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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道丨卢治安:我们是叶嘉莹先生回国执教的开门弟子

新三届 2020-08-25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迦陵学舍 Author 卢治安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卢治安,生于1947年12月,天津第九十中学66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12月到河北省围场县大唤起公社插队落户。1972年11月选调回津,做中学教师。1977年底参加高考,1978年3月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学习。1982年分配至天津教育学院(后并入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2008年春退休。


原题

荷月,感念叶先生




作者:卢治安



(一)


 

南开大学,迦陵学舍


又到六月。荷月,荷花的节日。


迦陵学舍,听夏夜的雨声点点;马蹄湖畔,看满塘的荷花盛开。此时,最是想念,我们敬爱的叶先生。


记忆的长河溯回到39年前,1979年4月24日。那天,马蹄湖的水很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叶嘉莹先生站在主楼一阶梯教室的讲台上,为我们77级同学讲授中国古典诗词。这是叶先生在南开讲授的第一节课,从这一刻起,我们成为叶先生归国执教后的第一批学生。


1979年初春,叶先生到天津执教南开大学,于今四十年了


1979年,叶先生在南开大学主楼一阶梯教室为我们授课


当天,张亚利同学在他的日记中是这样记述的:


“加拿大华裔教授叶嘉莹来系授课,讲古典诗词赏析。印象:54岁,中等身材,体态修长,保养很好。教书四十余年,学识渊博,声情并茂,姿态潇洒。”


三十三年后,2012年9月12日,韩异同学在他的文章《洋风古韵 一师一生 》中是这样记述的:

 

先生的仪容:“秀发及肩,卷舒有致,眉棱清丽,额鼻挺括。”

   

先生的仪表:“深蓝色的细布上装,窄袖束腰,疙瘩扣(天津俗称疙瘩袢,为中式传统服饰),皂色的细喇叭型曳地长裤,颀长挺拔。”

  

先生的仪态:“先生授课,自始至终,从不落座。且伫立行走,都是挺腰昂首,仪态潇洒飘逸。伫立如秋水伊人,行走如凌波仙子。”

 

三十一年后,2010年3月20日,庄建民同学在他的文章《叶嘉莹先生和我们》中是这样记述的:

 

“从此,先生的每一堂课,都成为我们企盼、享受和回味的精神大餐。我们这些听惯了以阶级分析、历史考据为研究方法来讲授古典文学的学生,第一次领略到对于唐诗宋词以及整个古典文学的另一种解读,另一种声音,如沐春风,如饮甘露。”

 

“先生带着我们走进一个个古代文人的内心,去触摸他们最真实的情感,捕捉他们最细腻的体验,理解他们最完美的表达。先生教我们怎样去欣赏诗词中的精微之美、词藻之美、节奏之美、音乐之美。先生还让我们充分理解到什么叫作‘感发的生命’”。

 

“从先生那里,我们还领略到为人、做学问、干事业的三重境界,从‘独上高楼’到‘衣带渐宽’再到‘蓦然回首’,人生精神追求的种子已经悄悄地在我们每一个南开中文学子的心中播撒下来。”

 

十七年后,1996年12月13日,在先生为我当时供职的高校做学术讲座时,我是这样对我的学生们说的:

 

“先生无意于臧否时世,先生倾心传达于我们的是中国古典诗词中那种生生不息的生命的感发的力量,是人性、人情、人生中的永恒的美好、美善、美德;或者,痛苦、悲情、苍凉。

 

“先生是学贯中西、学养深厚的学者,先生更是矢志报国的士人。

 

“构厦多才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

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这是先生的诗。是先生在课堂上为我们吟诵的。

 

“先生的家国情怀,先生的爱国之心,先生的报国之志,是我们永远不可忘怀,永远激励我们前行的‘李、杜、诗、骚’,是我们民族千百年来,代代薪火相传、永不灭绝的士人之魂,文化之魂,精神之魂!”


很难忘记叶先生为我们授课时的盛况:


主楼一阶梯教室过道上、台阶上、窗台上,所有的空间都挤满了闻讯而来的学生,教室的门外,也人头攒动,拥挤不堪,以至于有时先生都不能进入教室。为此,校方不得不印发听课证。据先生亲口说,有师范大学的学生,竟用萝卜刻制印章,做出足以乱真的听课证,得以进入教室听课。何其有幸,我们是叶先生的第一批学生。


1981年先生为我们讲授“唐宋词赏析”的听课证


记忆的长河,1979年,从四月,马蹄湖水光潋滟;到八月,马蹄湖荷花粲然。叶先生为我们授课。叶先生是我们的老师,我们是叶先生的第一批学生。

 

(二)



1982年,初春,我们毕业,铭记着老师们的教诲,各自西东。


叶先生及中文系全体教师,与我们合影留念。


南开大学中文系77级毕业照,前二排右起第八人叶嘉莹先生


二十七年后,2009年10月17日,南开大学90周年校庆。


我们中文系1977级的同学们,地北天南,齐聚南开,感恩老师的培养,共庆母校的生日。


活动的一项重要内容,是我们全体同学,在文学院范孙楼章阁厅,再一次聆听叶嘉莹先生为我们讲课。


27年过去了,我们已经不再年轻。而当叶先生与也是她当年读研究生的学生,时任南开大学常务副校长的陈洪教授,面含微笑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看到,我们敬爱的叶先生,头上已经有了缕缕的白发。


