着哈欠分派明天的活路,会就散了。
过了几个月,队上分派我放羊。山乡里,放羊是个清闲活,大多派给弱劳,我属壮劳,拿十二工分,怎去放羊?话还得从我受伤说起。
下乡之初,我校各派互存戒心,加之县境还有外校知青帮派,寻衅打斗时有发生,邻队的知青瑞林,就让谭沟的同学打伤。因此,我们为防身兼打猎,便集资从县城供销社买了一支猎枪,河南济源县造,十发霰弹,弹壳大如重机关枪子弹,里面填装黑色火药,铁砂,然后封口,弹壳后座安装引信。
那天轮我做饭,把面和好醒着,土豆丝切好,等伙伴下工的空儿,我想填装霰弹,发现火药受潮,凝成块状,于是将火药摊在报纸上,放到窑洞门口晒。临近中午,估计火药晒干了,便撕下一条报纸折起,撮了一点儿火药,倒在右手水缸旁,离摊晒的火药约两米,然后划根火柴,点燃那点儿火药。
“轰”的一声,火焰从窑洞门口腾起,我急忙向右闪身,只觉左侧灼热无比,脸部,连同左臂让火燎伤,一跳而起,拿瓢从水缸舀水,往胳膊上泼,然后,赶往公社卫生院。赤脚医生给患处涂些紫药水,建议我返城治疗。那时,县城开往省城的班车,一天一趟,半途遇知青不停车。第二天一大早,伙伴们在公路上横放一根树干,截停班车,让我返回省城。
疗伤一个多月,秋收在即,我急忙返回山乡,左胳膊还缠着纱布。队长百寿见我这样儿,就分派我跟鼎甲老汉放羊,“明个天麻麻亮,在窑前等老汉。”
次日,天未亮我就起身,从蒸笼拿个冷馍,拎上短鞭。一出窑洞,就见三个老汉,黑衣黑帽,蹲在窑院一堆篝火前,吸旱烟,煮罐罐茶。我上前搭话,鼎甲老汉应一声:“先歇着!”借着火光一看,老汉沉着脸,我顿时没了话,蹲在火旁烤馍。老汉自那天挨斗,见了知青就没话。
老汉吸足旱烟,又喝灌灌茶,然后拿起头,下到自留菜地忙活,旋磨到天亮,才回到窑院,闷声说“走了”。我跟着老汉去羊圈,先将羊数上一遍,然后赶往阳坡。时近仲秋,草木繁盛,阳光洒满山坡,照在身上暖烘烘的。羊群在坡上沟底吃草,人坐在沟边儿,时不时吆喝几声,吓唬豺狼。看羊走远了,捡块儿料浆石或土疙瘩,朝头羊扔,羊群就聚拢了。这活儿确实轻闲。
老汉离我丈八远,咬着旱烟锅,眯着眼看羊群。我点燃纸烟,想跟他搭话,但又没话。
秋去冬来,放羊的好日子没了。队里存储秸秆不多,得把羊群赶到野坡寻吃的。那会儿,队上派我放另一圈羊,常与老汉在塬西坡相遇。天气渐冷,山草枯萎,山羊费劲地啃草,歪着脖子嚼枯枝。我和老汉找个避风的土坎,拿头搂些干草枯枝,点燃了取暖烤馍。
日子久了,老汉对我少了戒心,不时跟我谝上几句。一天,老汉说起胃不舒服,当晚,我到他家土窑,送去半盒养胃丸,还念了说明书。过几天,我刚把羊赶下坡,就见老汉赶着羊过来。老汉话多了,烤火时,从怀里掏出帕帕儿,里头包两块锅盔,一黑一白。黑锅盔掺麸子多,白锅盔用头茬面烙的。老汉先把白锅盔烤好,递给我:“我让屋里人昨个儿烙的”。然后给自己烤黑锅盔。
1970年初,我在罗凹窑院
一天,夜里突降大雪,听见公鸡打鸣,我懒在热炕不起,忽闻老汉在窗边轻唤:“青年,起来了莫?羊莫吃的了。”我只好爬起,穿上破棉袄,像老汉那样,拿一条麻绳,拦腰一扎。顶风走在塬上,老汉说:“三单不如一棉,三棉不如腰里一缠。”
我和老汉把羊群赶下沟,羊饿得不行,用蹄子刨开积雪,忙着嚼枯草。大雪纷飞,沟壑迷茫,我们没寻到避风处,就冒雪看羊。我戴顶棉军帽,不时抖掉护耳上的落雪。老汉用一片破麻袋,顶在头上。
