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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丨王立元:高考录取门前: ​两个灾星和两个福星

王立元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简历


       王立元,1957年生于北京,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统计学专业,毕业后从事统计标准制定和统计教育工作,2017年退休。


原题

高考录取门前:

两个灾星和两个福星




作者:王立元


 
01


1978年盛夏,我在插队的村里等来了高考成绩,昭告我“修理地球的”的职业走到了尽头,我可以上大学了。最初的高兴过后心中仍然揣揣,就像怀里抱着个大宝贝,生怕出个什么意外它会碎了、坏了、丢了……现在的孩子肯定不会往这儿想,只有我们那个时代的人,命运被外力操纵惯了,才会习惯性地缺失安全感。从拿到成绩那一天起,我在路上也不敢扒车、扒拖拉机了,也不敢去窑坑游泳了,还尽量避免与别人发生冲突……总之生怕有缘没命,在真实进大学之前有个闪失。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而且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我的体检出了问题:血压高并心率过速。在顺义县医院,我拿到这个结果时候有点蒙,就问医院管体检的人。那人说:“按现在这结果就得刷下来,不过还给你们一次复检的机会,一个礼拜之后再来查。”我问:“这算大毛病吗?差那么一点就不行吗?”那人说:“你赶上这个大夫不好说话儿,而且就是重心肺、轻肝脾,差一点儿也不行。回去好好休息,争取下次复检通过吧。”

我怎么也没想到,体检会出问题,我从小身体好到旁人都羡慕,插队半年后我就拿男劳力的最高工分。由于工分挣得多,一年下来分的粮食多得我都吃不了,三分之一卖给缺粮户换零花钱,身体不好谁信呢!

当然,冷静下来想想,我的健康习惯也不是无懈可击。特别是为准备高考每天熬夜到凌晨,困了就大量抽卷的“大烟儿炮”,直到嘴抽麻了,然后脑子也麻了,才睡觉,第二天还照样出工。就这么造,再好的身体也难免出点儿情况。

怎么办?怀里这个宝贝就要碎了,一线希望就是复检,所以死也得抓住!我不敢冒险,就找了另外一个叫“亚光”的知青让他那天代替我去复检。幸亏那时候不严,知青的照片又都跟劳改犯似的,多半能混得过去。跟他说妥之后,我们俩就都提前三天回了城里,在家休息。我姥姥说:“你不能就这么麻烦人家呀。”她那时在街道的代销店,马上给我弄了一脸盆鸡蛋和一大罐麻酱,让我晚上悄悄给送了过去。那年头儿跟现在不一样,不兴这个,所以我还觉得有点多余。现在想起来老人家是有经验的,想让这事更有一点配重。

02


复检这一天,早晨下着小雨,天气十分阴暗。我五点多来到亚光家,可是他们家院门紧闭,怎么敲也没人应声。这跟预先说好的完全不一样,按理他这会儿应该在门口等着我。没办法,我就接着敲门,五点来钟,街坊四邻还都没起来,声音格外大。终于,院门咣当一开,亚光她姐姐站在那儿,也不说话,就拿眼睛干瞪着我。不好的预兆,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问:“亚光呢?我们约好一块儿回顺义。”她姐面无表情:“亚光没在家,昨天去亲戚家了,今天也不回来,要回你自己回吧!”我当时就觉着头皮一阵发麻,跟着一阵发热:他们家把我给涮了!

我说:“我不信,你让我进去看看。”她姐姐一把挡住大门,然后又喊来了亚光他哥,两个人挡在门口。她姐嘴里还叨叨着:“你想找人替,找谁不行,别找我们家亚光……”以我当时的体格,我能冲进去。可是想到这亚光今天肯定不能跟我去了,再这么闹下去只能矫情口舌,浪费时间,而且弄不好街坊四邻都知道了。我强压愤懑转身离去。

我这时候脑子飞转,下一步该怎么办?真亏那时候年轻脑子好使,我想到一个中学同学,交情较深,可能会帮我。这同学本人是小儿麻痹——跛子,他当然不行,他弟弟行!他弟弟个头相貌也跟我相仿,只比我小一岁,常在一起玩,如今也只能找他们家碰碰运气了。

