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雄丨 永远温暖的笑:怀念我的老师画家朱维民先生
2012年11月30日,朱维民老师(前中)八十大寿,我们几个学生给他祝寿(右1本文作者斯雄)。
这么多年来,已经养成了一种习惯:每到节假日,就想着安排出时间,去西三旗育新花园看望朱老师;到了农历十月十七,就想到约几个人一起去给朱老师过生日;大年初一上午,一定会打电话给朱老师拜年……
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再可能,只能成为不可复制的过去和记忆了。
(一)
回想起来,冥冥之中,有些东西真的可能早就给人以某种暗示,可常常容易被人忽略和忽视。
2016年4月,我去北京看望朱老师。正在生病治疗的他,还在信誓旦旦、豪情万丈地规划自己的人生:“出院后,我要做3件事:一是做一次美容,把脸上的老年斑清理一下,现在这个样子,太难看了;二是散步,晚上坚持锻炼身体;三是画画,再画个10年,从85岁画到95岁。”
朱维民老师病愈后画的白求恩像(2016年10月3日摄于朱老师画室)。
待到2016年国庆节,我和师妹万总约好一起去西三旗的家里看望时,首先吸引我的是新画的油画《白求恩》——这位被称作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坚毅的目光平视着远方,有执著、有忧伤,人性隐忍却又给人以信心和坚强的医生形象,立体而生动,跃然画布上。
我问怎么想到要画这么一张油画,老师说:这次在医院住院,介入科的大夫护士精心救治护理的精神深深打动了他,当时就主动提出要画张画送去,作为谢意的真诚表达……
在画室里,同时还有两张画放在画架上。他说,这些以前的作品,得重新收拾一下。
显然,朱老师已经鼓足勇气,兑现自己的诺言,开始重拾画笔。
老师的身体已然完全恢复,那天的精神头特别好,谈锋甚健。
老师身上有一种能耐,始终是让我佩服的,就是通过和人打很普通的交道,却能很快与人交上深深的友谊,下到贩夫走卒,上至国家领导人。
这次去301住院治疗也不例外,从科室主任到医生护士,最后都很快打成一片,科室主任还主动提议要请老师喝酒吃饭。
看得出来,老师这次住院,身体和心理的治疗都很成功,心情很好。“今后你们要去301医院看病,就找我哈,我和他们都成哥们了……”
我们就笑,连说“别别别,还是尽量别因为这种事找您了。”老师立马意识到了,连说“哦,对对对。”大家相视而笑。
我把带来的烟呈上,老师眼睛一亮,调侃着说,“嗯,中华烟,久违了!看来这八项规定还真管用,好久没人给我送‘中华’了……”
我又拿出茶叶,老师说,“你上次带来的茶就很不错,颜色绿绿的,口感好极了。”在我们这么多年的交往中,老师一向是很苛刻的,轻易不会夸赞什么东西。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来自他母亲老家苏州的,无论是评弹、丝绸,还是小吃。
我当时只是稍觉意外,并未往心里去。
因为怕老师累,我们没同意老师在家做饭吃,尽管他做的菜让我们垂涎欲滴,厨艺让我们望尘莫及;也不便请他到外面饭店去吃。
两个多小时很愉快地过去了,老师照例把我们送到家门口,并跟出一句,“你们能来看我,我很感动,谢谢啊。”
我当时一愣。
因为太熟,老师从来不会和我说这类客套话。一丝异样的感觉之后,想到我很快又会回京开会,到时再来看望,也就没再多想。
12月5日,星期一,我回京开会,晚上约好几个朋友到文贤居吃饭。傍晚时分,朱老师的外甥女卢珊从加拿大给我发来微信:
“学校老师从周六开始就联系不上舅舅,报警后在两小时前发现他已经在床上过世了,尸检结果是已经去世两天了,妈妈他们中午会从上海赶到。”
我一下子懵了。这几天我正盘算着哪天去看望朱老师的,怎么突然就……
老师的妹妹、妹夫和外甥女赶到北京后,因为不是直系亲属,一切都很忙乱和迷茫,好多后事无从下手。
