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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届丨陈冲:青春小子,史铁生和他的铁哥们

陈冲 新三届 2021-01-05


作者简历


陈冲,男,1948年11月出生于北京。1969年赴陕西宜川县插队,1972年4月回京上学。毕业后曾从事农业科研和园林设计施工组织工作,现已退休。系史铁生中学校友,插友。


原题
青春小子



作者:陈冲

 
 
1970年春,史铁生和清华附中的同学、插友在颐和园后山。左起孙立哲、陈冲、史铁生、籍传恕
 
2010年12月26日傍晚,我与张铁良、马迅、庞沄相约,一同来到铁生家。他年届六十,哥儿几个想与他小聚,也算是提前给他过个花甲年。我与他多日不见,想与他乐乐,来之前,我和他太太反复强调,什么都不要准备,一切由我张罗。史太太同意了,铁生这边只准备烙饼夹肘子(他爱这一口),其他都由我包办。

如约相见了,大家分外高兴,聊起过往轶事,尤其是插队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饶有兴致扯个没完,依然有一种新鲜感。当聊得兴起,荤的素的,斜的歪的,统统摆上了桌面。铁生更是洒脱,搬起二郎腿,小烟儿冒着,时不时抖着小包袱,肘子一块块往嘴里吞。

我忙乎完了,也加入了神侃行列。我见铁生神采飞扬,毫无倦意,原本对他身体的顾虑慢慢地消除了。前些天,他还兴致勃勃地给我发来关于插队时的打油长诗。看铁生的精神、记性、谈吐和饭量,更坚定了我对他身体的信心。

谁承想,仅隔四天,12月30日,得悉铁生突发脑出血,12月31日,竟撒手人寰。世事如此难料,如此残酷。即便如此,但我还是要感谢上苍,让我们能与铁生有了这次最后聚会,也让我与铁生这几十年交情有了一个比较圆满的结局。

我与铁生的相识,可以追溯到20世纪60年代末期,算来已有四十多年了。初次相识的过程,就像一场闹戏。在他给我的打油诗中,记述了这段过程:“当年工字厅前乱,陈冲怒目惊一片。吓得某史夺路逃,自此相识继相念……”

事情原委是这样,那是在1965年深秋到初冬,清华大礼堂上演外国电影(立哲回忆上演的是芭蕾舞),总之颇具吸引力。众多影迷蜂拥而至二教后门处抢购电影票,我本来排在前面,总算快挨到窗口了,忽然觉得身后一阵乱挤,便被推上了护栏,顿时一股邪火涌上心头,于是怒目圆睁,就见下面十几个比我小的男生起着哄向前挤,最前面是个黑脸小子,打着滚地起哄。我站在栏杆上大吼了一声,只见那黑小子猛然抬头,见是一位比他年龄大,块儿比他足的人站在高处冲他吹胡子瞪眼,不由得倒吸口凉气。那伙起哄的后生们,也顿时卡了壳,不敢造次了。我依然骂骂咧咧,把头的黑小子怕吃眼前亏,扭头就跑,不知去向。

后来得知,那黑小子就是史铁生。据立哲回忆,铁生被我一阵吼,吓得屁滚尿流,夺路而逃,慌不择路,铁生越过小河,抱头鼠窜(立哲话),狼狈不堪。事实是不是这样不得而知,想必这里面肯定又有立哲的渲染,但也无从考查了。自此,我对那位黑脸小子就有了较深的印象:黑瘦的脸,高而圆的鼻子,一撇小胡子,含蓄而迷糊的眼,狡猾的微笑,起哄诈唬而又胆虚,这就是我最初对铁生的印象。对于这段经历,我和铁生经常忆起,每次都是乐此不疲,开怀不已。

1966年,“文革”开始了,铁生和我、立哲等人都被排斥在革命之外,整日里逍遥闲逛。经立哲牵线且臭味相投,铁生和清华园的孩子们厮混在一起。清华“臭老九”的孩子们,爹妈都靠了边儿,本人也没有革命的资本和胆量,整天在家中打发时光。好在都是些书香子弟,智商不低,玩儿的样儿还挺丰富,攒半导体、打牌、下棋、玩音响、听唱片、打拳、赛球,涉猎甚广,谁都闲不住。隔三差五,哥儿几个还凑在一起偷点儿水果,去香山、颐和园连吃带玩,倒是悠闲自在。铁生有时也混在我们当中,一块儿消磨时光。