我在雨中疾走如飞,穿过七八条胡同来到同学家。他们一家还没起床,窗帘拉得严实实的,没一点动静,情急之中我也只好敲门。一会儿同学他妈披着衣服出来了,看是我非常诧异。我把情况简要跟他妈一说,他妈点点头说:“明白了,你等会儿。”就转身回了屋里。之后屋里就开始有了动静,是在低声说话。我虽然听不清,但是听得出至少是三个人在说话,仿佛是有争执。

我知道这种事,搁谁都得掂量掂量,更何况我来得这么突然呢!没多久,同学妈妈出来了,说:“立元,你别着急,我让小铜跟你去。”接着回身朝屋里说:“小铜,快起来,跟你大哥走。”在不到十分钟里,我又获得了转机,全赖我同学的妈妈。她当时说的话和神情印在我脑海里,永远不会忘记,那是一种多么活生生的果决和深明大义!

我和小铜连走带跑,终于在长途站赶上了早班去县城的车,车上我抓紧跟小铜交待注意事项。到了顺义县医院,一看等着复检的人还不少。领了表,小铜去排队,我就在诊室外头找凳子坐下。虽然心里还不怎么踏实,但想着今天先祸后福,总的来说运气还不算太霉。

03


一会儿,护士出来叫:“王立元,南彩公社的。”小铜一晃脑袋没事人儿似地进了诊室。看小铜镇定,我心里又踏实了一些。就这时候,我觉得有个人影儿移动到我近前。医院人多,我也没理会,也没抬头,眼睛睨着诊室。没想到这人影对着我说话了:“居然有这么多叫王立元的,还都是南彩的?”

我猛的一惊,一抬头看见一个女生,正俯视着我,两个眸子漆黑漆黑的,敢情是我中学的一个女同学。看来她也是来复检的,她在另一个公社插队,我们俩几年没见过了。在中学我们不是一班,但是在同一个写作小组,为学校时政教育写写广播稿。

该女生相貌出众,人也聪明,但是以高傲刻薄闻名,我们相处中吵过几次,领教过她的骄横刻毒。该女生的黑眼球比一般人大,但不迷人,因为黑眼球像俩冰窟窿,很冷很凶。俄罗斯有个民歌《眼睛乌溜溜,眼睛热辣辣》,但此女则是“眼睛乌溜溜,眼睛冷飕飕”。我此刻正是被双眼睛盯着,凉气正透射过来。

怎么今天又偏偏遇上她了呢!听她方才的话,分明是看穿了我的西洋镜,倒大霉了!我连忙与她寒暄,套近乎儿,可她根本不理我,就问了一句:“你考了多少分?”待我告诉她之后,她头一扬:“也不怎么高嘛!”然后用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句:“你真行!”转身走了,前前后后不到三分钟。霎时间,我就觉得刚从一张网里挣脱,现在又进了另一张网。

小铜那边进展顺利,笑呵呵地从诊室出来。我问他大夫怎么说,小铜转述大夫的话:“没事了啊,心得安就别吃了。”

吃完饭送走小铜,我心里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半天之间起起落落,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如果说前一个“事故”都是对方的责任,那后一个“事故”则有我一半的责任。我反应太慢,应该死活拉住这个女生,把话说开,求她谅解,也许她拘着面子能降低告发我的几率。而现在,据我对她的了解和她当场的那个态度,百分之八十以上会被告发。

回来跟我姥姥一说,她老人家说:“嗐,你就甭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了,要想告密怎么都会告,恩人都能成仇人,何况你这是想现求佛现烧香呢!你呀,就看自己的命济不济吧!”老人家说的对,我的心里释然了一点,就跳开这一点往下想。

我想不能坐以待毙,总得给自己着点儿什么能抗争下去的支点。我既然深信自己身体没毛病,就应该在这一点上下下功夫,到时候就是被揭发了凭这一点兴许还能挣蹦挣蹦。抛开一切现象和过程,我确是一个成绩达标、身体健康的合格大学生,这是干货,将来较真儿的时候,要能够把这些东西捞给别人看。

于是,第二天我就去协和医院挂了内科的号,希望从协和医院得到一个健康无病的证明。但这只是我个人的愿望,人家理不理我还得另说。

04


协和医院看病的人很多,叫号的护士忙得不亦乐乎,我好不容易才把她拉到一边,跟她简单说了我的情况和愿望。我这也是赌,护士要是不高兴完全可以把我骂一顿:这是看病的地方,谁给你当证明人呢!