我们几个和朱老师比较亲近的学生,也不便多插手,但大家都想对老师尽一份心。于是,师弟老猫负责起草挽联;我负责写生平;大家又一起合计,出一本纪念册,由师弟郭凯负责设计印制,在告别仪式上分发……
那些日子,一直到现在,我一直沉浸在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中。怀念和沉痛自不必说,可无论是打电话还是发微信,一说到老师的历历往事和音容笑貌,更多时候却是忍不住要笑,含着眼泪地笑。
(二)
老师永远是那么一脸年轻人的阳光,永远是一副老顽童的派头,始终给人以温暖和一种向上的力量。仿佛那些曾经的挫折和坎坷,丝毫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我和老师的结识,是在大二的时候,选了他开的大课《西方美术史》,面对全校学生的那种。到现在也不知道当时怎么就被选为课代表的,其中除了收作业,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每次课前去学校借幻灯机,然后在老师讲课时,我负责播放幻灯,课后再把幻灯机还回去。
那些幻灯片是老师自己的还是借来的,我不得而知,但都很精美。特别是那些过去听说没听说过的世界著名美术作品和著名艺术家,让改革开放后刚刚进入大学校门的大学生们大开眼界。
达芬奇、梵高、塞尚、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罗丹、伦勃朗……确实像77、78级师兄师姐们在追忆朱老师时所说的那样:“他,牵着我们步入世界艺术圣殿。”
1980年代,是中国思想解放最激进的年代,很多都带有启蒙的意味。
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廖静文写的《徐悲鸿一生》,当年同学们都争相传阅,人大还专门邀请廖静文到人大大教室演讲,引起轰动。已不记得当时朱老师对此事有过什么评论,但很多年以后,作为徐悲鸿学生的朱老师,曾跟我讲起,对此事此人颇有微词。
可能因为上了朱老师的西方美术史课程,那个时候,我开始着迷于李泽厚刚出的《美的历程》《美学(第一卷)》、丹纳的《艺术哲学》。还有一本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西方美术史话》,号称是西方美术史的入门书,但那些内容和知识,与朱老师的课完全不在一个层面和档次。
记得有一次在讲到古希腊的壁画,幻灯中出现一头牛的形象时,朱老师说:“你们不觉得美吗?我觉得美极了。瞧这大腿,多富有说服力呀!”
这段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同学们的口头禅,尤其是在我们班,相当流行。
那时他习惯戴一副带金链子的眼镜,上课时的着装每次都非常讲究,休闲西装居多,即使是穿衬衣,也一定是很挺括的那种。
有一次是在夏天,他来上课时,突然戴着一顶帽子走进教室。同学们觉得好怪异,正当叽叽喳喳议论以为是啥行为艺术的时候,他说,“今天去学校理发室理发,理发的小姑娘是个新手,把我头发理坏了,好难看。可也没法怪她呀,新手都得有个成长的过程……但太难看了,怕对不住你们,所以戴了顶帽子。”
学生们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
因为是课代表,和老师接触的机会相对多一些,可能觉得我比较辛苦,经常下课后邀请我到他家里吃饭,其实估计也是为我打牙祭。一来二去,也就熟悉了,且一直交往下去,无论是老师最初住在学校静园,还是后来搬到了西三旗。
慢慢地,也就听他断断续续讲了过去经历的一些事。
艺术家都有很强的模仿能力。早年在北京上学,老师就能很精准地把握老北京的特色语言,能用标准的北京胡同串子口音讲极损、极脏的话,而且说起来惟妙惟肖。
他曾经讲,刚进劳改队时,劳改队队长是北京通县人,第一次给他们训话,用的是一口地道的通县口音的北京话。老师用队长的口音和口吻给我们复述:
“你们到这里来,先学不生气,后学气死人,总之,就是要没心没肺!”