陈洪副校长致辞


先生已是85岁高龄,但还是那样精神矍铄,知性优雅,仪表端庄。


先生站起身,和同学们一一握手,先生目光亲切,慈祥的微笑着,她的手很温暖。


叶先生与同学们一一握手


蒙古族同学姜革锋(孛·毕理克巴图尔)代表全班同学为先生披上了一条由王宇建、滕锦然等同学精心准备的象征中国古典文化的元青花纱巾,表达了我们对先生无限的景仰和感激之情。


姜革锋同学为叶先生披上元青花纱巾


杨石同学代表全班同学向先生致辞,声声动情;致辞由书法家汪健云同学精心抄录于长幅宣纸上,字字珠玑。


杨石同学说:


“1979年春天,叶先生远道加拿大来南开为我们77级讲授古典诗词。先生以古诗词中感发的生命,在我们年轻的心灵上点亮了一盏灯。先生从古诗十九首,到李、杜、苏、辛,究诗词大道;从吴梦窗、姜白石的小词长短句,通人生义理。先生授课洋洋洒洒,偶以西方文论解诗,灵光一现,令我们眼界全新,如坐春风。今日先生再次为我们授课,风采依旧,如当年课堂重现。我们有福,得遇先生。恭祝先生长寿!”


杨石同学向叶先生致辞


杨石同学、李瑞山同学(时任文学院副院长)向叶先生及全体同学展示汪健云同学书写的条幅


后来,2012年,我们班拟编辑出版《青春回响——南开大学中文系77级毕业30周年纪念文集》,向叶先生致电,希望得到先生的鼓励。先生于百忙中赋诗两首书赠于我们。


七七级校友将出版毕业三十年纪念集来电索诗赋七绝二首


春风往事忆南开,客子初从海上来。

喜见劫余生意在,满园桃李正新栽。


依依难别夜沉沉,一课临岐意最深。

卅载光阴弹指过,未应磨染是初心。


壬辰八月初三日八九老人叶嘉莹写于南开大学


《青春回响》中,叶先生为77级同学赋诗


历经磨难,渡尽劫波,先生回到了劫后余生的祖国,在先生的心目中,我们,我们77级同学是她眼前勃勃焕发的无限“生意”,是她呕心沥血亲手栽植的第一批桃李。


三十年过去,先生饱含深情,殷切期望,我们,我们77级同学,要不染世俗,要永葆初心,要永生坚守“诗骚李杜魂”。


后来,2015年6月8日,中央电视台《读书》栏目播放了为先生录制的“叶嘉莹的诗词人生”的专题节目,王宇建、滕锦然同学参加了节目录制。当两位同学举手发言说自己是南开大学1977级的学生,是先生自加拿大归国后的第一批学生时,叶先生非常高兴,不停地鼓掌。


中央电视台《读书》栏目,王宇建、滕锦然同学与先生


在主持人李潘的提议下,两位同学上台与先生拥抱。


先生说:“那是三十六年前了,我太高兴了,我第一次回来教书的学生。”


滕锦然同学激动地说:“先生的风采不减当年。”


王宇建同学说:“叶先生对我们所有同学的影响,那简直就是没办法表达了。她当时的那种学养,那种讲课的风范,那种气质,给我们的冲击力和震撼力都是非常大的。


先生非常高兴,一再说:“真是难得,能够见到三十六年前教过的同学。真是难得。”


中央电视台《读书》栏目,王宇建、滕锦然同学与先生


后来,2015年12月24日,马蹄湖畔,迦陵学舍,王宇建、滕锦然同学和先生的诸多弟子与先生共度平安夜,再次见到王、滕二位77级女生,先生兴致极佳,言谈甚欢。合影时,她们也以77级学生的身份荣幸的坐在先生的身旁。

 

2015年平安夜,迦陵学舍,王宇建、滕锦然同学与先生


 2015年平安夜,迦陵学舍,王宇建、滕锦然同学等与先生合影

 

我以为,我们77级同学是叶先生归国执教南开后的第一批真正的学生。所谓“第一批”,自不待言;所谓“真正”,是我们绝不仅仅只是听过先生关于中国古典文学、诗词、文学批评等讲座,先生为我们讲授的“唐宋诗词”等课程,都是列入课表,严谨的依照教学计划,教学进度,课时安排进行的。平时有作业,结课有考试,考试有成绩,成绩要入档。尤为重要的,是四十年来,我们和先生,先生和我们,都互相珍存着一份师生间亲密的、真诚的、不可割舍的情谊。

 

所以,今年,叶先生归国执教凡四十年,四十年来,先生的学生何止万万千千!我以为,只有我们,只有我们77级,才有此殊荣,才可以自豪的说,我们是叶先生“真正”的学生!