午后雪停了,我和老汉在坡上打柴,忽然,灌木丛传来咩咩叫声,有些凄惨。老汉说:“下羊羔了。”我俩赶紧过去,一只母羊叫着,尾部血淋淋的,枯草中倒着羊羔,四肢乱蹬,浑身粘液。老汉抓几把干草,将羊羔口鼻,身上脏污擦掉,解开棉袄,将羊羔抱在怀里,扭头对我说:“天不早了,往回走,看着母羊。”母羊是我这一群的,我抢步上前:“叔,我来抱!”他说羊身上脏,我说:“我不嫌脏,”就从老汉手里接过羊羔,裹进破棉袄。打那以后,老汉跟我更亲近了。
临近春节,我要回城,在老乡家收了些鸡蛋,买了几斤土蜂蜜。老汉让屋里的烙了十来个油旋饼,面里掺了碎花椒叶,一闻就香。我问老汉:“叔,捎带啥不?”老汉犹豫一下,把我叫到窑洞外,悄声说:“回来帮叔买些阿司匹林?”我说莫问题,老汉张开干瘪的嘴,笑了,胡须下露出几颗黑牙。我头一次见老汉笑得开心。
春天到了,赶着羊群下沟,一路弥漫着嫩草气息。山坡葱绿,野花点缀其间,羊群也不乱跑,只顾津津有味地吃草。我和老汉坐在坡上,我吸纸烟,老汉拿出旱烟杆,从烟袋捏出碎烟叶,装进烟锅,从怀里摸出纸包,里面包了几片阿司匹林。他将一片掰开,揉碎一半,用拇指压入烟锅,拿燧石擦铁镰,燃了棉媒,开始吃烟。他深吸一口,停顿片刻才慢慢吐出,眼睛眯缝着,头有些晃。听说老汉吸过鸦片,有瘾。
老汉吸几口,舒坦地望着我:“唉!庄稼人恓惶,你城里人不懂。”我没接话茬儿:“叔,听说你打过日本鬼子?”老汉睁大眼睛,挺起身来:“知道中条山不?”我记得模糊,就冒问一声:“出了潼关?”
老汉点头,边吸烟边说:“二十七年,咱的部队跟日本人打,白天让日本人打退,晚上组织敢死队,腰里别上手榴弹,拎上大刀片子,夜里摸到日本人营房,摸上头就砍。”老汉说着,举起旱烟杆,做劈杀状。
我问:“后来呢?”老汉叹口气:“日本人凶呀,把咱的部队打散。我腿上挂了花,退到朝邑,就往回走了。一路上跟叫花子似地,走一个多月才回到庄里,半夜叫开门,额妈都不认得了。哎,恓惶得很。”
记得批斗老汉时,说他当过宪兵,就试探地问:“叔,你到过省城?”老汉直起腰:“在长安城当兵,钢盔一戴,皮带一扎。”但很快,他觉出说多了,就哎一声:“庄稼人恓惶,一辈子莫享几天福。”
太阳落山了,我和老汉把羊拢到一起,清点各自的羊群,然后往回赶。一路上,老汉没言传一声。
丑娃其实一点不丑,黝黑的脸膛儿,一双豹眼,在浓眉下分外有神,粗布短褂敞开,一身疙瘩肉。用乡里人话说,娃是个好胚子。
我们下乡没几天,就跟丑娃认识了。那天,队上分派男知青去背板材,一人一根皮绳,跟着壮劳力下沟。
罗凹涝池东坡,林木繁茂,老乡常去那里打柴伐木。往沟里走,先过一道崾岘,顺陡峭山道下去。
老乡走在前头,我们跳步跟着。只见一个精壮小伙儿,跳跃着往下跑,矫健得象豹子。副队长吆喝一声:“丑娃,忙球呢,找婆娘去!”老乡哄笑。
残塬缓坡下,现出一块平地,堆着原木和板材,两个老汉正用一柄长锯扯板。副队长叫:“他叔,歇会儿再干。”老乡蹴在当地,掏出烟锅子,装上旱烟,拿铁镰敲燧石,燃了棉媒,呼地一吹,起了火压在烟锅上,悠闲地抽,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烟味。我从口袋掏出“飞马”牌纸烟,散给大家。副队长接过烟,笑说纸烟太软,就别到耳后,老乡舍不得抽,只有丑娃凑到跟前,点燃纸烟,跟我们谝起来。
后来才知,丑娃是外乡人,三年饥荒时,跟他娘从四川广元一路逃荒,来到地广人稀的麟游,让光棍儿老杨头收留。山里人虽厚道,但看不起外乡人,叫人家侉子,说侉子你长得再好,有多能行,也说不下媳妇。乡里像丑娃这么大的小伙儿,早已娶妻生子,就丑娃光棍儿一个,跟着老娘和老杨头过活。
