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道丨成小秦:师恩难忘
成小秦, 1951年出生于河北秦皇岛,1954年随父亲调西安,1964年考入西安外国语学校。1969年春,插队麟游县桑树塬公社,务农三年,1972年春,作为“可教育好的子女”入陕西师范大学外文系读书。1975年毕业留校教书,1978年赴英国留学,1980年毕业于爱丁堡大学英文系,此后十多年,先后在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机构从事翻译。1995年到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书至今。
受业于江冰华师,在入学次年。那时,我们仍懵然无知,就升入二年级,听说江老师任课,同学都很期待,因为,江老师在系里名声最大,曾为周总理和毛主席翻译。
开学第一课,江老师拎公文包步入教室,身着栗色华达呢中山装,笔挺而庄重,前额开阔,一副深度眼镜,目光专注,两颊峻削,刮得泛青。这一亮相,给我印象至深,后来,读了温源宁先生的Wu Mi,A Scholar and a Gentleman(吴宓,学者与君子),恍然觉得,江老师的相貌,乃至耿直的秉性,颇似乡贤吴宓教授。
据老师说,抗战胜利后,他考入省立师范专科学校学习英文。那时,他和同学常读《秦风·工商联合版》(当时,先祖父成柏仁担任报社社长),深受影响。国民党当局禁止报纸发行,他们就用包袱皮将报纸包裹,相互传阅。此后,他参加学生运动,并于1947年初加入共产党,同年,转入华北联合大学英文系学习。1948年初,他随军南下,先后在南京、广州、海口军管会外事处工作,1957年底,奉调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任对外部阿拉伯语组组长。
从江老师的资历看,他是共产党培养的红色外事干部,前途看好。讵料“文革”爆发,广播事业局造反派将丁一岚(邓拓夫人)打成“走资派”。当时,江老师在丁局长手下工作,已近十年。造反派威逼江老师揭发丁一岚,他坚决不从,结果,惨遭批斗,成天坐在办公楼黑过道里写检讨。
其时,师母在家乡生产队任妇女队长,厚道而干练,听说江老师在北京受难,知他性格刚烈,怕有三长两短,连忙从泾阳赶到北京。她见到老师,开导说:“老江呀,北京干不成,咱回家种地去,千万别想不开。”后来,老师多次给我提及此事,对糟糠之妻的感激,溢于言表。其实,老师也盼着早日返乡,在外工作近二十年,期间,老伴在家务农,服侍二老,带大三个男孩。拖至1972年初,老师才办妥调动手续,来陕西师大教书。
1973年下半年,《人民日报》大肆宣传“白卷英雄”张铁生,并假借懵懂女童黄帅之口,大批“师道尊严”。一时间,校园纷扰,“工农兵”学员纷纷利用评教评学会,刁难并批判老师。班上有两三学员,因不满江老师在作文本上打叉,频频告状,并挑拨同学,在课堂上为难老师。
一天上课,江老师提问某学员,一连三问,该学员拒不回答,老师愤然:“不愿听我的课,可以走。”该学员拿起课本,含怒离去。顿时,系里舆情汹汹,批判矛头直指江老师,但老师不为所动,拒绝检讨。他出身好,老党员,不像其他“臭老九”,惧怕工宣队和“工农兵”学员。
临近期末,某些学员困而不学,在工宣队挑唆下,喧嚣“取消考试”。系领导怕学员闹事,遂宣布“开卷”考试。所谓“开卷”,就是公然抄袭。我身为班长,对这一作法异常气愤,决意罢考。江老师把我叫到宿舍,严厉批评我幼稚:“工宣队‘左’,你也跟着‘左’?”