 

在庆祝校庆90周年的时候,叶先生再次为我们77级同学授课

 

校庆90周年 叶先生与我们77级同学合影

 

(三)


 

那天,2009年10月17日,校庆90周年纪念,先生为我们正式授课前,征求了先生的意愿,我们每一个同学都把自己离校二十多年来的生活、学习、工作等情况向先生做了个简要的汇报。

 

先生面容慈祥,极其专注的倾听着每位同学的发言,目光中是满满的欣慰;她不时的轻轻的点着头,眉宇间充满了欢喜的神情。

 

李瑞山同学(时任文学院副院长)发言

 

我坐在离先生较远的位置上,我凝视着敬爱的叶先生,我的内心鼓荡着对先生的敬爱和感激。

 

当轮到我发言时,我站起身来,望着敬爱的叶先生,竟然几度语塞,泪流不已,几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滕锦然同学2009年10月26日发表在班级博客中的文章中写道:

 

“卢治安同学在说到叶先生在讲古典诗词中传授的精神境界对我们人生的激励作用,特别是当人遇到人生不幸,这种境界帮助我们渡过苦难,滋润我们心灵。老卢已经退休,说到动情处也止不住哽咽。”

 

韩异同学在他回忆叶先生的文字《洋风 古韵 一师一生》中写道:“当由卢治安兄介绍发言时,老卢竟只说了一句:‘叶先生,您的教诲一直支持我走到今天’,便哽咽难言了。老卢当年在班里就是几个大哥级的老兄之一,‘文革’中又经历了风雨历练,不到至情处,早耳顺了。”

 

“今日我班同学,都已过了天命之年,卢兄等更是前后耳顺了……卢兄慨然落泪,全场一片唏嘘。”

 

是的,正如两位同学所言,我确实是流着泪水,几度哽咽,以“叶先生,您的教诲一直支持我走到今天”这句话开始我的发言的。当时,是拘于场合,也是限于时间,我并没有详细述说先生对我的谆谆教诲和我对先生的感恩之情,只是在结束发言时,我对先生也是对大家说:“叶先生,我不会忘记,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您对我的鼓励。您用苏轼的诗词教导我,‘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正是记取着您的教诲,我一直走到了今天。” 言毕,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

 

“卢兄慨然落泪,全场一片唏嘘”

 

这里,有一段永生不可忘怀的往事,先生与我之间的往事:

 

1981年5月25日,我的至亲至爱的妹妹,我的在“文革”中受尽苦难的妹妹走了。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表达出我的伤痛。

 

正是大四的第一学期。正是马蹄湖荷花初绽的季节。

 

暑假后,九月开学,大四的第二学期。初秋的阳光里,马蹄湖里依然是满池的荷花。先生自加拿大再次来校,为我们开设选修课《唐宋词赏析》,34学时,每周4个课时。

 

能再次聆听叶先生授课,这是我们77级的幸事。同学们极其兴奋,欢呼雀跃,奔走相告。而我,却仍是沉湎于失去妹妹绵绵无绝的伤痛里,不能自拔。夜晚,难以成眠,泪水顺着眼角默默地流淌下来,浸湿了枕巾,心口一剜一剜的扎痛。

 

并且,过度悲伤的母亲需要换个环境,到外地调养心神,不能再帮助我和家属小杨照看稚子卢桢。卢桢当时才一周岁,很长一段时间,需要我和家属倒班的照料他。当然是以我不去学校上课为多。

 

心情太悲伤了。生活太艰难了。

 

因而,先生的课,我只听了几节。先生的课不点名,且堂堂听众爆满,走廊阶梯上都坐满学员,正好是我可以缺课,在家照看孩子的时机。

 

两个月后,应该是11月初,马蹄湖的荷花在瑟瑟的北风中已经完全凋谢了,先生的《唐宋词赏析》结课并且闭卷考试。

 

我没有任何时间借阅同学的课堂笔记做考前的预习、准备,只是在进入教室后匆匆的翻阅了一下同学的笔记。

 

打开试卷,满目茫然。赫然在目的是唯一的一道试题:《结合具体作品论柳三变慢词在中国诗词史中的地位、意义及柳词的艺术特色和成就》。

 

读过柳永的词,最熟悉的是他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自古多情伤离别”、“杨柳岸,晓风残月”;也知道些唐宋词由小令发展为慢词,扩大了容量,在内容题材、形式技巧上都有所创新的知识。但是,面对这个试题,自己绝对是一片空白,无从回答。

 

看着同学们低着头聚精会神的答着试卷,听着教室里同学们钢笔书写试卷发出的“沙沙”声,再抬头远望站在讲台前目光安详的叶先生,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卑小、好惭愧。

 

我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我很想拿起空白的试卷,沿着阶梯走下去,走到先生身边,坦诚地向先生说明情况,做出检讨,求得先生的谅解,恳请先生能给我一次补考的机会。

 

但是,看到先生双手搭在襟前,在讲台前轻轻的踱着步,看到同学们都低着头,紧张的回答着试卷,我实在是没有勇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我的心一分一秒的受着煎熬。

 

终于,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我竟铺开试卷,划掉了试题,动笔给先生写了一封信,很长,应该有数千字。

 

已经不能准确的复述文字的内容了,只记得大意是:

 

我向先生述说了自己失去妹妹的苦痛。


我向先生述说了目前家庭生活的困境。

 

