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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 叶秋怡:戴眼镜的姑娘,与牛结下深厚情谊

叶秋怡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叶秋怡,上海人,66届高中,养牛挤奶,77级大学,留学德国,任职美国,博士后,科研员,工程师,已退休。


原题
牧场岁月 
养牛挤奶
(节选二)


作者 :叶秋怡


牛的眼睛非常美
尤其是小牛的眼睛
双眼皮,长长的眼睫毛
清澈盈盈……

农民们


十二牧场的常年青饲料地是新龙华公社一个生产大队,地处上海南站附近,专门为牧场种植各种青饲料,如青菜,麦苗,胡萝卜等。这些青饲料先送到西区分场,再由运输队分送到各生产组。牛棚里的牛粪归青饲料地的生产队所有。

每天下午,两位来自饲料地的农妇到我们牛棚拉牛粪。她们与牛棚工人们都很熟,常和我们聊起生产队里的事:某家男人在家打老婆,那女的哀叫声令邻居都听不下去;某家的孩子在南站捡煤核,被火车撞成重伤;等等。

有一天她们终于忍不住了,问我:“你这样每天挤奶,觉得苦不苦?”我私下里一直为自己能当上挤奶工而庆幸,然而在这些农妇眼里,我这个戴眼镜的文质彬彬姑娘成天在牛屁股后挤奶,居然是很苦的!

饲料地生产队里有个蘑菇棚,农妇有时会带来蘑菇根賣给我们,蘑菇在供应市场前得把带泥的根切掉,蘑菇根就是切下那段带泥的蘑菇梗,3分钱一斤。我常买三四斤带回家,和妹妹们把蘑菇根摊在桌上,仔细地削去带泥的根,留下一截短短的蘑菇梗来煮汤,在那物质匮乏的日子里,那是一道美味的菜肴。

由于奶牛吃不少精料,奶牛粪非常肥沃。除了牛粪,牛棚里每天还有不少奶牛吃剩的草料,亦可作肥料。那时候,每个生产组里都有两三位从松江来的农民,长期住在生产组的宿舍里,收集奶牛吃剩的草料。

松江出产稻米,肥源缺乏,生产队派出农民外出收集肥料。每天晚上松江农民把收集的草料下脚运到附近的河畔,定期用船运回松江农村。松江农民为了能在牛棚里收集肥料,不仅要讨好牧场工人,还要讨好饲料地农民。

他们帮牧场工人喂牛料,甚至还帮助挤奶,时常还从松江带些农产品送给大家。在夜里将草料下脚装车时,他们顺便就偷牛粪藏在草料下脚中运走。工人们对偷牛粪的事不闻不问。而饲料队来拉牛粪的农妇们亦眼开眼闭,因为偷去了牛粪使得她们的牛粪车减轻了不少。

松江农村生产队派出的农民经常轮换,大多是十几岁的小伙子,对大上海充满好奇,一位新来的小伙子想抽空去动物园,事先问我:老虎长不长角?

令人难忘的是一位松江老农,叫张金山,好几年住在五组收集草料下脚,他的一个儿子已经在外地上大学。老张见多识广,谈吐和别的农民不一样,常参与我们牛棚里的聊天。有时还从乡下带来一些土特产。有一年年底他从松江带来不少糯米,我从他那儿买了八十斤。

老张心灵手巧,常用我们扎扫帚换下的竹篾编成小篮子。在牛棚干活,竹扫帚是重要的工具。洗牛身,掸牛身都需要顺手的扫帚,市场上供应的扫帚不好使,挤奶师傅们在工余时间把新扫帚拆了,再用铅丝重新扎成一把把轻巧实用的扫帚。换下的竹篾就被老张收集起来,扎成一个个小竹篮,分送给大家。有一次,我把家中一个专用于盛脏尿布的竹筐带到牛棚,被老张看到了,照着花样编了个送给我,还按了一个攀,做成小篮子的样子,方便使用。

后来我用这小篮子盛了东西送到在老家南汇插队的妹妹那儿。当地农妇们看到了,说:“这不是尿布篮吗,怎么给按了个攀呢?”我这才知道,原来,在南汇乡下,竹篮的图案是很讲究的,不同用途的竹篮得用不同图案。真是各地都有自己的民风民俗啊,就连竹篮这么小的物件都有门道。

