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卌年 | 陈新民:第一缕春风吹动谁

陈新民 新三届 2021-01-04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陈新民,1982年毕业于西北师范大学美术系油画专业。曾执教与甘肃酒泉教育学院。后任高台县委副书记、漳县县委书记兼县人大主任,定西行署副专员,甘肃人口委副主任,中央先进性教育活动办公室宣传组副组长,中国国土部资源报党委副书记,国土资源部老干局副局长。现为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


原题

第一缕春风吹动谁



作者:陈新民



回首改革开放的历程,让普通老百姓感受到的第一缕春风在哪里?社会走向公平公正的起点在哪里?在恢复高考。

这一国家走向改革开放的标志性事件中,千万青年的人生转机和国家的转机同时出现,标志着新时代拉开序幕。

知识改变命运。1977年,这句话有了实际意义。

恢复高考,首先是恢复知识的价值,是恢复青年通过平等竞争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而此前,大多数人的这种最基本的权利被剥夺了。尤其是被“文革”和历次政治运动打入另册家庭的青年,当时要冲破无形的牢笼,从根本上改变命运,如果不是恢复高考几乎是不可能的。

第一批考生入学不久,省委书记去农业大学视察时,我妹妹班上一个三十几岁的农村学员激动得泣不成声,事后,他竟舍不得洗被书记握过的手。现在看来这个故事非常荒诞,其实真正荒诞的是刚刚过去的那个时代。这位出身于富农家庭的同学说,如果不是赶上邓小平恢复高考,自己此生根本与大学无缘。他还说,在生产队当社员时,别说省委书记,就是县委书记来,都要把地、富子女赶到一边去……

我对他的激动十分同情十分理解。

……1965年,我家住在父母任教的酒泉中学。七月底,传达室每天上午都围着许多应届高中毕业生,他们既忐忑不安又无比热切地期待着邮递员的到来。自行车铃声一响,大伙全安静了,几乎是屏住呼吸接过一份份信件,然后,爆发出阵阵欢呼:噢!某某,兰大。噢!某某,西交大。还有师大、农大、铁院、政法学院……充满希望的欢呼声,震撼了我,也召唤着我。

小小传达室,是我放飞理想的地方。虽然那时我还在上小学五年级,但我毫不掩饰自己将来考大学的志向。

有个叫王天喜的农村学生,拿到清华大学的通知书后,直接从传达室跑到我家,给当校长的我父亲报喜,是跑到太急还是什么原因,他的眉骨碰破了,我清楚记得父亲掂着脚给他擦红汞的情景。

父亲坚信,来年将不止一个王天喜走出他的学校,说六六级毕业生是他最优秀的学生。

谁知我刚上初中,大学就停止了招生。两年后,六六级高中毕业生和我们一道赴农村插队,直到1978年,他们中的个别人和我同期考进大学。

文化大革命中。父亲被管制在“牛棚”,我在农村插队。一次,我赶着毛驴车进城拉粪,几个在城里工作的同学隔着街道对我吼道:“你不是要考北大、清华吗?咋捋起驴尾巴啦?”说得是啊,大学校园和驴尾巴的确太远太远。

文革期间的大中专招生,采取的是“群众推荐与领导选拔相结合”的办法。考试被废止,学员的学历和文化水平完全可以不计,政治条件是录取决定因素。招生表中有一栏“直系亲属和重要社会关系中,有无被杀、判、关、管(制)的”只要有其中的一条,无论你多么优秀,你就是贱民、就是另类。正像印度电影《流浪者》里说的:“贼的儿子永远是贼”。在“文革”大面积的政治迫害中,在堆积如山的冤案下,真正的“贼”又有几个呢?即使是真正的“贼”,他们的儿女就不该有接受教育的权利吗?无数优秀青年被耽误,是我们民族最大的灾难!

那个年月,我被推荐上学实在是出乎预料。当时,有个政策叫“给出路”(可见不给确实没有出路),即拿出极个别名额招收家庭有问题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已插队四年,多次被贫下中农推荐,但总是过不了招收单位的政审关。同来的知青大部分已返城工作或者上学,我成了剩下的“知青渣渣”,直到地区中等师范招收“社来社去”生。有门道、条件好的人都不愿去的情况下,“给出路”的政策才有幸落实到我头上。工人都不能当的我,一不留神竟成了肩负“上、管、改”使命的工农兵学员,毕业后还当上了中学教师,想来近乎黑色幽默。

刚刚粉碎“四人帮”,父母亲对我和还在农村插队的妹妹说,国家绝不能这样办高等教育,高校绝不能这样招生,恢复考试是迟早的事。我对他们的话将信将疑,宁愿看成是老教育工作者对拨乱反正的希望。