我承认自己没有上课听讲,没有学习功课,没有考前复习。我检讨了自己的错误,我恳请先生的原谅,我请求先生允许我补考。

 

泪水,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试卷纸上,浸淫成一片片的湿痕。

 

接着,我写道:

 

在失去亲人最苦痛的日子里,自己的精神近乎崩溃,任何所谓的理论的说教,任何所谓的经典的语录,都苍白无力,都拯救不了自己;是苏轼,是先生为我们讲析过的苏轼的诗词,他的面对人生坎坷磨难时的旷达与从容,他的历经时世沧桑后的超然与洒脱,他的旷逸潇洒的乐观襟怀,他的超然自适的人生态度,这一切,都像一股徐徐拂来的清风,豁然开朗了我的心。

 

“莫听穿林打叶声……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聊峭春风吹酒醒……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从苏轼的这些词句中,我感悟到古人之心,体悟到他们在遭受政治风雨,人生坎坷时的心理感受,更感悟到他们超越具体境况,获得精神解脱,独立、超拔的博大襟怀。

 

记得也还引述了苏轼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句(《惠州一绝/食荔枝》),称道他在被人诬以“讥斥先朝”的罪名贬谪到岭南蛮荒之地后,不仅毫无哀怨嗟叹之词,反而流连风景,体察风物,乐观旷达,随遇而安,葆有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

 

等等。

 

我不停的写着,述说着,倾吐着,向着先生……

 

铃声响起,当同学们纷纷交卷的时候,我也急忙把试卷放在了讲台上。

 

匆匆离开教室,长长的吁了口气,仰望长空,天很蓝,心中顿时觉得有些敞亮,头脑也立时觉得清醒。风吹过,扑在脸上,好清冷。此时,突然,脑海里闪过一个人,竟是张铁生,那个政治小丑,那个“白卷英雄”张铁生。心猛地一颤,耳畔,一个声音在严厉的叩问: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你怎么会像张铁生一样的卑劣、无耻?

 

心砰砰的乱跳,后背一身冷汗。我急不可耐的跑回阶梯教室,先生不在,又跑到系办公室,想把自己的试卷要回来。然而,叶先生已经乘车离校,回她下榻的宾馆去了。

 

一片迷茫,我的眼前。无比悔恨,我的心。

 

以后的十几天里,忐忑,不安,焦虑。

 

两周后,上午下课,正收拾书本,系副主任郝志达先生走进教室,迎了上来,对我说:“卢治安,到系办公室,叶先生在等你。”

 

长长的吁了几口气,努力抑止着紧张的心情,我轻轻的敲了敲系办公室的门。

 

“请进!”是先生平和、宁静的声音。

 

推开门,见先生正侧着身,站立在后窗前,似乎是在凝望着白杨树的叶片在初冬的风中一片片的陨落,或者是在聆听着白杨树枝头几只蹦来蹦去的鸟儿的鸣叫声。

 

先生转过身,平和的目光,看着我,说:“卢治安同学?”我低下了头,轻轻的回答:“嗯。”先生微微一笑,手指着办公室那张陈旧的长条皮沙发,说:“请坐!”然后,坐在了办公桌旁的椅子上。

 

办公桌上,有高高的一摞试卷,先生将最上面的那张卷子拿在手里,展在眼前,又从上到下的浏览了一遍,还是平和的目光,看着我,说:“卢治安同学,您的试卷我已经看过了,也报告给了郝志达先生,还有其他几位先生。”

 

我忙站起身,说:“叶先生,我错了。我……”先生还是微微的笑了一下,抬起手,说:“请坐,请您先坐下。”

 

先生把试卷放在桌子上,仍然是平和的目光,说:“卢治安同学,可不可以先听一听我的意见?”

 

先生的语调很亲切,一缕暖暖的风,平静了我的心。

 

先生说:“我要如实的对您说明,这张卷子,几位先生确实有不尽相同的意见。不过,我以为,如果置我原本的考题于不计,单就这篇文字来看,应该说您的答卷也不失为一篇很有内容、意味、情志的文章。”

 

先生又看了看卷子,抬起头,看着我,真诚的目光。

 

我很意外,怔怔的望着先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生的语气很平静,缓缓地对我说:

 

“其一,您写了妹妹的美丽、善良,真纯,写了她所经历的苦难,写了她美的消损和毁灭,写了您和她之间真挚的兄妹情感,写了您失去妹妹后的难言的悲痛。真实,真挚,真情,我很感动……”

 

说到这里,先生突然停住了话语,微微的垂下了眼睑,神情显得有些凝重,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思索着什么,良久,轻轻地摇了摇头,缓缓地吁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声音很轻的,说:“父母儿女之情,兄弟姐妹之情,天地大情,人间至情,最是感动人心。”

 

然后,先生好长时间没再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竟是母亲般的慈爱,关切,柔和。我立刻读懂了先生的目光,那是理解,同情,耽念,关爱。

 

我的眼睛湿润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懂得了先生“我很感动”,“父母儿女之情,兄弟姐妹之情,天地大情,人间至情,最是感动人心”这句话,也真正读懂了先生的目光。

 

先生似乎平息了一下心情,轻轻地拢了下头发,接着对我说:“其二,是您写这篇文章所持的真实、真诚的态度。老老实实,平平实实。不虚妄,不伪饰。诉说家庭困境,表达私己诉求,很坦诚。修辞立其诚,我很赞同这种态度,几位先生与我也有一致的意见。”

 

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先生笑了,很轻松的那种笑,说:“小公子可还好?一岁?男人带孩子,三十多岁的大学生带孩子,一定很有趣。”

 

我也笑了一下,应该是无奈的苦笑。但心里好轻松,熨帖。

 

先生说:“还是要积极的解决,不能总是这样耽误功课,能联系到幼稚园吗?”