人牛情


顾师傅待牛很好,常说牛是大畜牲,通人性。受顾师傅的影响,我们五组对奶牛都很友善。和牛朝夕相处,人与牛之间就有了感情。

五组里的38头牛,虽然每头牛都有牛号,我们还都给牛起了名字:那头上没角的叫“葫芦头”,乳头小的叫作“小奶头”,“小三子”是指那头只有三个奶头泌乳的牛,那头背脊稍稍隆起的高大白花牛叫“曲背”,它是有名的种公牛“917”的妈妈,是头高产的良种乳牛。后来“曲背”的女儿也到了我们组,就叫它“小曲背”,尽管它的背一点也不曲,它的妈妈就改叫“老曲背”了。

在我们这个牛棚里,牛和人就象家里人,“小三子,回来!”“葫芦头,过去点!”,“小曲背,不许再叫了!”(小曲背就是那头特别护犊的青年牛)。那些奶牛们似乎都听得懂,乖乖地顺从我们的吆喝。

顺便说一下,奶牛只有在发情或护犊时才会叫,平日里是不叫的,即使在受了伤,以致于鲜血淋漓时也一声不吭,只有从那颤抖着的四腿可知它正在承受极大的疼痛。

天天与牛为伍,我喜欢观察牛,还爱逗牛玩,对牛的各部位太熟悉了,从牛角到牛尾,都能讲上一大通。

先说牛角,人们总以为牛应该有牛角,尤其是在中国画中,画上大大的两个牛角,一看就是牛了,但那是水牛。而我们养的是奶牛,最不希望的就是大牛角。奶牛每天要到放牧场去三四个小时,运动和晒太阳。在放牧场上奶牛会相互打架,最怕的就是它们因顶牛而受伤,尤其是怕伤及乳房。

那时我们五组奶牛的角都生得好,要么牛角往下弯,要么双角弯成圆弧状,角尖向内,还有的干脆没有角,五组奶牛的牛角在打架时都没有杀伤力。在现代欧美的奶牛场里,奶牛一律是葫芦头,奶牛在刚出生后就在生角处点上药,从此再也生不出角了。

牛的眼睛非常美,尤其是小牛的眼睛,双眼皮,长长的眼睫毛,清澈的棕色眼珠。长方形的黑瞳孔。

那时,我家七妹还在学校里念书,常到我工作的牛棚来玩,也喜欢看牛的眼睛。一次,堂侄女来我家玩,她是我家的下一代中第一个孩子,长得很美,七妹一看到她那大大的眼睛,就叫了起来“哎呀,她的眼睛美得就像小牛的眼睛一样啊!”妈妈听了笑着说:“哪有这样赞美人的眼睛的。”

牛的舌头结实有力,时不时地伸出嘴外,往左右两个大鼻孔里各掏一下。在给牛喂药时,把牛舌往外拉向一边,牛嘴闭合不上,乖乖地任我们把一罐药水倒入牛嘴中。

牛鼻腔前那块大大的区域称作鼻镜,是牛的健康镜子。健康牛的鼻镜光亮湿润,上面布满点点的水珠。只有在牛生病时,鼻镜变得软绵干躁,失去光泽。我逗牛玩时,喜欢用手去拍拍牛的鼻镜,沾了满手水。奶牛不喜欢我碰它的鼻镜,无奈我和它们朝夕相处,只能晃晃大脑袋忍了。

不过,牛似乎很乐意我抚摸它的脖子,它静静地卧在稻草上,眯着眼,嘴里不停地反刍,大牛头随着咀嚼微微摇晃。那牛脖的皮毛油光铮亮,摸上去就像绸缎那样,我的抚摸令牛很受用。

坐在小板凳上挤奶时,眼前能看到的是那曲线优美的牛后腿和大大的牛肚子,还有牛肚下蜿蜒粗大的乳静脉,直径达两英寸多!据科学试验表明,每生产一公斤牛奶需要有500公斤血液流经乳房,一头高产奶牛日产牛奶可达60多公斤,那就需要30吨血液流经乳房,全靠这么粗大的乳静脉来提供充分的血液。

由于新陈代谢旺盛,乳牛的正常体温高于人类,达39摄氏度,与通常的“动物个体越大体温越低”的规律正相反。冬天的牛棚里总是暖烘烘的,就像装上暖气,那是牛棚里的38头奶牛的体温提高了室温。

相应地,奶牛的寿命比其他牛种短,一般牛的寿命可达30年,据说奶牛的平均寿命仅17年,上海牛奶公司的奶牛寿命更短,泌乳牛折旧率规定是8年,也就是说,乳牛泌乳8年就能收回投资成本,然而,不少乳牛往往不到8年就因病痛或低产被淘汰了。当挤奶工期间,最不忍心看到的就是那些平日熟悉的奶牛被淘汰或死亡。