自1974年初,乱象丛生。教育界在“反右倾回潮”中,掀起学习朝阳农学院办学经验的高潮,什么“开门办学”“社来社去”“三上三下”,不一而足。此门一开,学校教学秩序大乱,纷纷关门停学,去乡野,去厂矿,去军营,和工农兵一起“批儒评法”。
4月初,外语系工宣队再度“开门”,将全系师生拉到西安高压电瓷厂(位于西安西郊)办学。该厂是五十年代初,苏联援建的156项重点建设项目之一,主要生产高压电瓷。我们住进一栋尚未竣工的红砖简易楼,分男女宿舍,在水泥地上打通铺。每天一大早,小喇叭准时放起音乐,师生们爬起,洗漱完毕,列队走向厂区,早饭后,领劳动布工装后下车间。我们三个同学,因身体条件好,与江老师一起分到制泥车间,整天搬泥棒。
1974年4月,西安高压电磁厂,后排左起:江老师(1)和我(2)与工友合影
在工厂“开门办学”,未学一句外文,学的是《毛主席语录》,还有供批判用的孔、孟语录。一天晚饭之后,工宣队师傅针对学员刚学几句英文,“就对美帝国主义的认识模糊了,”组织学习讨论《别了,司徒雷登》。散会后,江老师对我说:“司徒雷登并非‘没有什么事做了,只好挟起皮包走路。’他一直留在南京,与我方接触。临走那天,我为他办完离境手续,他临登飞机,转身向我们深鞠一躬。”江老师边吸烟,边回忆:“谁知,隔了二十多年,中美又接触了。”1949年夏秋,江老师在南京市军管会外事处,担任黄华的随员。
1976年,“文革”苟延至第十个年头,民生凋敝,奸宄当道。元旦,“两报一刊”循例发表社论,题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妄言:“看吧,‘到处莺歌燕舞’。经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运动,我们的党朝气蓬勃,我们的人民意气风发,我们的国家欣欣向荣。”头版还刊登毛泽东“文革”前夕所写的两首词,其中,“还有吃的,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不须放屁。”用语恣肆,殊不可解。
元月9日早,我晨练后回宿舍读书,校园大喇叭播放“新闻联播”。突然,哀乐响起,我连忙推开窗户,晨风冷浸,传来夏青低沉而悲伤的播报:“周恩来总理于1月8日9时57分逝世。”我伫立风中,泪水盈眶,静静地听完讣告,擦干眼泪,去找江老师。
老师问清是我,才开了门,他正收听VOA,眼圈红红的。他告诉我外电对中国政局的分析,忧心忡忡地说:“总理先于主席走了,恐怕没人能收拾‘上海帮’了。”我说:“主席看来身体也不行了。”前不久,观看新闻纪录片,毛泽东老迈龙钟,接见菲律宾总统夫人伊梅尔达,全然失态。老师说:“现在一报道主席,都说‘神采奕奕,健步走上主席台。’1965年,我见到主席时,老人家坐在那里,已气喘吁吁。会见完毕,广播事业局副局长金照再三叮咛,在外面千万别提主席的健康。”
据老师说,1965年6月某日,周总理接见坦桑尼亚专家穆罕默德·阿里,他担任翻译。主宾晤谈甚欢,总理开怀大笑,江老师也跟着笑,总理回头批评:“你笑什么?注意听外宾说什么。”两天之后,毛泽东接见穆罕默德·阿里,老师再度担任翻译。毛一边吸烟,一边谈笑,老师听不懂湖南话,由金照转述,再译为英文。会见结束,毛送客人到门口,挥手告别后,突然转身问江老师:“刚才他讲什么语?”老师愕然,因为,以前听说主席学习英语如何刻苦,晚上常在路灯下朗读英语。
3月8日午后,吉林地区突降陨石雨。报载,陨石雨规模之大,世所罕见。一时,人心惶惶,谣诼四起。小时读《三国》,知将星坠地,必有贤人将去。后读司马迁《史记 . 秦始皇本纪》,又知“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此虽小说家言,不足为信,但1976年,我们经历了,见证了这些天象,至今迷惑不解。
江老师陡然起身,从书架下层拿出一瓶二锅头,在破桌边沿磕开盖子,拿出两个玻璃杯,先给自己倒半杯,又给我倒半杯,说:“这个妖孽,祸国殃民!想不到主席刚去世,就有了报应!来!喝!”他仰头一饮而尽,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我端起酒杯,痛饮一口,但觉辛烈冲口,淋漓无比。我们边饮边谈,直到夜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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