 

我说:“我岳母就要来了,没问题了。”

 

先生说:“那好,好极了。”很快乐的样子。

 

我觉得周身很温暖。

 

先生背微微后仰,轻轻地靠在椅背上,双腿也稍稍向前伸展了一下,很放松的一种神态,遂左手拿起了卷子,右手指点着卷面上的几行文字,说:

 

“其三,您写到在您遭遇人生苦难的时候,从苏轼的诗词中领会到古人之心,对他的旷达、从容、超然、乐观的人生态度也有很深的感悟,心胸为之开朗。我可不可以作这样的理解,您要表达的意见是:苏东坡的诗词是支持您走出忧患的力量?”

 

抬头,看到的是,先生期许目光。

 

我认真的点着头,说:“是的,就是的。”

 

先生显然很高兴,调整了一下坐姿,直起了身子,睿智的目光,看着我,说:

 

“我始终认为,中国的古典诗词是不会灭亡的,因为诗词中有中国古代诗人们全部的思想、情感、智慧、品格、襟怀,有他们全部的身世经历、人生体验、理想意志,有他们全部的生命激情和心灵感动。这种兴发感动的生命力,是生生不息的。”

 

先生的目光很亲切,认真的对我说:

 

“卢治安同学,您听了我的课,能有这样切身的感受,我很欣慰。”

 

我心头立时涌起一股热浪,忙站起来,说:“叶先生,谢谢您,我旷了课,交了白卷,您还这样鼓励我,我更惭愧了!我向您保证,我一定好好的复习,争取在补考时取得好成绩。”

 

叶先生笑了,她抬了下右手,说:“请坐,请坐。”然后,很专注地看着我,说:

 

“已经与几位先生讨论了处置意见:考虑到您具体的人生遭际、家庭境况,考虑到您一贯的学习态度、学习成绩,考虑到您对自己错误坦诚深刻的认识,决定即以您书写的这些对苏东坡诗词鉴赏、解析的文字为依据,给出成绩,不必再补考了。”

 

先生的语调很平和,微笑着,看着我。

 

“是吗?”我“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觉得满屋子的阳光,是这样明亮,灿烂,美好。我很想扑过去,握住先生的手,但忍住了。

 

“谢谢叶先生,谢谢您!” 我止不住的说了很多遍。

 

先生还是微微笑着,继续说:

 

“不过,您毕竟没有完成考试试卷,并且,我以为,您对苏轼的作品的理解也还欠深入、全面。从考试的严肃性、公正性考虑,准备给您一个“良-”的成绩,您以为如何?并且,要求您要把我讲过的课都补习上,我想您是会做到的。”

 

南开大学学员成绩总表(第二页)唐宋词 良-

 

满屋子金色的阳光,先生即坐在金色的阳光里。透过朦胧的泪眼,我深切感受到先生的仁爱,先生的体恤,先生的关怀,先生的宽容……

 

我恭敬地对先生说:“叶先生,我原本最大的期望是您能给我一次补考的机会,您这样宽容、体谅我,我,我真的特别感谢。我知道我对苏轼诗词的理解很肤浅,当时也是想到哪写到哪,没有深刻的思考,严格说根本就不是一篇文章。您还给我这样的成绩,肯定我,鼓励我,叶先生,谢谢您!真的特别谢谢您!”说着,我流下了泪水。

 

在我说这些话时,先生也已经站起身来。她微微侧着头,很认真的听着。然后,她笑了,笑得很舒心、粲然。先生说:

 

“您能有这样的认识,我很满意。永远实事求是,永远认知自己的不足,以这样的心态读书、学习,一定会进步的。”

 

先生递给我一张面巾纸,示意我擦擦脸上的泪水。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使用面巾纸,叶先生给我的。

 

先生说:“您的文章对苏轼诗词中所表达的旷达、从容、超然、乐观的人生态度确有颇多的感悟,您的体会也是正确的,也承您所说,它成为您度过苦难、走出忧患的一种力量;但是,您似乎是过度放大或者说是误读了苏轼作品中的这种旷达、从容,将其引申到应天顺命、听其自然的消极、无奈、甚至宿命。”

 

先生从桌子上拿起试卷,略看了看,指着几行文字,说:“您看,您说,苏轼的诗词给与我心灵的启示是:人生的一切,似乎都有不可抗拒的冥冥中存在的天意、天命,或者说,人生中所遭遇的一切政治上的坎坷,精神上的痛苦,生活上的苦难,心灵上的创伤,都是上天早就为你预设好的。你只有适应,只有适从,你无法回避,更无法改变。顺天应时,从容、达观,是人生应取的态度。”

 

先生放下试卷,炯炯的目光,看着我,说:“卢治安同学,这个认识就有失偏颇了。他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呢?他的‘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呢?难道不是昂扬奋发的进取精神和英雄气概吗?”