孙立哲摆花架子和籍传恕叫板。右边看客为张铁良、史铁生

1968年底到1969年上半年,清华园的孩子们被上山下乡的狂风吹得七零八散。内蒙古、山西、陕西、云南等边远流放地区,都布下了这些不安的种子。我和铁生等人也都随着大溜,裹挟着迷迷糊糊地去了延安地区。

我在宜川县插队;铁生、立哲他们去了延川县,共同走上了一条前途未卜的路。就在那片深厚、古朴、苍凉、蛮荒的土地上,开始了人生的起点。

 
铁生和哥们儿在颐和园后山一起游玩。左起陈冲、孙立哲、张铁良、史铁生

插队回京期间,因闲极无聊,我和铁生、立哲等人经常聚会。大家经常泡在一起,谈天道地。我在这帮哥们儿当中年龄偏大,男女风情之事略知一二,亦有一些实践,因此和这帮兄弟聊天时多有涉及,他们也愿意和我交流,听听我的歪理。立哲、铁生说我是他们性知识的启蒙者,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本文所附照片中的孙立哲练着把式,与籍传恕对峙。人家老籍正经学过通臂拳,有点真功夫,立哲就是个花架子,但模仿能力极强,伸胳膊蹬腿装模作样,跟老籍叫板,两下子就叫老籍给踒在那里“哇哇”乱叫,我和铁生等在一旁起哄叫好。

1969年4月份左右,铁生因腰部不适,由立哲陪护着回京治病,正巧我也回了家。经过一段调治,铁生腰疾有所缓和,又正逢春忙将至,我与立哲、铁生商量好,先去延川,看看在那里的清华园的其他小兄弟们,然后再回宜川。同行中有我们村的李宁,还有两位同一大队的女生,一行六人。临行前,大家又商定了行程:先赴西安寄宿在铁生的三叔家,后折返游华山,最后我与李宁随立哲、铁生去延川。

四男二女结伴西行,六众之中唯李宁与我没有车票,是凭站台票上的车。当时,知青一是穷,二是不甘心买票,三是横竖不吝。我们若无其事,一路欢歌。车行过河南,我们聊起了村里的事情,引起同车旅客的兴趣。不知是谁在一旁撺掇(可能是铁生,他善于蔫淘和起哄),对我一顿褒奖胡吹,我也飘飘然不知所以,抖擞精神,山南海北,胡煽起来。什么“知识青年改造农村面貌”啦!什么“与贫下中农相结合”啦!真的、假的说得天花乱坠,引得周边旅客个个瞠目结舌。车厢的乘务员也给招引过来了,听得如醉如痴。我也是人来疯,吹得没了边际。铁生、立哲在一旁敲边鼓吆喝彩。

不知怎的,乘务员将车厢里所发生的事情,向列车长做了汇报。列车长闻讯亲自来到我们面前,说我们是伟大领袖的好青年,积极响应号召,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成绩斐然,非要我们派代表去列车广播室,向全车做宣讲。立哲、铁生力推我去,我半推半就去了广播室。列车长说,列车上有几位有志知青,响应领袖号召,在春耕大忙前夕,赶回农村,积极参加劳动,值得表彰和宣传。我便对着麦克风,上下嘴唇不打磕巴地吹将起来。正像铁生给我的打油诗中所说的“未曾落座先吹牛,圣地扎根修地球。继之讲用‘老三篇’,有志青年美名传”。胡吹了大约一小时,好戏收场。回到座位,好一个春风得意。周边的旅客对我们投以赞许的眼光。立哲、铁生等此时再也按捺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谁知好景不长,车进陕西境地,列车例行查票,这回可傻了我和李宁,当乘务员查到我们这儿,一看,我和李宁原本是一对没车票的混混儿。就把我俩带到列车长那里,列车长也始料不及,但念在我宣传如此卖力的份儿上,居然免了我和李宁的票,让我们平安到了西安。