老杨头出身赤贫,当上大队贫协主任,公社指派他参与知青“再教育”。某日,公社组织知青“忆苦思甜”,先端上一屉麸子掺野菜馍,黑糊糊的,咬一口,糙得难以下咽。知青边咽边听老杨头忆苦。他吃着旱烟,不时挠两下癞头,诉起苦来:“哎哟!三年困难那会儿苦呀,人饿得 ......”公社冯书记连忙制止:“他杨叔,咱说解放前你给地主拉长工......”老杨头恍然:“哎哟,给地主家出力,天莫亮就起身,......干到晌午,白馍馍提到地头,哎哟,三年困难那会儿......”冯书记打断话头,忆苦思甜草草收场。
乡里来了知青,丑娃高兴得很,每到歇工,他就过来跟知青坐在一搭儿,抽烟谝闲传,教我们辨认浆果,去哪里摘野杏,用粗钉打造的弯刀抠新核桃。
下雨不出工,或晚上喝罢汤(麟游人称晚饭为“喝汤”),知青常去丑娃的窑洞,往炕头一坐,听他拉二胡,吹笛子。他从墙上取下二胡,用松香在弓毛摩两下,调调弦,拉“江湖水”,琴声呜咽,跟广播里放得一样。要不就从炕头拿来几根笛子,挑出最长的,贴上笛膜,润润唇吹“二小放牛郎”。这时,他娘就靠在门口,一身黑衣,瘪着嘴,睁大深陷的眼睛,来回地看知青。
丑娃干农活是好把式,还能打柴、编筐赚钱。农闲时,他就下沟打柴,酸枣耐烧又背称,连根挖出,晾干挑到公社或二十里外的县城,卖给公家;或割荆条编筐,拿到集市上卖,换得钱就扯花布,买头巾和发卡,送给姑娘和媳妇,堡子女人都夸赞丑娃。
男女社员一块儿除草,整地时,丑娃总混在媳妇堆儿中,四下调笑,惹得媳妇举起鞋帮子,追着拍打,这边男人就日噘屋里人。一次,男女社员一搭儿间苗,丑娃挤在媳妇堆中戏耍,副队长黑着脸骂:“干活呢,还是骚情呢?”他媳妇脸红了,低头紧着拔苗。
芒种时,塬边传来算黄鸟催叫:“旋黄旋割!旋黄旋割!”一天早晨,社员正锄二遍秋,杨家堡子一个婆娘慌忙跑来,急喊:“老支书,丑娃跳井了!”细问才知,头几天日落,老杨头隔沟呐喊,说黑了过来给知青开个会。那晚,等老杨头跟副队长上了塬,丑娃溜进人家窑洞偷情。哪知会没开成,副队长返回,把俩人堵在窑里,扇了丑娃几耳光。丑娃逃回自家窑洞,黑着灯拉胡胡,一直拉到半夜。隔了几天,庄里人打水,觉得桶不吃水,拿镜子往下一照,才发现井里沉个人。
公社派人催促,队上才请河南打井人老孟捞人,但死活不愿埋葬。一则丑娃是外乡人,二则人死得不清白。老支书只好来罗凹,苦着脸央求知青:“这事就麻烦青年咧!”按当地风俗,凶死的人,等到天黑才能下葬。
知青应承下来,便分头忙活:几个男知青下沟帮着挖墓穴;王军去县城扯几丈白布裹尸;维新与乡民九龄锯柳木板,钉口薄棺;我负责清洁尸体。
杨家堡子后坡有几孔破窑,存放农具。窑前空场支着架子车,丑娃仰面躺在里面。人让井水泡得肿胀,浑身裹着泥,太阳一晒,裂出细纹,像尊倒下的泥罗汉。泥身上满是苍蝇乱飞,发出恶臭。
我进窑洞找来喷雾器,里头有残留农药,兑半筒水,朝尸身喷去,苍蝇轰地飞开,泥水淌下,显出模糊面容。等白布买回,拿一条扁担,将浮肿尸身翘起,用布缠住,塞进薄棺。
等天全黑下,堡子里一片死寂,黑灯瞎火的,我们八个知青(七男一女)抬起薄棺,打着两盏马灯,一支手电照着,由组长万翔引路,深一脚、浅一脚地下了沟。那晚,沟底黑极了,一路下去,扁担压住肩头,越压越沉。
夜半时分,将墓穴填土拍实,我们往塬上爬,到了塬边,远远望去,村口燃起一堆火,烟气杂着火星升起,杜梨树下闪着人影,走近一看,是老支书,张开双臂拦住我们,非让从火上跳过,以除晦气。