乳牛是人类培养出来的特殊物种,大部分的奶牛品种来自高纬度的欧洲地区,那儿夏天凉爽。而上海地区夏季闷热,奶牛度夏艰难,尤其是新产犊的奶牛。我们尽一切可能来防暑降温:牛棚里安装电风扇,食槽里放满水,太阳下山后才放牛到放牛场,等等。

奶牛的汗是红色的,炎热的夏天里,奶牛的黑白皮毛上染出淡淡的橙红色图案,那是被渗出汗水染的。现在影视剧中经常有所谓的“汗血宝马”,说是异常珍贵,这儿每一头乳牛都是“汗血乳牛”。

奶牛每天都需刨刷牛身两次,这能促进牛的血液循环。我刷牛身很认真,有一头牛似乎认识我,每当我刷到它时,它总是先伸个大懒腰,慢慢地把肚子鼓起来,似乎在配合我刨刷牛身,使我刨刷在圆圆的牛肚子上就顺利多了,真是很有趣。

刷牛身时我们离牛身很近,一不小心脚趾常会被牛蹄踩住。奶牛的四个牛蹄支撑了全身一吨多的重量,一旦被踩住,疼得拼命拍着牛腿,要它挪动。奶牛反应迟钝,等我拍打了半天才慢吞吞地碾转牛蹄,挪动了一下。待拔出脚来,大脚趾已经受伤,趾甲下乌血一片,要等几个月新趾甲才长出来。

在当挤奶工的八年里,我的大趾甲常常是黑的。但是,我也不怨恨踩着我脚的奶牛,总是由于自己不小心才被牛踩到。我倒是希望奶牛有健康的牛蹄。

牛的尾巴与其硕大的体魄相当,又粗又长。在刷牛时,需要拉起牛尾,仔细地刷,特别是牛尾端常沾满了干的牛粪粒。牛尾的功能不少,在挤奶时我们得时时留意牛尾的动向,当牛尾慢慢撑起时,那是要拉屎了,若碰巧清洁工在附近,可用铲子接着,避免牛粪四溅。当牛尾唰地翘起,那是要拉尿了,得赶快站起来,护着奶桶,避免牛尿溅到奶桶里。

夏天蚊蝇多时,奶牛甩着牛尾驱赶蚊蝇。在它们身旁挤奶,常常会被牛尾甩到头上,甚至甩到眼睛上。在别的生产组里,有挤奶工知道哪头牛爱甩尾巴,在挤这头牛奶时,预先用绳子把牛尾绑在腿上。我们五组从来不绑牛尾,也从不无故打牛。

说到牛通人性,说一件趣事。五组的高产奶牛多,高产牛一天要产60多公斤奶。我担心它们水份摄入不够,每天夜班下班前,还要提着水桶,依次给各高产牛喂水,天天如此,养成习惯。

一天夜班结束前,我提水去喂高产牛,同组的王师傅看到那头牛乖乖地把一桶水喝了,啧啧称奇。原来,那天他挤奶结束得早,见我还在挤奶,就代我去提水喂各高产牛,当水桶放在那头高产牛前,它别转牛头,对那桶水不理不睬。

我不知道王师傅已经喂过水,又去提水喂高产牛,那头高产牛见是我提来的水,居然俯下牛头,乖乖地把一大桶水都喝了下去。当时我听了只觉得很好玩,如今回想起此事才意识到,那牛是认识我的。

事实上,岂止是一头,全牛棚38头牛都认识我。我从不折磨牛,若要母牛挪位,拍拍牛大腿,母牛就乖乖地挪动了。我唯一的一次打牛是实在不得已才动的粗。

上海的夏天炎热,母牛产犊后身体虚弱,但是不能让它长期卧着,否则会造成后腿麻痹。因此一定要强制母牛站立起来,最极端的方法是用铁架子夹着牛髋骨,通过挂在梁上的轱辘吊链吊起牛后身,强行使牛站立起来。有时奶牛太虚弱,一连几天都得吊牛,直到母牛恢复体力能自行站起为止。

这个法子很残酷,母牛髋骨周围的皮往往都被磨破,血肉模糊,只有在万不得已时才用,我们总是盡可能使新产母牛自行站起来,这时就只能抽打牛,强迫它站立起来,实在打不起来时,才用铁夹子吊牛。

一般情况下,都是由别的师傅去抽打牛,那一次偏偏轮到我要去挤那头产后久卧不起的母牛,我学着师傅的样去抽牛,要它站起来。没抽几下,那母牛挣扎着,但是实在太虚弱了,后腿无力,站不起来。它撑起前腿,扭过大大的牛头看着我,那哀怨的眼光令我再也打不下去,我丢下牛绳子躲开了,让别的师傅来抽打。