上海人对苏北人(包括江北人)一向是有偏见的,甚至是瞧不起的。有一次,他们几个老朋友聚会,朱老师一时兴起,用苏北话给大家唱了一首语录歌《为人民服务》:“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个队伍完全是为着解放人民的,是彻底地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满桌笑翻,其中有几位沉下脸来的,那一定是苏北人。
朱老师还不依不饶,特别把其中几个字音的咬字挑出来解释,比如,用极重的后鼻音发“我们”、“八”念着“BYA”。即使是后来转述给我们听,仍然把我们笑喷。
他到新疆后,很快就学会了维语,能和最底层的维族百姓用维语交流。和我们闲聊时,他偶尔会用维族普通话说:“你的毛泽东思想的一点儿的都没有了吗?”
他曾写过一篇文章叫《我曾有个油漆桶》,讲他流浪到南疆,靠给维族百姓油漆家具、画图案为生。因为画得好,维族老乡都很喜欢他,愿意找他。
其中有个细节,他是流浪过去的,没有户口,而那时派出所经常会挨家挨户查户口。有一天晚上,公安敲门进维族老乡家查户口,情急之下,老乡把喜欢裸睡的他赤条条地塞进大衣柜里,躲过一劫。
过去悲苦生活的阴影,其实在他心理上是有反应的。他曾说,他后来很长时间,晚上经常被臆想的敲门声惊醒,以为公安又来查户口了。
朱维民老师油画作品《喀什葛尔的圣玛利亚》(作品中被称为“喀什葛尔的圣玛利亚”戴的红头巾深深地吸引了我)。
1993年,“朱维民油画素描展”在中央美术学院陈列馆举行,我请负责摄影的同事去拍些照片。拍完回来,同事问我:“你这个老师以前是不是经历过很多磨难?”
“为何有这种感觉?”
“他的油画色彩普遍偏暗,让人感到一种压抑。”
同事的这个感觉,我过去也是有的,但是不是跟磨难有关,我拿不准。我把同事的这个说法告知了朱老师,但他未置可否。
2006年,我去俄罗斯圣彼得堡参观冬宫,看到里面一批带欧洲古典风格的油画,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与朱老师油画的色彩和风格太一致了。
回京后,我把这个感受告知朱老师。他笑着说:“前几天有香港某卫视的人给我打电话,说要来采访我,一张口就称我‘大师’,夸我是中国的列宾……好家伙,看来他还懂一点油画。不过,对这种‘大忽悠’,我一向很讨厌,坚决谢绝了……”
伊里亚·叶菲莫维奇·列宾,是俄罗斯帝国时期的画家,也是苏联时期的著名画家,被公认为是批判现实主义的泰斗,巡回展览画派重要代表人物,在世界美术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苏联时期备受推崇。他早年赴意大利及法国求学,研究欧洲古典及近代美术。
新中国成立后的美术教育,深受苏联的影响。从中央美院毕业的朱老师难免打上这个烙印,特别是在色彩的运用上。
不过,从1990年代后期开始,朱老师的油画色彩悄悄变得比过去明亮起来。
1998年,我的第一本散文集《平等的目光》出版,我请朱老师给我画的素描,放在封面折页作者简介的上面。很久之后的一天,朱老师边说边用拇指和无名指捏成一个小圈,“我辛辛苦苦给斯雄画的素描,结果他用在书里的时候,居然那么小的尺寸!”我开玩笑说,等我出“选集”的时候,一定把它做成大大的封面。
(三)
有一天,朱老师不经意地跟我说:“你知道吗?我经常为自己白天说的一句话或做的一件事,半夜里恶心得醒了。”
这正是老师的善良。只有善良的人,才会时刻反思自己。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影响至今,以至于我后来也经常“半夜里恶心得醒了”,就因为“自己白天说的一句话或做的一件事”。
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的同学们经常感慨:我们这一代人,其实很可悲。比如,现在回过头来看,从小学到大学,教过我们的老师不计其数,却很难找到一个真正对自己的学习和人生有持久影响力、真正是那种“师徒如父子”的那种关系。
现在看来,我是幸运的。
刚毕业那会儿,朱老师经常跟我说一句话:“人生苦短,及时行乐,及时工作。”
刚开始我还不太明白,也没怎么在意。因为惯常的说法都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而这常常是一个不怎么正面的说辞。