丑娃没了,堡子里怪事不断。某天,老支书儿媳满口疯话,说丑娃给她托梦了,据老人说,魂缠了身。隔几天,生产队往县城交公粮,队长百寿驾辕,黄牛“蔫墩”拉套。从县城返回时,车队刚到丑娃葬身沟边,“蔫墩”突然发疯似狂奔,把坐在车帮的妇女队长和娃娃伙颠翻,滚下沟壑。等百寿拢住“蔫墩”,乡民下到沟坡,妇女队长满嘴鬼话,口气像丑娃,说谁谁欠他多少钱。回到杨家堡子,只见老支书拿个大簸箕,扣住妇女队长,攥一把荆条抽打。妇女队长嘶喊:“不要打咧,额走呀!”开门扑倒在地,不省人事,几个婆娘上前掐人中,苏醒后,问啥啥不知。当晚,老支书又将知青的猎枪借去,半夜立在塬畔,朝天连放三枪驱邪。
来年,算黄鸟始鸣。一天,我去供销社打煤油,刚上公路,就远远看见丑娃他娘,穿一身黑衣,立在料浆石堆旁。
见我走近,她神秘兮兮地靠过,四下张望后颤声说:“昨个,我见丑娃咧。”我头皮一紧,从她幽幽的眼神中,透出些疯癫。她拽住我的胳膊说:“昨个晌午,我下沟给丑娃上坟,草里钻出个青蛇,对着我叩三个头,围坟转一圈,才走的。是丑娃。”她痴笑着,干瘪的嘴颤着,深陷的眼窝满是浊泪。“是丑娃!”她絮叨着,我不住地点头。
天际传来算黄鸟鸣叫,忽远忽近:“旋黄旋割!旋黄旋割!”
1970年7月9日,一大早,抗援与乡民风子去县城卖蚕茧,听说变电站一工人作业时不慎触电,严重灼伤,抢救急需鲜血,抗援是O型,当即献血300cc,傍晚返罗凹,将此事告大伙儿。喝汤时,炕头有线广播响起,县医院紧急呼吁:献血献皮,挽救垂危的工人。
正值三夏大忙,给队上打个招呼,次日清晨,众知青挎上军用水壶,赶路二十多里,淌过漆水河,沿崎岖小路爬上老城北门豁口,直奔县医院。经过验血,我与薛军是O型血,每人献血300cc,抽完血,一人一盐水瓶红糖水,还发36元(每100cc 12元)。我俩喝了糖水,将钱捐给工人。晓宇、爱国、王军、维新、启亮、文龙非O型血,十天后,如约去县医院捐皮,从后背取皮,烟盒大小,术后贴块纱布。
薛军的献血证明与启亮的献皮证明
献血献皮后,知青匆匆返回罗凹,碾打扬晒,争着扛起百十斤的桩子,踩着条板上去,将新麦倒入粮囤,接着犁地、播种秋粮,没等喘口气,男知青又备一口袋干粮,跟着老乡进山伐木,准备给知青盖瓦房。
那天天未亮,我们就上路,拉架子车走五十多公里,翻两座山,临近黄昏,走进两亭原始山林。密林深处有一庄户,老汉衣衫褴褛,拄着鸡骨头棍儿,茫然望着我们一干人,一问三不知:不知江山易主,不知人民公社,也不知“文革”,全然活在世外。
头两天,先伐冬瓜木(小叶杨树),树干上下粗约十多公分,用作小椽。组长万翔拎着长柄斧走在头里,看准一棵树,照根部斜劈一斧,让我们朝这边放树,有时,见粗些的树干,就抡起斧头,拦腰一砍,下半截弃之不用。后几天,清理灌木丛,砍伐粗壮松树或柳树,准备用于梁柱,砍去枝桠,剥开树皮。
每当歇息,就抡起棍子,打些青皮核桃,拿大钉砸成的弯刀,刀尖插入果蒂,豁开皮壳,再拿刀刃一旋,剜出嫩白的核桃仁,直吃得两手发黑。向晚,住进窝棚,生起篝火,用自带小锅熬苞谷碴子,就着锅盔和辣子,吃得舒坦。
砍伐的木料,装满五架子车,趁月色和凉爽,连夜往回拉,途经童山老城南侧果园,大伙儿歇下,凑钱买些桃子、沙果充饥,然后,吸烟提神,一口气把木料拉回罗凹。
后来听说,那位工人因灼伤严重,输血植皮,也未抢救过来,我们都惋惜不已。贤坡九知青献血献皮,当年被评为宝鸡地区先进集体。我因献血后劳累,伐木时饮用山涧生水,患了阿米巴痢疾,久治不愈,几个月后,服用红霉素,才将痢疾治愈,但从此元气大伤。
知青亲手搭建的五间瓦房,与黄牛为邻(左侧为牛棚)