 

先生接着说:


“至于您在文章中引用的那些东坡的诗句,我以为,您似乎只注意到字面表层的意义,当然,这也很重要;但更深层的意味应该说您并未能深入把握。譬如说您引用的《定凤波 莫听竹林打叶声》,‘莫听穿林打叶声……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聊峭春风吹酒醒……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您解读得不错,是诗人的旷达,是苏东坡的从容潇洒的生活态度,但是,读一读词前的《序》:‘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请注意,‘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这里写得是作者具体的生活感受,展示的是他独立的人格精神和自由不羁的个性情怀,远比我们一般感受到的‘旷达’‘从容’深刻的多。难道不是这样吗?”

 

先生轻轻地踱着步,神采焕然,朗朗的讲着,身上披满了金色的阳光。

 

“再看您引用的《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之‘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句,您的解读重心还是只停留在‘小舟’、‘江海’、‘余生’这些语词最初的表层意像上,以为这是词人对待命运平静、坦然、达观的人生态度,而未能感悟到诗人饱经忧患而襟怀开阔的精神风貌,更未能感受到诗人士大夫的审美情怀。您以为是这样的吗?”

 

我面对着先生,频频的点着头。能这样近距离的聆听先生讲课,为我一个人讲课,我的心中充溢着巨大的幸福感。

 

先生接着说:

 

“您的文章中比较具体的表达了对苏轼“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诗句的体会,应该说,是很不错的。需要明确强调的是,苏轼置身于人生困境,并不只是我们一般意义上理解的‘乐观旷达,随遇而安’,不是苦中作乐,强作欢颜,自我安慰,自做超然,他是真的以一颗永远快乐的心境去面对人生的,他对人世,对自然充满了乐趣。山水草木,世间万象,无一不有美的发现。于是,即使被贬谪到儋州荒蛮之地,只身携带幼子,漂泊海上,他吟出的诗句竟也是‘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要知道,此时的苏东坡,已是62岁,两位妻子,先后离世,知己红颜,名曰朝云者,亦永离人间,人生之大悲大苦,亦莫如此,而苏东坡却以‘九死’‘不恨’的心态,将其作为自己人生中的一次‘奇绝’壮美的旅行。”

 

先生停止了话语,专注的目光,看着我,良久,说:“诗人这种对待人生苦难的态度难道不是我们的榜样吗?诗人的诗句难道不能给我们感发生命的力量吗?”

 

我很激动,我明白了先生讲了这么多的话,是在讲苏轼,更是在开启我的心灵。我只是一个最普通的大年龄的学生,先生授课,我也都是坐在教室的最后面,从未在课上、课下与先生有过任何接触,即是说,先生根本不认识我,只是看到了我交的“白卷”,只是从我的文字中知道了些我的情况,就这样关心我,体谅我,教诲我。什么叫滋兰九畹,什么叫诲人不倦?先生,敬爱的叶先生!

 

我激动的说:“叶先生,我听懂了,我必须让自己的心明朗起来,我的心中有阳光,我就不会再忧郁,哀愁,我也就会以阳光的心看世界,看世界的美好看人生的美好。叶先生,我理解的对吗?”

 

先生笑了,很舒心很欣慰的笑。先生说:

 

“卢治安同学,您能有这样的认识,极好。生活难道不是很美好吗?再有几个月,77级就毕业了,十年动乱后的第一批大学生,国家未来的栋梁,多么好!您的小公子生活在这个新时代,呼吸着新时代的新鲜空气,多么好!”

 

先生的话,在我的心里激起幸福的涟漪,更激起我努力学习,努力生活的信心和力量。

 

先生抬手看了下手表,接着说:


“那么,我们都以苏东坡为豪放,为旷达,难道他就真的没有心灵的苦痛和悲痛的郁结吗?就真的没有任何铭心刻骨的伤痛吗?不是,当然不是。‘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对亡妻至死不渝的深情,对十年生死、人生永隔的喟叹,感天动地。这才是苏轼,这才是苏东坡。不错,他豪放,他旷达,但他也有痛苦,有悲情,有一生都放不下的情爱。只不过,他把这种痛苦沉积了,升华了,升华为诗词,升华为审美的境界,进而,他以审美的方式咀嚼自己的伤痛,享受自己的伤痛,达到了人生情感的更高境界。”

 

先生深深地看了看我,说:


“难道不是吗?我们大家,谁没有经历过生人死别,肝肠寸断的痛苦?”先生停住话语,微微眯了会儿眼睛,像在回忆什么往事,然后,面对着我,说:“但无论多苦,您总要面对,总要生活下去,因为,对社会,对家庭,对您自己,我们还有义务,还有责任。所以,苏东坡,他的诗词,他的精神是不死的,启示着我们,感发着我们,生生不息。”

 

