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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事丨胡道轨:一个上海人的五处住宅和四次搬家

胡道轨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胡道轨,1946年出生,1966年参加工作,曾带领小组获“上海劳动模范”集体称号。1984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学机电分校管理工程系。毕业回厂担任长级领导工作。

原题
我家的五处住宅
和四次搬家



作者:胡道轨

 

在我朦朦胧胧的记忆中,好像是三四岁,住在二楼一间很小的房子里,房间只能放下一张不大的床,床前是一张不大的桌子,二只叠在一起的木箱放在角落里,还有就是两根长凳了。放下这些家当,空余的地方就不大了。四面的墙壁都是黑呼呼的,显得很陈旧。虽然有窗户,可能是朝向的关系,终年见不到阳光。

               

厨房在底楼,倒是不小,沿墙放着四五个煤球炉。中间还空不少。发生在这里记忆最深的一件事情: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大人说是房东的少爷)在厨房里对他妈妈大发脾气 ,不但口里不干不净,还向地上用力扔了几个煤球,散得满地是煤屑。


最让我记得牢的,是房子门口的路叫小娘浜弄(音),因为这个名字好奇特。后来听人说,是上海南市老城厢的一条小路。


那时我们家有五口人,一到晚上,奶奶、姐姐(比我大四岁)和我睡在床上,爸爸妈妈只能睡地上了。


不过,对于我们老家的人来说,能在上海立足,有这么一个栖身之地,实属不易了。  


人生的第一次搬家,我现在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可能搬家是大人的事,我太小,用不到参与。不过,对第二个家,我的印象很清晰,因为我的小学,初中和高一都是那里度过的。


虹口长春路一八二弄是一个陈旧的里弄,全是两层楼瓦房。我们的家朝着大弄堂,墙是砖头砌成的,外面糊了一层白石灰,石灰已全是灰色,而且还有几处脱落。


弄堂口有一个老虎灶(烧开水的大灶头),用稻子的壳烧火,整天没有停的时候。周围的人家,不大自己烧开水。因为一分钱可以灌滿两个热水瓶,既便宜又方便。


我们家的房子朝东,楼上一整间,估计有十一二个平方,朝东的两扇窗户也算不小。南面贴着墙放了两张四尺宽的床,一个床头只能紧挨着另一个床尾。楼上还有一张桌子和叠在一起的一个皮箱、两个木箱。

楼下朝大弄堂的半间是别人家的,我们是后半间,中间用两厘米厚的木板隔开。房间里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很小的木柜和两条板凳。因为窗户的高和宽都只有一尺半,而且朝北,朝着小弄堂,因此房间里很暗。

                 

房子的后面搭有一个三平方的小屋。其中两平方是厨房间,一个平方放马桶。


 奶奶、爸爸、妈妈和三个妹妹一个小弟住楼上,我和大弟住楼下。

   

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两件事情:念五年级时,奶奶去世,打乱了我们家的生活节奏。我每天早上,不得不在小弄堂生煤球炉子,常被烟熏得泪水直流;不久,姐姐支内去了河南开封。


让我记忆最深的,也是我最喜欢的是星期天或下课后和大一点的学生们去捉蟋蟀。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三个初中的同学常带我去捉蟋蟀。地点是广中路海军司令部附近一个废弃的打靶场。到了那里,他们在路边把书包和其他东西放成一堆。因为我年龄小,给我的任务是看管他们的东西。


打靶场野草长得很高,草丛中是一片蟋蟀的鸣叫声。刹那,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由于都是瞒着父母出来的,不敢逗留太长时间。大约半个多小时,带头的伙伴在草丛中高声叫喊:“收工了!”于是他们一个个露出头,向我走来。三个人从来没有空手过,多的捉到五六只,少的三四只不等。


我们四个人围成一圈。他们都把大姆指粗,十几厘米长,一头有竹节,另一头塞紧了纸团,里面装有蟋蟀的竹筒拿出来,堆放在一起。


按照规矩,每次都是由捉到多的人先挑一个竹筒,依次进行,我虽然最后一个挑,心里也是十分滿足。这一轮挑过了,还有多,就再挑一轮,直到挑完。然后收拾好东西回家去。 


  有一天,捉完蟋蟀回家,老远瞧见一个瘦小的身子,站在家门口,一看就是我的父亲。渐渐走近,慢慢看清了父亲拉长着脸,看着我。肯定是他知道我又去捉蟋蟀了。我思量着他今天怎么这么早回家。我想着想着,自然慢下了脚步。“阿三(我的小名),去哪里了?”父亲虽然压低了声音,语调显示了他的威严和愤怒。