很多年后,才悟出一点老师的良苦用心:这是老师在用他的人生经验告诫我、劝导我。
1990年代有一阵儿,我负责办一杂志,时间和精力大都用在编务和办会展等活动上,文章写得少了。有一天,老师突然给我打来电话,用很严厉的口气说:“我告诉你:笔杆子就是你的命根子,别老想着在官场上瞎混。”
从那时起,我无论多忙,也绝不敢忘记提笔;即使不写像模像样的文章,也一定要记点什么练练笔,丝毫不敢放下自己的“命根子”。
有这么一个时刻关注、关心自己的老师,而且经常直言不讳地耳提面命,岂止是三生有幸——那是一种幸运,更是一种幸福。
(四)
我们几个和朱老师比较熟悉的学生经常约好一起去看他,其实主要是聊聊天,当然顺带也蹭顿饭。
每次知道我要去,他都会专门做条鱼,因为知道我喜欢吃鱼;可作为上海人,他平常并不怎么吃鱼。如果不做鱼,他肯定还会专门做一只烤猪肘子,提前一天用杜松子酒(geneva)腌制,之后现烤现吃。老师其实也不怎么吃猪肉,因为在新疆流浪过多年,爱吃羊肉,还能做地道的手抓饭——可我恰恰不吃牛羊肉。
老师对我无来由的偏爱,常常会引来其他同学的“嫉妒”。
有一次,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看望,刚进门,朱老师就给其中一同学分派任务,“去买酱油和啤酒。”同学故意问“那斯雄做什么呀?”老师头也不抬地回答,“坐在沙发看电视。”
上桌吃饭时,学生又故意问,“朱老师,这猪肘子我们能吃吗?”老师回答,“不行,除非斯雄同意。”
每次在朱老师家吃饭,我基本都被安排坐在老师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学生们忍不住又开始调侃了:“朱老师,怎么每次吃饭,斯雄都是坐在离‘太阳’最近的位置?”朱老师低头嘿嘿两声:“我告诉你啊,一滴血写不出两个‘朱’字。”引来满桌一片“唉哟”声。
2000年8月,我陪朱老师到太原办画展,开幕式后聚餐,朱老师专门把我拉到他们老同学坐的那一桌坐下,并介绍说:“他是我的学生,也是我的朋友,而且是这么多年来始终没有遗憾的朋友。”
即便是快60岁的老同学们聚会,在一起的时候仍然免不了相互揶揄,互揭老底。因为有朱老师的这个介绍,老同学们对我也就没了戒备,很快开始互相挖苦和调侃。
果然,其中一位老同学语出惊人:“你们知道朱维民当年大学毕业后就直奔‘太重’(太原重型机械厂简称),而且一待好几年,是为什么吗?”所有人都茫然而饶有兴趣地等着听下文,朱老师则一脸诚恳,笑而不语。
老同学斩金截铁地说:“他其实是追一个女人而去的……”然后,哇啦哇啦全倒出来了,其他同学一片“哦”声。朱老师则笑眯眯地站起来举杯,给大家敬酒堵嘴。
1980年代初,中国女排最鼎盛的时候,队员中有一周姓上海美女,大户人家出身。据说她妈也是个大美女,和朱老师从小青梅竹马,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从上海到了“太重”……
这个故事,之前没人说过,之后也没人再说过,朱老师则从未提起过。当然,我也从没问过,估计像他诸多的身世和经历一样,最后只能就此成谜了。
但那么多年来,他确实去山西最多,和山西方面的联系也最多,与山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殊感情。
(五)
和朱老师交往这么多年,要想用什么来形容他的为人,确实很难。但人民大学老校长袁宝华说的一句话,很值得玩味,而朱老师似乎也很受用。
袁宝华到人民大学任校长及以后,一直和朱老师保持着很密切的关系。有一次,张大爷为一件什么事到学校后勤处去办理,后勤处的人大约敷衍张大爷,不给办,而且可能也说了些不大中听的话,气得张大爷回家后吃不下饭。
朱老师很生气,去后勤处把那帮人狠狠地数落了一顿,然后直接给袁宝华打电话说:后勤处的人如果对我这样,也就罢了,但欺负这么一个老实巴交、又没多少文化的老头,就很不应该。他们必须给张大爷道歉。
袁宝华的回答很干脆:你让张大爷好好吃饭,我让后勤处的人给他道歉。
据说,袁宝华当即把后勤处的人叫过去,要求他们给张大爷道歉。后勤处的人觉得委屈,不想道歉,说朱老师把他们也骂得够呛。
袁宝华说:“嗨,朱维民嘛,他就那么个人!”