我们在西安铁生的三叔家里叨扰了几日,便折返去游华山。当时华山游人寥寥无几,山上冷冷清清。我们在山下寻得一位看观道人,指明了上山的路线,便径直上山了。一路上,山峰险峻,怪石嶙峋,云雾缭绕 ,清泉奏鸣。我们攀北峰,跨苍龙;越千尺、登西巅。到了劈山救母处,探头向外一望,只见万仞如刀劈斧砍,云绕绝壁,令人咋舌。铁生素来胆小,刚探出个头来,就“哎呦呦”地直叫。但见群山旷野,剑锋冲天,松林似海,山风呼号,偌大一个世界就我们六个人,那叫一个敞亮开怀、无忧自在!

我们玩性正酣,忽然朔云密布,雨雾沿山路直上山顶,刹那间天降大雨。慌乱之中,我们躲进了一座道观。观主已被轰下山去接受改造了,由气象站接管。当值人员见我们如落汤鸡一般,又逢天气渐晚,便允许我们在观中避雨过夜。铁生在打油诗中写道:“古刹夜来雨兼风,腹内无食盼天明。阵阵松涛寒气袭,一堆篝火相偎依。”所说的就是当时的境遇。

风起雨住,松涛轰响。观内四面透风,衣薄无食,饥寒交迫。两位女士蜷缩一处,我冻得来回踱步,铁生本就单薄,上牙磕下牙地打摆子,还数李宁壮实,脱下襟袄给铁生披上。立哲倒有办法,从破观中捡些麻袋片和草绳,身上腿上裹满,草绳一扎,仅露出个小脑袋来,嘻嘻哈哈地得意忘形,那副模样正如我和铁生打油诗中所述:“周身裹麻草绳系,活脱秦俑今朝现。”

熬到半夜,饥肠辘辘,大家知我脸皮厚,就一致推我去气象站,讨吃要饭。对于要饭,我倒是不外行(插队时多次尝试过,从未失手),就信心满满地找到气象站工作人员,可怜巴巴地说明来意。气象站的人见我们着实凄惶(可怜),就给了我们几个杂面馍。那几位见了馍,如久旱遇甘霖,三下五除二,吃得干干净净。记得铁生、立哲噎得直打嗝,但还不住地往下咽,生怕少吃一口。

好不容易挨到东方发白,便披着晨雾,爬到山顶看日出。血红的旭日从云层中一跃而出,撒着金光,照在山顶上,灰白色的山石被染成紫红色,浓密的松林镀上了一层黄金。树在风中轻吟,晨飞的小鸟掠起翅膀在山谷中一掠而过。景色如此怡人,世间的烦恼尽抛脑后。

我们置身于山顶,在蓝天晨曦之下,整个身心都融在大自然怀抱之中。就见铁生坐在岩石上,抱住膝盖凝望着远方,神秘地微笑着,什么都不说。他在想什么?国事?家事?个人事?难以琢磨。

对着朝阳,李宁和我相视大笑。这里面就属立哲最欢,转着圈儿地撂蹦,嘴中不住地“嘎嘎”笑。两位女子神情投入,可能是景色撩人,拨动了少女春心。只见其中一位,纤指含在口中,一双媚眼直勾勾地盯着李宁,不住地放电,弄得李宁局促不安,手足无措。下山时节,李宁被惊得一路小跑,那动情女子也不甘示弱,小腿一阵紧捯。男在前,女在后,在华山上演了一场男跑女追的才子佳人戏,真让我们开了眼界,饱了眼福。立哲、铁生从没有见过这阵势,这回算是给他们上了一堂深刻的情爱示范课。

华山玩儿罢直奔了华清池,当年那儿条件极其简陋,也就是几排平房,房内有座石池,清泉涌出。我和铁生等四人都下了池,恣意沐浴,当了回倦怠的贵妃,好不惬意。

从华山归来,在西安小住一日,便辞别铁生的三叔家,取道铜川。一路颠簸,入夜才到延安。街上冷冷清清,商铺都已打烊,无处寻得住处,正在犯愁,只见大街上挂着红色横幅,上书“热烈欢迎北京赴延安知青慰问团”,方才得知,北京市派“钦差”来延安慰问北京知青,正好被我们撞上了。哥儿几个一商量:去找慰问团,解决今宵的住宿问题,岂不正好!