“去……去……捉蟋蟀了。”我知道自己鞋子沾上了泥,手里抓了三根装了蟋蟀的竹管筒。狡辩也没用(不过,我从来没有与父亲狡辩过)。“回家不好好做作业,就想着捉蟋蟀?”父亲责问我。“作业在学校里就做好了。”我喃喃地说。“既然你这么说,跟我一起到学校问问老师,下课回家应不应该去捉蟋蟀。”


父亲边说,边用手势指示我赶紧走。这一招是我最害怕的。我下课去捉蟋蟀,老师知道了 会有什么反应?


九月初的傍晚,天暗得晚。但是学校里已是很少有人。教师办公室里,只坐着一个人,我一眼看出来是我们的算术老师。老师见我们进去,站起来说“胡道轨他是你爸爸吧?有什么事吗?”爸爸与老师寒暄过后,把我捉蟋蟀的事情说了一遍,期望着老师能狠狠批评我一顿。


算术老师却反应得平静。对我说:“胡道轨你去捉蟋蟀,先要把功课做完,还千万要注意安全。”然后对我爸爸说:“胡道轨功课不错,今天数学测验得了100分。”


父亲见状,也没什么好说了,就对我说:“老师的话你记住了吗?”我赶紧点点头说“记住了。”于是我们和老师打了招呼,回家去。路上父亲一句话也没对我说。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下课后去捉蟋蟀,而是改为星期天再去。


在长春路一直住到1963年,也就是我高一年级那年。


父亲在上海乒乓球拍厂(后改名为红双喜乒乓球拍厂)工作。厂址在徐家汇南面的土山湾,离家很远。厂里后勤部门通过房管所,在厂的附近为我父亲争取到了一套房子。1960年代,没有房屋中介,公房的分配、换房是通过房管所(政府下属的房屋管理部门)无偿进行的。


那个时候,没有搬场公司,也没有私家汽车。要搬家,东西少的,路近的,就会找上几个亲戚朋友,借一辆黄鱼车(人力三轮车),运上几次。我们家虽然东西不算多,但是路非常远(从虹口区的长春路,搬到徐汇区的裕德路)。父亲只能向厂里借了一辆运货的卡车,邀上几个同事来帮忙。


搬家那天天气不错。父亲坐在驾驶室,我和大弟弟站在駕驶室后面的沒有顶蓬的车厢里,迎着扑面而来的风,尽情享受着乘车的乐趣。要知道,能乘上一回卡车,也是一种很奢侈的事情。车子一路经过了许多狹窄的马路,从衡山路拐弯,来到了漕溪北路,马路突然开阔了许多,眼前豁然开朗,仿佛进入了另一个地界。


我们的新家是裕德路的逸村。逸村总共只有四排一层楼的房子。29号在第二排。原来是上海某著名橡胶厂的仓库。虽然只有一层,但是房顶中间有一排凸起的气窗,所以差不多有二层楼高。


父亲分得的是前后二间,前间朝南,扣掉一个进门的凹口,有十一个平方;后面一间是十二个平方。没有卫生间,有一个三家合用,十二个平方的厨房间。房间经过了改造:窗子很大,用红油漆漆过,墙壁粉刷得雪雪白,整个房间显得整整齐齐,亮亮堂堂。我们家当时还有八个人:父亲、母亲、二个弟弟、三个妹妹和我,虽然人均只有四个平方,我已经是非常滿意,非常滿足了。


搬了新家,不久,家在农村的外婆来探望,正巧是星期天,我们都在家。她进门就兴冲冲地对我父亲说:“这是不是洋房啊?”可见一家人有多高兴了。

 

当时居民住房整体来说都很拥挤,房管所鼓励居民“搭搭放放”,用以改善居住条件。后来,我们搭了一个大阁楼,开了老虎窗。还倚着对面房子的墙,搭了一米宽,一米半长的小房间,作厕所和洗澡间。这样的居住条件,在当时的普通市民中,已经是相当不错了。