但是我运气好,护士没骂,也问了一句:你考多少分?待我告诉她后,她说:“你下乡知青能考这分数真不容易,为体检毁了太可惜,你在外头等会儿吧。”之后她就进了走廊尽头的一个诊室,过了几分钟她招手让我过去,直接带到医生跟前。

男医生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有些花白,五官清癯有派头。我坐下后医生头一句就问:“你是考了三百九十多分吗?”之后又问了我一些插队的事,东一句西一句的,并不急于开始诊视。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医生才开始检查,反复说:别紧张。检查后医生说:“没事,身体不错,你那会儿可能太紧张了。”顿了顿又说:“不过烟以后最好戒了。”之后医生拉开抽屉,拿出诊断证明书,开始写起来。

到现在我依然记着证明书上的每一个字,第一行:“无气质性疾病”第二行:“注意规律饮食休息”医生说:“这应该可以了。”当我将要走出诊室的时候,医生又叫住了我,问:“我的签名你看得懂吗?”签名很花,我确实有点认不清。

医生又另拿一张纸,正楷写了一个“虞”字,说:“我姓这个姓。”之后又在纸上写了个电话号码,说:“检查上再有问题你让检查大夫打这个电话找我。”后来托人打听,才知道这位虞医生是协和医院的内科主任之一,业内知名。

一张纸、几个字等同什么?此刻就是我走向大学的通牒。虽然我最后没有实际用到它就走进了大学的大门,但我仍视之为生命隧道的一根支撑木,它撑在那儿我就不害怕了。

05


三十多年之后,我有机会见到了那位女同学,她已经移居美国。我说谢谢你当年没有揭发我。她说:“这你得谢我爸去,我那几天真想揭发你来,全是我爸拦着才放过你。”我说:“你干嘛那么恨我呀?”她说:“你别忘了你那会儿在学校里对我说话有多狠,我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老天!我这才知道,我当年是从多窄的一根钢丝绳上走过来的。

这就是我在高考录取大门前的一段经历,现在说起来也许只有同龄人能够理解、体尝。现在的高考举子只知道念书之苦,就吐槽不休。哪知道我们当年除了念书苦之外还有多少漩涡、暗礁和独木桥,哪一个过不好就全盘葬送。

当然,生活的魅力也是有苦有乐,有穷途末路也有峰回路转,我这一段经历中就是灾星和福星交替。首先是背信弃义小人,你变卦了也没关系呀,早点儿告诉我,让我也有个反应时间,想想替代办法,结果瞒到最后一刻,让我结结实实地撞了个南墙!然后是怨毒女同学,好歹同学一场,再有梁子也是少年无知、青春莽撞范畴,总不至于在别人的重要关头放出毒汁,让我时刻担心那把剑从天而降,夜不能寐!

想起这段经历我还是想说说我的福星。首先,我同学的妈妈,她就是个纺织厂的普通女工,1950年代才从延庆的山里来到北京,文化也不高。但是,这位母亲身明大义,当机立断,无私帮助了一个与她没什么关系的毛头小子,让他重拾了希望。这样的母亲是我永远崇敬的,她心里虽然没有装饰那么多知识,但是却无比敞亮。再那位协和医院的医生和那位护士,他们不动声色,不多假言辞,却真心实意地帮助我,想得非常细致周全,在他们的职权范围内做到了极致。

人性可恃乎?人性不可恃乎?

也不必二选一,能平衡就是好的。 

2020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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