主意已定,我抡着扁担,铁生、立哲、李宁殿后,直奔慰问团驻地 —— 延安军分区招待所而来。到了门口,我们一阵狂吼,惊出个门房来,问清了来意。如果在平时,门房定给你个白眼。但今天的情势不大相同,他赔着笑脸找来一个工作人员,带着我们绕了几条街,来到几孔石窑前,示意叫我们住下。

窑里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刚一进窑,忽地从炕上坐起两个女的,问我们从哪里来,听口音也是北京知青,想必也是被招待所给糊弄来的。当时正值初春,窑里一点火星也没有。如果榻卧寒窑,一夜下来岂不冻得半死?应名来慰问我们,自己住在招待所,却让被慰问者睡寒窑,卧冷窟,真乃天理难容!

我们几个人越想越恼,铁生、立哲本来就爱起哄,一个劲儿在旁撮火,我便借着气头子,率众杀回了招待所。这回门也不叫了,索性用扁担砸门。里面人闻声出来,忙问个究竟,他见一个人抡着扁担,另外几个凶神恶煞一般地在一旁诈唬,方知如不妥善解决,非得闹出个好歹来,忙把我们请到院里办公室,唤来个慰问团领导。

大家一见慰问团,冤屈大了,你一句我一句,吵成一锅粥。两位女士还陪出些眼泪来,铁生侃侃而谈,摆出大道理,我在一旁骂骂咧咧。一阵闹后,慰问团领导示意招待所,给安排两间石窑,暖暖和和让我们住下了。大闹军分区的战斗终以我们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当夜,几个人一合计,料定慰问团次日定要到各县去,何不蹭车去延川?第二天清晨,谁也不敢贪睡,早早地打好行装。刚进大院,就见慰问团已按各县集合好,准备登车。我们找到去延川的队伍,说明意图,不管对方心里怎么想,反正口头上同意了,让我们随车去了延川。铁生在打油诗中写道:“夜闯圣城招待所,探得明晨有包车。一路公费下延川,包吃包喝包旅馆。”所述的就是这段经历。

这次壮举也是日后我与立哲、铁生见面时,经常聊起的话题。其中少不了他们的添油加醋,什么我一手拿着烧鸡,一手持着扁担,怒目圆睁,口吐狂言。事隔日久,我也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任他们去吐槽吧!

到了延川,先到聂家坪,休息一日,由铁良带路,到了立哲、铁生插队的关家庄,在关庄插队的清华园部分子弟,得知我专程而来,便相继到立哲的村子来看我。

到了晚上,在关家庄的黑窑里,借着鬼火般的油灯,劳累了一天的兄弟们,围坐在炕上,天南海北地聊啊,从北京聊到陕北,从相聚聊到分离。有人提议唱歌,我看着昏黄油灯下的兄弟们,那一张张消瘦而年轻的脸,就唱起了深沉而忧郁的歌《三套车》《小路》《灯光》《鸽子》《士兵圆舞曲》……等等,还唱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窑洞里静悄悄的,偶尔听见嗽鼻子的声音,空气是那样的凝重。

这些歌(时称“黄色歌曲”)紧紧压在每个人的心上。故乡、父母、兄弟、姐妹、恋人、幻想、前途,都融在这些歌中,弥漫在烟雾缭绕的窑洞里。铁生后来写道:“关家庄上土崖前,彻夜神聊不知眠。壮志未酬待何时,畅想未来无限事。”我和道:“深窑萤火映众脸,曲曲 ‘黄’歌沁心田。离乡背井思亲切,出路未卜前程暗。”铁生他们戏称我为“黄歌”传播者,“学坏”的榜样。这对我而言,实在是一种荣耀和褒奖。

在关家庄,我住在铁生房东家,房东待我如上宾,天天白面片卧鸡蛋。这在当时当地已是最高礼遇了。在与铁生他们共处几日后,便取道回了宜川。

四十多年过去了,“昔日众多顽皮友,而今已近耳顺年”。我年轻时代的朋友们,各自东西。时过境迁,我与铁生的交往,时疏时密,谈不上神交,但相互那种惦念并没有因为他的罹难还是荣耀而发生变化。每逢到了年底,我总是和他通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相互报个平安,也算是一种慰藉。多年来,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时时牵扯着我与他。