住逸村的最大的问题不是炉子烧煤饼,因为你付点钱,煤球店可以把煤饼送到家。而是用水,要到三十米外的给水站去,用铅筒把水拎回来。方法是用钱先购买竹做的筹码,一分钱两桶,无论铅桶大小,一根筹码换一桶水。那时年轻,到也不觉得怎么累。只是下雨刮风既不方便,也不卫生。


不到一年,自来水接到了弄堂口。一到星期天上午,水龙头四周聚滿了洗衣服洗被单的邻居,虽然人多,但也井然有序,从没有发生争先恐后的事情。又过了两年,水接进了每间厨房,接到了每户人家。我代表弄堂里的居民,给房管所写了感谢信,感谢政府为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所做的实事。


在自来水接到弄堂口的时候,我曾问房管所的管理员:“为什么不能接到每间厨房里呢?”他的回答是:“预算只有这一点,等预算下来了,会装的。”看来是计划经济,财政又吃紧,只能一步一步来。


从1963年到1992年,我们在逸村整整住了三十年。在这三十年里,家庭的变化好大呀!1965年,大弟弟在念初二的时候,瞒着父母报名去了新疆,那时他仅仅十六岁。1967、1968年“一片红”   ,两个妹妹插队落户去了农村:一个去了老家宁波亚浦,一个去了江西宜春。

      

1972年我结婚,住到了阁楼上。1975年找到了失散多年,比我小二岁的大妹妹(已结婚)。1979年小妹妹出嫁;1981年小弟结婚住在前间。


那时悲欢离合,五味杂全。现在我家兄弟姐妹都生活安逸,过得不错。


要说住在逸村最难忘的事,非夏天晚上纳凉不可。由于逸村地处工业区,前有大新化工厂,后有色织九厂;弄堂又窄,仅四五米宽,所以一到夏天,房间里温度高。每天晚上,在大弄堂露天纳凉,成了谁也躲不过的事。慢慢地,也成了大家嘎山胡聚会的开心事。


傍晚,大家都会拎着洗过衣服的水,把大弄堂浇湿一大片,用以降温和防止扬尘。等到太阳落下,家家户户把凳子、椅子,甚至活动的小床搬出来放好。每家的位置基本上是固定了的,不用争先恐后。


吃完晚饭,大人们把小孩按排坐在高板凳上,把他们的鞋子脱了拿走,再回屋做家务。由于地上脏,一般的小孩不敢下来走路了,只好坐在板凳上,相互吆喝、戏闹。特别顽皮的,等大人走开,就跳下板凳玩耍。大人发现了,自然是一顿责骂或一顿屁股 。


等到大人们做完家务出来,有的手里用扇子驱赶着蚊子,嘴里给孩子讲故事;有的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张家长李家短地讲大道(嘎讪胡);还有的白天干活吃力了,干脆躺在小床上打起了呼噜……这样的场景一直持续到九点以后。温度降到差不多了,大家才陆续抱着小孩,提着板凳回家去。

          

盛夏的夜晚,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循环着。


还有一件事情,也让我记忆深刻:具体是1970年代末的何天哪月,已经记不清了,事情经过记得很清楚。那年,我在厂里评上先进,奖励我一张八吋黑白电视机的购买票。电视机在当时刚刚面世,市面上特别稀罕,我们的弄堂里一台都没有。


买回家的当天,放在前间五斗厨上播放。我猛地发现,窗门口趴滿小孩子,都盼望着把电视机转个方向,让他们看看。后面还站了好几层小孩、大人,可能是因为电视机里发出的声音把大家吸引了过来。我母亲见状说:“把电视机搬到窗口的八仙桌上,让大家都能看清楚。“好!……”小孩都开心地拍手叫好。


从那天开始,每逢星期六下午,我们都为全弄堂邻居放电视,直到大家都有了电视机为止。那时我的儿子还小,怕影响他的视力和学习,除了星期六下午外,全家平时不看电视。


后来,我们家住在逸村的有:父母,我、我夫人和儿子,小弟、小弟媳和姪女,共八口人。1993年,裕德路逸村动迁了。此时,我已经是厂级干部了。按上级公司规定,我可以比工人多分享一间房间。经过我们上级公司、我所在的工厂和动迁组三方的共同运作和交易,我获得了桂林西街寿祥坊一套小三房一厅的房子。