先生像在课堂上讲课一样充满了激情,她踱着步子,微扬着头,两只手在胸前挥动着,她的手指纤细,她的目光明媚。阳光铺撒在她的身上,她白皙的脸上神采奕奕,她挺直的身姿亭亭玉立。好美啊!先生讲课是诗。先生讲课是画。先生讲课是画中有诗,是诗中有画。我完全沉浸在先生的风范中。

 

何其有幸,先生离我是这样的近,我就坐在先生的身边,这样近距离的聆听先生的教诲。幸福,感动,感激,一种要哭出来的感觉。我无比感激的对先生说:“谢谢您,叶先生,您的教诲我记住了,我绝不会辜负您的教导。我一定会走出伤痛,快乐的生活、学习、工作,不负这个时代。”

 

先生又笑了,很欣慰的笑容。

 

先生说:“好吧。我们共同努力。

 

我说:“叶先生,耽误了您这么多的时间,谢谢您,那我就告辞了。”

 

说着,我拿起了书包,后退着身子,准备离开。

 

先生微微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刚要转身,听到先生说:“卢治安同学,一句苏东坡的词句,贡献于您,我们共勉。”说着,朗声吟诵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我看到,先生轻轻地微笑着,满眼的殷切的期许的目光。

 

我后退了几步,向着先生,向着敬爱的叶先生,深深地鞠了一个躬,泪水,滴落在了水泥地面上……


(四)


 

后来,很久以后的后来,从先生的著述中,从诸多的资料中,我知晓了先生饱经忧患磨难的人生经历:

 

1941年,17岁,先生少年丧母,母亲病逝于由津返京的火车上。生人死别,觅母无处,痛到绝处,欲哭无泪。

 

“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

 

“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

 

“凄凉莫怨无人问,剪纸招魂慰母亲”。

 

读先生的《哭母诗八首》,伤悲无已。

 

1948年,先生与丈夫辗转到台湾。转年年底,先生方25岁,丈夫以“莫须有”的罪名抓捕入狱。先生怀抱幼女,流离失所,寄人篱下,受尽世间冷暖哀凉。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

已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

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

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读先生《转蓬》诗,为先生的离乱坎坷伤痛满怀。

 

1976年,先生52岁,定居加拿大,生活亦趋安逸。但与先生在离乱中相依为命,已经成人的大女儿言言及其夫婿却遭遇车祸,双双离世。晴天霹雳,先生中年丧女,痛不欲生。

 

哭母髫年满战尘,哭爷剩作转蓬身。

谁知百劫余生日,更哭明珠掌上珍。

 

万盼千期一旦空,殷勤抚养付飘风。

回思襁褓怀中日,二十七年一梦空。

 

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

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读先生《哭女诗十首》,悲泪长流。

 

后来,也是很久以后的后来,我懂得了先生对我所说的“我很感动”,“父母儿女之情,兄弟姐妹之情,天地大情,人间至情,最是感动人心”的内涵了:

 

我知道了我失去妹妹的苦痛触及了先生内心深处的人生伤痛。以先生至情至爱、大慈大悲的境界、胸怀,自然会对我有深切的仁慈,关爱,理解和宽容。

 

后来,更是很久以后的后来,我懂得了,先生少年丧母,中年丧女,丈夫蒙冤,历经苦难,但却永远乐观平和,平静安详,这是一种操守,一种品格,一种精神,一种境界。

 

我知道了,岁月何其残酷无情,从来没有没有停止过对先生的伤害;而先生也从来没有向无情的岁月屈服。

 

先生用自己的生命、灵魂,吟唱着我们中华民族最优秀最优美的古典诗词,宣传着美,传播着美,而这所有的美丽、美艳、美好,都是先生一生历经的忧患、苦难编织而成的。

 

先生背负着巨大的人生苦难,像一个播火者,播送着我们民族的文化火种。

 

先生承受着巨大的人生忧患,像一个布道者,传布着我们民族的文化精神。

 

从先生那里,我学会了应该怎样面对苦难,怎样面对生活。

 

从先生那里,我懂得了应该怎样报效民族,怎样服务国家。

 

向敬爱的叶先生致敬!

 

(五)


 

1996年12月,南开大学毕业14年后,我又一次见到了先生。

 

12月13日,先生应邀到我当时供职的大学做学术讲座。

 

那天,天很冷,用于讲座的会议厅暖气亦不甚热,先生似乎有些感冒,时时右手微微握拳,放在唇边,轻轻的咳嗽着。

 

那天先生讲座的题目是《赋、比、兴及中国古典诗歌鉴赏中的几个问题》。讲座很成功,学生掌声雷动,欢呼不已。

 

讲座开始前,负责接待先生的教务处的老师把我叫到先生身边,介绍说:“叶先生,这位是卢老师,南开77级毕业的,到我们学校十多年了,很优秀的。”

 

先生眼睛一亮,笑了,很高兴,握住了我的手,看着我,说:“77级啊,是我1979年回国教书的第一批学生!”从1979年算起,17年了;从1982年春毕业算起,也近15年了。先生显然已经忘记我了。

 

但先生在讲座时,几次指着坐在台下的我,对全体学生说:“这位卢老师是我1979年回国后的第一批学生,是77级的,文革后的第一批大学生。”

 

“哇!”一片惊呼声,先生在微笑。

 