以我对铁生的认识来说,我从不认为他是个圣者、完人,他只是一个不懈的思考者和追求者。他追求的不是完美,而是真实、是真情。在这个杂乱纷争的世上,他不断地探索着人生的真谛。他有血有肉,有粗有细,有俗有雅。他从不造作,他是那样的真挚、坦诚、平易、率真,又带着些可爱的狡猾。我喜欢和想念清平湾的铁生,地坛的铁生,插队故事里的铁生。在他那宽厚、多彩的内心世界里,始终有一块充满真挚、童顽、怀旧的小天地,恣意畅快。那里面有铁良、子壮、马迅、庞沄、立哲,还有我,在跟他一起戏耍欢笑。

在我们和铁生的聚会临别前,我邀请他待春暖花开时再来清华,听我们小唱组唱俄罗斯歌,他欣然同意。但却未曾料想这竟然是永远不能实现了!

2011年春节期间,在立哲组织的怀念陈小悦、史铁生“边走边唱”云南行的路上,我曾经唱过一首苏俄电影《这里黎明静悄悄》的插曲献给铁生,歌曲的名字叫《寻找》,歌词大意是: 

层峦叠嶂,沉睡在茫茫夜色里,篝火燃熊,人们围坐一起。风儿沉寂,风儿带走最后的歌,飞向远方寻找你踪迹。


也许他们,无意间来到这地方,冰山雪川在身后嗡嗡响。天南地北,我和多少朋友重逢,却不见你,究竟你在何方?


万水千山,一路上我把你寻找,追随着你,直到天荒地老。我要寻找,纵然知道希望渺茫,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找到!


铁生,你在哪里?我在给你唱歌,你,听到了吗?! 
 

2011年10月23日

 
 史铁生和本文作者(后排右一)与清华俄罗斯小唱组聚会
 

补遗一
 
史铁生打油诗
—— 手机上抄录


当年工字厅前乱,陈冲怒目惊一片。
吓得某史夺路逃,自此相识继相念。
明年结伴西行道,四男二女花正俏。
有吃有喝没车票,
哥们儿玩儿的是心跳。
未曾落座先吹牛,圣地扎根修地球。
继之讲用“老三篇”,有志青年美名传。
车长闻之忙免票,革命安能没座位?
青春小子正刁顽,逛罢西安逛华山。
古刹夜来雨兼风,腹内无食盼天明。
阵阵松涛寒气袭,一堆篝火相偎依。
南峰顶上天文站,乞得残羹度饥寒。
下山沐浴华清池,贵妃久去无归日。
弱冠之年不言娶,宁哥梦梦思美女。
阿美矜持心不详,动情女子叫阿良。
铜川巧遇慰问团,披衣拄杖扮穷酸。
言称兜里净光净,如何回乡干革命?
夜闯圣城招待所,探得明晨有包车。
一路公费下延川,包吃包喝包旅馆。
关家庄上土崖前,彻夜神聊不知眠。
壮志未酬待何时,畅想未来无限事。
迅哥琴声信天游,转年孙子震神州。
土窑木床柳叶刀,妙手丹心野狐神。
唱罢今昔两茫茫,荒歌野调不登堂。
清平河水日夜流,青丝成雪不言愁。
生生相继无穷在,阿弥陀佛有如来。
 

2010年11月  


补遗二

读铁生打油诗后有感
 —— 续打油(注)