那年,我在金塔县中东中学担任高中毕业班的语文教师 。1978年春天,我和自己的学生一同走进考场。给我代的高二.二班上数学课的黄中杰老师考进了西北师范大学数学系。学生中有几十个人考上了大学中专,而且多是靠语文拿分。我这个当老师的却而败下阵来,考砸的课目,恰恰是我教的语文。这个结局完全出乎众人的预料,成了中东学区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

作文本应是我的强项,而问题偏偏出在作文上 。

那些年,我特别痴迷诗歌和绘画。在乡村中学,当时能在省级报刊发表诗歌和美术作品者寥寥。我诗画都发表了,于是,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这使我头脑发热,一段时期只要动笔,首先想到的表达方式就是诗歌 。

1977年高考由各省自行命题,甘肃的作文题是《不到长城非好汉 》。写作文时,我的内心迅速聚合成对诗歌的形式冲动,没有更多思索,提起笔来一挥而就,洋洋洒洒写了百余行高腔硬调的所谓政治叙情诗,交卷后自我感觉甚好以为稳操胜券 。

事后才知道诗歌是不能作为作文计分的。时至今日,每每想象起阅卷老师对我的考卷苦笑不得的情形,我的脸还会发烧,真是以一时的激情和自己前途开了个玩笑啊 。与其说这次失败是悲剧,还不如说是喜剧。人生的舞台上,一个人什么时候演什么角色,恐怕也是命运的安排 。

经过充分准备,半年后,我自信地进了考场,更自信地走出考场,在期待中憧憬未来。

不久,坏消息如一桶冷水向我劈头盖脸泻下:音、体、美三个专业招生条件已修改,年龄上限是23岁,已婚的一律不收。我报考的是美术,刚刚超龄,而且刚刚结婚。真是“东风不予周郎便”!

学校正放暑假,我窝在酒泉家中,不断听到别人(包括我的学生)拿到入学通知的消息时,又回想起当年中学收发室里那激动人心的呼喊……

一天,中东公社邮电所工作的朋友老郭,突然拐弯抹角打电话找到我,他用河南味普通话说:“陈老师,有你一封公函,师大来的。”听口气,他已猜出点什么了。

我说:“你拆开看看。”一会,传来他高兴的声音:“你被师大录取了。”

我不相信:“你再看看名字,别搞错啊。”

“不会错,就是你。师大美术系油画专业。”他肯定地说。

我既高兴又忧虑:不是已对“三类”考生有年龄和婚姻状况限制了吗?真能对我网开一面吗?

我回公社拿到通知书,匆匆忙忙赶到兰州。火车到时,车站的新生接待处已经撤离。几个不相识同学还举个“师大美术系”牌子,在站前广场等着,只为接应迟到的我。

那天在火车站,现任《青年文摘》美术总监的海军笑着对我说:“猜猜我们为什么要等你?大家想看看全省美术状元是啥模样?”海军已经报道好几天了,知道的情况多。他说:“你是美术系本届录取的唯一已婚又超龄的新生,因你的素描、创作两项专业课和文化课成绩都是考生里最高的,所以,老先生们都力主破格取你。”
作者当年在画课堂作业的情景

我至今非常感谢那些老画家们的厚爱,尤其是当年的系主任陈兴华教授。陈先生是晋察冀的老八路,抗战初曾任过贺龙的警卫员。黄继光烈士生前惟一的那张炭笔素描像就是出自他手。先生的大名我早就听过,进校前却从没见过他。
1981年初夏,作者在甘南尕海草原画的藏族汉子,2003年重逢于草原时,他已是县人大常委会主任

后来,我任漳县县委书记时,一次在省城广场偶遇陈兴华老先生。他拍着我肩膀说:“你呀你,为什么偏要改行?画油画不是很好嘛。”想想先生从延安、晋察冀、朝鲜的战火中一路走来,执着地走向艺术高地,我无言以对。

这些年来,我一直怀着对恢复高考,能使我参加平等竞争的感恩努力工作。无论是什么岗位上,我都全力以赴支持教育工作。在行署分管教育期间,得到教育部和省政府的支持,我们不遗余力地工作,终于办起了当地有史以来第一所全日制高校。

回想当年从60后到40后不同年龄段的学子济济一堂勤奋学习的情景,再看77、78两届同年进校的大学生现在对国家的贡献,我确信,民族的命运就是无数个人命运的累计。

今天,高等教育已实现了由精英教育向大众教育的转变,公平公正的高考制度推动了和谐社会建设。

“江山代有才人出”。40年来,高校录取的考生总数已超过七千万。如果把这七千万人比做浩浩荡荡的人才大潮,那么,恢复高考就是解冻的第一缕春风!

第一缕春风吹动的,绝不仅仅是千万考生和他们的家长,而是刚刚走出十年浩劫,正处改革开放起点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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