于是,我知道,先生或许一时想不起我是谁,但在先生的心里,77级,已经是她不可忘怀的记忆。我深深地为77级感到光荣和自豪。

 

讲座休息时,我怀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心情来到先生的休息室,我深情地对先生诉说着当年先生对我的关爱、宽容、教诲,诉说着我的感激、感念、感恩。

 

但先生坐在沙发上,只是默默地听着,很茫然的神情,仰着头,看着我,微微的眯着眼睛,似乎在认真地回忆,仔细地思考。最终,她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很抱歉的说:“真的对不起,卢老师,我应该是忘记了,记不起这件事情了。”

 

我一时有些许的失望,但看到先生额角的缕缕白发,看到先生眼角的几丝皱纹,还有不再纤细而有些皮肤松弛的手掌,我突然想到,离开先生15年了,先生老了,先生已经72岁了,我有些难过。

 

继而,我又想到,以先生博大、仁爱、悲天悯人的心怀,一生中不知会关爱、体恤、教导过多少人,先生忘记了,忘记了她所行的大美大善,忘记了她对人的大恩大德,这正是先生至善至美的道德情操,人性品格。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我又向先生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先生,敬爱的先生,我爱您!

 

先生讲课时,教务处有位年轻的孟老师专门负责拍照。讲座结束后,先生对那位孟老师说:“可不可以为我和卢老师拍张照片?”

 

那时还没有数码相机,孟老师看了下相机,说:“还有几张胶片,可以的。”

 

先生满面微笑,和我站在一起,正要拍照,有两位女教师也站了过来。于是,一起照了张合影。

 

大约20几天后,孟老师来到我办公室,从一个信封中取出张照片,递给我,说:“上午到南开大学给叶嘉莹先生送照片,这位老人家,专门挑出这一张来,还写了几行字,指名道姓的说给你。”

 

我接过照片,是先生讲座结束后与我,还有另外两位女老师拍的那张照片,照片的反面,是先生秀丽典雅的题字:

 

卢治安先生 存念

叶嘉莹

96年12月

于天津

 

叶先生给我的合影照片


叶先生于合影照片后的题签


我深切地知道,先生之所以主动要求与我合影,先生之所以要把合影的照片给我,先生之所以还要亲笔在照片上题签,都是出于先生的至慈、至仁、至善、至爱的高尚品格,是先生的高尚的道德情怀。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暖,幸福。

 

谢谢您,敬爱的叶先生!

 

(六)


 

2018年,先生归国执教四十周年。

 

6月3日,先生将自己终生储蓄的1857万元捐赠给南开大学,同时表示,还要将自己的全部藏书及珍藏的字画捐赠给南开。

 

而早在上世纪90年代初,先生即已经拿出自己10万美金的储蓄,以顾随先生名号“驼庵”设立奖学金,专门用于激励学生对古典诗词的研习。二十年来,已有186位南开学子获得了约40万元人民币的奖励,极大地激发了学生对古典文化的学习热情。

 

我是在我们77级的班群里,看到在郑州与会的冯晓光同学第一时间发布的信息的。

 

叶先生向南开大学捐赠全部积蓄1857万元

 

感动。唯有感动。

 

我当即在微信中发布了信息:

 

我发在朋友圈的信息

 

敬爱的叶先生,从1979年,您55岁时,就开始做我们的先生。四十年过去了,您94岁高龄了,您更是我们的先生。您的学术成就,您的道德文章,您的思想人品,您的学养情操,您的胸怀境界,都永远是我们难以企及的学习榜样。

 

您是我们的老师,这是我们南开中文77级的光荣。我们是您的学生,这是我们南开中文77级的幸福。

 

2015年12月25日,77级部分同学瞻仰“迦陵学舍”

 

在先生的学生中,我只是学业极其普通的一个人。但是,我却是在课堂外独自得到过先生关爱、教诲的人。先生于我,不仅是授业之师,更是指导我人生的精神导师和恩人。

 

所以,今年,叶先生归国执教凡四十年,先生的学生何止万万千千!我想,或许只有我,何其有幸,寸草春晖,独自得到过先生课堂外的关爱和教诲。

 

2015年12月25日,作者瞻仰“迦陵学舍”

 

敬爱的叶先生,今年,我已经71岁了。当年,您所关爱的那个“小公子”,我的儿子卢桢也已经38岁了,并且,就在您的身边,在南开读书,在南开任教,也曾多次听过您的课,亲聆您的谆谆教诲。

 

敬爱的叶先生,“我不会忘记,在我人生最艰难的时候,您对我的鼓励。您用苏轼的诗词教导我,‘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正是记取着您的教诲,我一直走到了今天。”

 

迦陵学舍中,叶嘉莹先生塑像

 

又到六月。荷月,荷花的节日。


迦陵学舍,听夏夜的雨声点点;马蹄湖畔,看满塘的荷花盛开。此时,最是想念,我们敬爱的叶先生。


先生诞于荷月,乳名为荷,一生钟爱荷花。


叶先生《荷花五讲》


荷月,先生的节日。


荷月,先生的寿辰。


恭祝敬爱的叶先生节日快乐,健康长寿!


南开大学马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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