就这一句话,把后勤处的人说得低下了头。
后来,朱老师也经常用“朱维民嘛,他就那么个人”来自嘲,甚至用这句话去解脱一些不经意间惹的麻烦,居然经常能得到理解和原谅。
1993年,朱维民油画素描展上,朱维民老师在给袁宝华介绍蔡若虹老先生。
1995年夏天,我陪朱老师去贵州举办一个赠画仪式。仪式结束后,我陪他去贵阳黔灵公园遛弯,老师忽然一脸诚恳地冒出一句:
“对不起啊斯雄,我过去有些话可能对你说得有些过了,不太客气,会不会伤着你了?请你别介意啊!”
“我也有句话想跟您说,您别介意。”
“说吧。”
“其实您跟我说过的话,我从来都不当回事儿。”
老师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哦,哦,那就对了,那就对了。”
其实我当时想说的是,“嗨,朱维民嘛,他就那么个人!”但没敢说出口。
那天晚上,我和朱梅等几个学生、朋友带他去贵阳KTV唱歌,他还真唱了几首旧上海的流行歌曲,比如他最喜欢的李香兰的歌《夜来香》等。
和几个学生一起疯了一晚上,都很开心。第二天,他逢人便说,“斯雄昨晚唱歌的时候喝高了,把朱梅给我介绍了七八次。”说完便哈哈大笑。
这个故事,他随后讲了差不多有七八年,每次讲完,一定是一边拍着沙发扶手,一边仰头哈哈大笑。
(六)
早在1990年代初的时候,我就曾建议朱老师可以适当地卖点画,但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说:“我感觉卖画跟卖淫似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作为学生自然不便再多说。
后来我曾想介绍一些画商给他,既做宣传,更主要是想让老师的作品走进市场。老师始终不同意。听他说,之后也有人介绍过台湾画商,还见面谈了。老师的感受是,“画商拿百分之多少,我拿百分之多少,好家伙,最后我成给画商打工的了。”就此作罢。
大约在2008年前后,我曾建议老师把作品全部整理一下,正式登记编上号,注明标题、尺寸、创作时间等。这个工作量比较大,人手又不够,老师似乎没当回事,最后也只能作罢。
2011年的时候,鄂尔多斯的孙总主动请缨,想在鄂尔多斯给老师建一座“朱维民美术馆”。老师对此似乎有些兴趣,我和同学老郭还专程陪朱老师去鄂尔多斯考察。
我们先到鄂尔多斯所在的东胜,看了在建的楼盘和规划中的美术馆地点。然后坐车去孙总在鄂托克前旗上海庙所做的一个旅游项目,其间有将近6个小时的车程。尽管孙总动用了刚从美国进口的原装小面包车,车的样式很特别,但很宽敞、很舒适,然而毕竟路途遥远。
可是,大约是怕我们太寂寞、太累,一路上,朱老师都在给我们讲段子、讲故事。
比如,讲到地方曲艺山西梆子,说文革的时候编过一个节目叫《攻克柏林》,然后原汁原味地演唱起来:
“斯大林一声令下,众将士齐喊‘乌拉’……”
还边唱边解释,特别强调斯大林的“林”字一定要用后鼻音“ING”,才正宗。
我给老师接话说,看过电影《老井》,那里面的瞎子拉着胡琴,然后摇头晃脑地唱“东边来了个人,他不是个东西,一把把我拉进那个高粱地……我的大娘哟!”我故意问:“这支山西的酸曲,听说后面还有唱词,而且特别黄、特别脏,是么?”