陈冲


四十年前一挥间,犹如昨日恍眼前。
四男二女相随伴,徒手乘车西游迁。
李氏公子不安宁,陈家少爷不沉安。
史大郎君尚康健,孙二小子偏疯癫。
二女姿色正风茂,一稳一痴实难言。
上车伊始闹戏演,陈少满口喷胡言。
上颂领袖指引路,下讴百姓鱼水连。
北京知青志气大,改天换地意志坚。
诌得满车皆惊诧,吹得车长点头赞。
谁知风头骤然转,例行验票如灾难。
询问乘车有何据?六众摇头干瞪眼。
乘务自知有条例,但感卖力苦宣传。
一路庇护网开面,放行西至落华山。
华岳当年堪静界,周山荒僻无人烟。
庙废观荒人皆散,乐得游子心实欢。
一路高歌奋向前,越北攀东冲南巅。
千尺幢前无险境,鲫鱼背脊任悠闲。
劈山救母探头窥,方知此处不胜寒。
日息风起掀松涛,寄宿南峰破庙观。
围定篝火度寒夜,无奈肌栗唇抖颤。
当数孙子有高招,寻来草绳与麻片。
周身裹麻草绳系,活脱秦俑今朝现。
铁生身单力又薄,哆哆嗦嗦实难熬。
多亏李宁助襟袄,方助铁生度寒宵。
腹中饥渴人难熬,化斋讨吃推陈少。
讨得残羹剩炊饼,开牙饱腹笑淘淘。
次早观日落山去,直入华清池逍遥。
周身泥土任水洗,还原玉肌旧时貌。
辞岳奔西游西京,铜川折北赴延行。
至延方知钦差到,慰问北京众知青。
夜宿寒窑岂甘忍,手执担杖吼延城。
惊悚胆破忙俯首,笑脸鞠腰奉相迎。
挺胸阔腹堂皇入,做回大爷逞英雄。
腰揣家私装穷鬼,满腹油肉扮乞穷。
清晨截拦北上车,公车迎送续西行。
延川本是荒芜地,却寄数千北京生。
分别多日实牵挂,早想聚首重相逢。
聂家坪宿众幼小,屡遭凌辱与欺瞒。
铁良众弟才弱冠,就弃故土成劳犯。
战战兢兢度日月,饥肠辘辘熬荒年。
今逢兄长来探望,喜笑颜开扫阴霾。
恰逢小痞又骚扰,孰料敲山震虎颤。
悻悻而退未得逞,消停几日暂安宁。
铁良引路关家沟,会友联谊诉衷言。
深窑萤火映众脸,曲曲“黄歌”沁心田。
离乡背井思亲切,出路未卜前程暗。
环顾众弟怆然脸,心酸泪涌却难言。
皆是良家聪慧子,却落莽荒度华年。
挥手离别清平川,隔山隔水一信联。
闻得孙二举圣手,柳叶刀下悬壶善。
忆得当年创业事,偷刀窃剪酒仙院。
如今已成传佳话,哪管龌龊是当年。
牛倌荣登大宝座,狗壮教书育人篇。
只惜铁良心太软,偏偏罹患心肌炎。
打针吃药啜激素,总算熬过鬼门关。
又悉铁生染怪病,猜度寒窑冷气传。
昔日众多顽皮友,而今已近耳顺年。
孙子环宇煽大事,风风火火依疯癫。
铁生终修成正果,坐蒲犹唱野狐禅。
铁良迅哥虽患恙,但医及时体尚健。
只惜狗壮误走火,率真无邪实难现。
籍豆西天取真经,李宁已抵零丁岸。
我尚苟延能残喘,但非生猛似当年。
幸读铁生怀旧诗,心头思念想联翩。
但愿人生有来世,依旧携手闯边关!
 

2010年11月16日

 
作者注:2009年初,我写了关于插队时期的点滴轶事,纪念赴延插队四十周年,取名《插队拾零》。发给立哲、籍传恕、李宁、李爽、铁生诸兄,阅后,大悦。立哲、李宁从美国给我打电话,问我为何不将与立哲、李宁、铁生等人结伴游华山,闹延安,去延川那段经历写出来。我遵命,补上一篇“西行趣事”,记录当时四男二女扒火车,游华山,闹延安的过程。铁生看后,除叫好外,同时指出我在记忆上的误差。此事过了许久,大约在2010年11月初,铁生不知动了哪根筋,又通过立哲手机给我发来了以上这篇长篇打油诗,据说是他在透析时草成。这恐怕是他生前最后一首诗了。我收到后隔了几天,续合了他上面这首,又共同回忆了当年的情景。在我的“打油”里,谈到一些当年的哥们儿,有褒有贬,毫无恶意,只做戏谈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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