因为小妹户口留在我们这里,她和父母一起分得了原拆原还的两房一厅。小弟三口分得了虹桥镇的两房一厅。


1990年代前期还没有搬场公司。我向厂里借了一辆卡车,请了一帮小兄弟,都是夫人和我的兄弟及妹夫,利用星期天休息时间搬家。一会儿时间,大家七手八脚,把我结婚时置办的“三十六只脚”,缝纫机,二只樟木箱……装上了卡车。

            

搬完家,我请他们吃一顿便饭,就算酬谢了。那时搬场,家家户户差不多都这样。


桂林西街的寿祥坊,是可以居住一千几百户人家的大型社区。绿化面积和活动场所占了小区落地面积的60%,是一个美丽新颖的住宅小区。它是上海市经委下属的工业公司的联建小区,房型和建造质量都属上乘。尤其是我分得的那套房,76个多平方,位居条式房型最东头,三楼窗户朝南、朝东、朝北的三间房间都有各自的窗户,不但南北通风,而且”东风浩荡”。  

   

 新工房让我们:烧饭,丢掉了煤球炉,用上了煤气灶;洗澡:丢掉了木盆,用上了莲蓬头、浴缸;厕所:丢掉了木马桶,换成了抽水马桶。生活质量有了质的飞跃。住这样房子的感觉,只能用“舒坦”两个字来形容。


住进去好几天以后,还在不断地问自己:“我们三个人能住这么大,这么好的房子?”我感觉自己在梦里一样。

        

有一天,我小弟带了一个朋友来探望。那个朋友在“啧啧”赞叹之后说:”这个房型,三十年都不会落后。” 但是谁都沒有想到,中国的建设,特别是住房建设会发展得如此之快。


2000年,儿子自己买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婚房。这样,只有我们夫妻俩人住在寿样坊了。


有一天,儿子和儿媳妇找我们商量:他们俩个人都在黄浦区上班,想把寿祥坊和他们的婚房卖了,合在一起,去黄浦区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大家一起住。为了支持他们的工作,我们就答应了。


2005年,我们在丽园路68弄(当时叫黄浦国际,后来改名为海洲丽园)订了一套四楼三房两厅的房子,付了定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把两套房子卖了,用这些钱付了新房的首付。按预先约定,余下的少量欠款由儿子按揭偿还。


海洲丽园是十二幢十几层楼的小高层和两幢二十四层的楼房组成。房子由上海同济大学设计,绿化带由加拿大设计师设计。因此,无论是房子还是绿化,给人的感觉都很不错。


在卖房子的时候,儿媳妇对我们说:爸爸妈妈,搬新房,老家俱老家电就全都不要了,买新的吧!我们虽然对结婚时购买的用了33年的老家俱深怀感情,但是想想这与新颖的高楼和时尚的房型不太搭配,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即使这样,搬家的时候,搬场公司的大卡车,还是装得满满的。


海洲丽园的房子有一百三十六多平方米,三房两厅两卫。主卧和厅都朝南,宽敞明亮,两个辅卧朝北;有三个大小不同的阳台;上下楼都有电梯。虽然四个人住,但人均也有三十多平方米。


小区中央有一条长长的小河,贯穿了大半个社区。它的西头是假山和人造瀑布群,小河的东端有一个用木头做成的很大的观鱼台。河水清澈,鱼翔浅底。河水随着瀑布的开启,轻轻地,缓缓地由西向东流淌,滋润着两岸,让周围的的绿化枝繁叶茂,花红叶绿。 

 

过了两年,我们有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孙女。儿子在马当路的马当小区买了一套两房一厅近九十平方米的房子。由于我们没有分家,所以有时他们过去住,有时我们老夫妻俩过去住,还有时大家都住在海洲丽园。总之,我们享受着生活,享受着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一晃,住在海洲丽园已经十五年了,我也早已成了古稀老人。空闲时间,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着天化板出神。心想:一般说来,住房是人生的一个轨迹,也是生活水准的集中反映。从小娘滨弄五个人在七八平方米的亭子间窝居,到如今五个人住两套共计二百三十平米的高楼大厦,一套套房子,一次次搬家,就像一幕幕的电影,呈现在我的面前。


人间沧桑,来去匆匆,变化太大了。看看周围,像我这样生活上翻天覆地变化的人,像我这样受益于改革开放的人,是绝对的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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