老师说是,但没正面回应,倒是唱了几句晋剧的唱段。他说,他见过很多草台班子唱晋剧的,很奇怪,甭管唱什么,最后的收尾无一例外的都是这句“你妈那个的……”(后面省略的几个字很脏),然后边做着拉胡琴的动作,边唱起来……
我和老郭笑得前仰后合,听得津津有味。
老师又说到,当年在劳改队要排练节目,队友中有个因小偷小摸进来的,特别有才。他把歌剧《洪湖赤卫队》中的经典唱段《看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进行了改编,在每一个乐句后面都加一个吸气的声音“喔”,同时耸肩做抽泣状。正式演出时,一排人站着开唱,表演唱变成了这样:
“娘的眼泪(喔)似水淌(喔),
点点撒在(喔)儿的心上(喔),
满腹的话儿(喔),
不知从何讲(喔),
含着眼泪叫亲娘(喔),
啊娘(喔)啊……”
一路上,我们就这样不知疲倦的开心。肚子都笑疼了,眼泪直往下掉,但还是止不住地笑,也忘了提醒老师会不会讲得有些累了。
……
朱老师是我的老师,我一直把他当长辈;但他常常是一个老顽童,把我当作忘年交,我们在一起说笑,有时候真的是没大没小。
在老师的告别仪式上,师妹对我说:“我发现,你很多地方跟朱老师很像嘢!”
这应该是真的,是老师言传身教的一种必然和结果。
我在想,朱老师能如此深深地影响我,可能并不完全是因为他教给我多少文化或专业知识,实在是因为:他走进了我的生活,影响了我的人生,延续至今;深深地镌刻在我心底挥之不去的,始终是他那永远向上且温暖的笑。
2017年2月4日于合肥
附记:
一、2017年1月15日,我在微信中说,“我一直惮于写有关朱老师的文字,一则于美术是门外汉,二则折服于老师超常的语言文字能力,因而胆怯。现在不得不提笔了,斗胆写出的这篇,依然不好,但我依然期待被您调侃被您笑”。这就是刊登在2017年1月15日人民日报美术副刊的纪念文章《一部色彩的诗卷——怀念油画家朱维民先生》。
但是很多友人看了不解渴,在微信中跟帖说:“你分明藏了很多东西没有道出啊;太理性了”;“似乎文章刚开了头,就停笔了”;“的确是日报画风的,期待私密版本的,轻松的搞笑的”。现在写的这篇,算是对怀念朱老师的友人们的一个回应。而轻松、搞笑,的确也是老师贯有的风格和特色。
二、朱老师在2001年写有自传体回忆录《方舟记事》,这个书名是老师比较满意的,可惜在香港出版时被改为《在“阳谋”的祭坛上》。我曾在给大公报的一篇文章中专门提及此事:
“朱老師2005年在香港出版了描寫自己被打成右派勞改生活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在“陽謀”的祭壇上》。和人們想像中的灰色和黑暗不同,那些辛酸而悲慘的日子,在他筆下是另外一種景象:痛苦透出滑稽,折磨顯出幽默,憤恨變成捉弄。細膩、傳神還能超脫、充滿智慧的文字和文筆,即使在中國當代一流作家裡也是不多見的。
“2005年老師過生日時,我在席間催老師把有關這段生活的第二部、第三部接著寫下去,要不放棄這麼好的文字和文筆以及難得的經歷,有些可惜。我甚至調侃說:‘一旦成為作家,那你就成了“兩棲”:在畫家裡面,你的文字是最好的;在作家裡面,你的畫是最好的。’ 滿座捧腹,老師笑咪咪地說了一句:‘那我就什麼都不是了。’ ”
三、写朱老师,一定得写张大爷。我这里没多写,一是因为朱老师在张大爷去世后的2001年12月,曾在《南风窗》写过一篇纪念文章《回家——一个画家教授与一个上访农民的故事》;二是我在1990年代写过一篇《张大爷逸事》,发表前经朱老师改定的。那里写得比较详尽,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参看。
(文章获作者许可推送,图片部分由作者提供,部分来自朱维民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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