下乡后,才学着做饭,无论煮蒸炒,熟了,能填饱肚子就行。每到饭时,从老乡窑前经过,忽听哧啦一声,飘出葱花儿或嫩韭菜炝锅的香味,便向往着与贫下中农“同吃”。
1970年夏收,在老乡家享用一顿美食,让我念念不忘。某日,公社指派我跟个干部,去邻队核定亩产,以防社员瞒产私分。我的任务,是等后晌社员将麦子碾晒、扬净、堆好,用木锨抹平顶部,拿木把儿画几个“洋字”,防止偷粮,次日上午过秤,上缴“忠字粮”。
队长把我当成公社干部,派饭找个殷实人家。一进窑洞,就觉出亮堂,炕上被褥整齐,窑洞深处,摆着材板和粮囤。一看这家就是“富农”。
外前人姓魏,一脸络腮胡子,笑眯眯地把我让到炕上,盘腿跟他对着抽旱烟。不一会儿,屋里人端上一盘白锅盔,一碟油泼辣子,摆在炕桌,紧接着双手端上臊子面。一大碗红辣子油汤,漫过白面条,上面漂着油花,葱花,碎肉,老魏请我自便。我就端起老碗,拿筷子挑起面条,吹着气吃一口,屋里人又端上一碗,放在炕桌上,忙着收碗。“还没吃完呢?”我急忙说。老魏笑了:“小伙子么,一口一碗么。”我这才想起,吃的是酣水面。
酣水(口水)面,俗称“一筷头”,就是说一筷子挑上面,吞入口中,把汤倒回锅,盛了面再端上,吃饱为止。
屋里人频频换碗,老魏一连吃十几碗,最后还添一大碗干面,拌上油泼辣子,面全红了。我吃七碗再加一碗干的,就撑得不行。撂下筷子,老魏让过旱烟锅子,拿手背把嘴一抹,笑着说:“青年吃饭太客气咧!”
成了庄稼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为吃忙活。一日两餐,农忙时,晚上才喝汤。吃的饭食粗粝,充饥而已,一年中除逢年过节,难得吃一顿肉。
那会儿,知青也与老乡一样,盼着生产大队烧砖。因为烧一窑砖,需用大量柴禾,大队就抽调劳力打柴,到时,必宰杀一只肥羊,架起大锅,将羊肉连同内脏武火急煮。乡民自带干粮,掰碎,浇上沸汤,一老碗下肚,心满意足。
1970年入冬,我久未沾荤,浑身乏力。一天,听说大队烧砖,跃跃以喜欢。第二天一早,带上黑馍,皮绳和镢头,跟乡民燕翔下沟打柴。
燕翔打柴麻利,日头爷刚升高,就背起柴捆上了塬。等我挖好一堆狼牙和酸枣,用皮绳扎紧,镢把斜插,扛起柴捆往上爬,已近晌午。陡坡上留有残雪,踩着脚窝往上爬,两腿发虚,一步一滑,吃劲的时候,一步一吼。爬到半坡歇肩,大口喘气,抬头望塬畔,想着那碗羊肉汤,体会出“恓惶”。
等我将柴禾卸在窑场,才觉出浑身湿透。老支书笑着催我:“克里马嚓,拿碗!”锅底还剩些肉汤,沸滚着,掌勺的婆娘边舀汤边说:“锅底有肉咧!”
端一老碗羊肉汤,坐在塬畔,临风掰碎馍,看着干馍慢慢泡开,闻着羊汤的膻气,一双筷子在手,顿觉人生美好。
三十多年后,某年春节,我返回西安,前往老字号“同盛祥”吃羊肉泡馍。选个雅座,窗外,钟楼、鼓楼分列两侧,桌上摆着青花海碗,死面烙坨坨馍,虎背菊花,配以豆瓣酱、新腌糖蒜、香菜、什锦凉菜,忽想起当年雪地里喝羊汤的情景,不禁感慨。
等一海碗羊肉泡馍端上,肉烂汤浓、香醇味美,但不再令我垂涎!
麟游方言:
背称:压秤
日噘:臭骂
外前人:男人
屋里人: 女人
日头爷:太阳
克里马嚓: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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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