我以前见过别人抽打牛的情形,那些牛都是牛头向前,伸长着脖子要站立起来,而这头牛却扭过头固执地看着我,至今还记得那母牛的神情。我想它一定是认识我,一定是在奇怪我那时怎么变得如此残忍。

如今的社会上兴起养宠物,狗啊,猫啊,养得比人还娇气,宠得比自己亲生孩子还过分。人们谈起自己的宠物,往往眉飞色舞,似乎能与宠物交流沟通。我回想起八年的养牛经历,想起那些人牛情,当年那38头牛就是我的大宠物。我爱动物,但是不敢养宠物,怕一旦失去宠物,自己感情上受不了。
 
我在放牛场上和牛合影(1971年)

牛与鬼


自古以来,提起牛,大都是褒义的,例如:“孺子牛”,“做牛做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等等。然而,在50年前的中国,“牛”可不是好字。如今五六十岁以上的中国人对“牛鬼蛇神”这四个字都不陌生。

1966年夏,伟大领袖就是以“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为号召,开始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国人被分为“红五类,黑六类”各阶层。黑六类指的是“地富反坏右资”,都是“牛鬼蛇神”,是“横扫”的对象。情节严重的还要关押起来,进行“隔离审查”,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俗称“牛棚”,由根正苗红的红五类看管。

1968年夏,文化大革命深入开展,清理复查运动如火如荼,挖出了更多的牛鬼蛇神,几乎每个单位都设立了关押牛鬼蛇神的牛棚。

正当“牛棚”遍布神州大地时,我进了正真的牛棚,在那里与牛为伍,养牛挤奶。牧场工人成天在牛棚里工作,对“牛棚”一词当然毫无忌惮,日常交谈中也都是“牛棚长,牛棚短”的。

一次有位女工生病无法上班,要通知同一生产组中的其他工人,便打电话到附近的传呼电话站:“请叫对面牛棚里的人出来听电话。”那位接电话的大妈阶级立场坚定,马上回答:“牛棚里的?怎么能出来?!”可见当时对牛棚的阶级观念深入人心。

我进五组牛棚当挤奶工的第一天,在开工前要进行一个重要的朝拜仪式:向伟大领袖请示!那是紧跟当时全中国“早请示晚汇报”的潮流。在牛棚东西两侧大门的内墙上,高高挂着伟大领袖的宝像。

我和几位工人在东侧的伟大领袖像下前排成一排,仪式开始了,我们面朝东方,大声朗读几段伟大领袖的语录,接着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等表忠心的革命歌曲,仪式延续了十来分钟。

在此期间,那牛棚里三十八头奶牛表现得非常反动,有的不停地晃着硕大的牛头,拴着牛头的牛绳牵动了系在牛架的铁环,丁丁当当地敲打着铁架,有的呼呼地喷着鼻,把牛脚都伸进食槽里,有的牛更急切,使劲上下地甩着牛头,把口水吐沫甩得远远的,焦急地等这朝拜仪式结束,可以享用盼望已久的美餐。

而在西侧的毛主席像下,低头站着两个人,他们是以前私营牧场的资本家,属牛鬼蛇神,在我们朝拜过程中,他们始终静静地低头站着,在向伟大领袖像低头请罪,态度极其端正。这朝拜仪式令我很不自在,我的父母当时也是“牛鬼蛇神”,看到这两位“牛鬼蛇神”低头请罪,就想起父母在他们的单位里经受着种种羞辱。

“早请示,晚汇报”的朝拜仪式每天每潮都得进行,以表示对伟大领袖的忠心。直到一九六九年,伟大领袖又发出了“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号召。各工业部门派出大大小小的工宣队,进驻各部门。

牛奶公司不幸属农业部门,也属于被领导的“一切”。我们十二牧场来了一队工宣队。这工宣队来到牧场究竟干了些什么,现在大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一件事:他们发现伟大领袖的宝像居然挂在牛棚里,那还了得!!一声令下,“将伟大领袖的宝像请出牛棚!”在他们看来,这奶牛棚和那关押“牛鬼蛇神”的牛棚都是牛棚。是“专政对象”待的地方。伟大领袖怎么能待在牛棚里?

没有了牛棚里的伟大领袖像,那早请示晚汇报的膜拜仪式自然无法继续了。最高兴的应该是那些奶牛,那两位“牛鬼蛇神”也解脱了,不必每天低头认罪。只是挤奶工人对工宣队这一“革命行动”不以为然,伟大领袖的像不准挂在牛棚里,那我们成天在牛棚里工作的工人阶级也都是“牛鬼”了?也成了专政对象了?

“牛鬼蛇神”之一的朱宝仁也参与我们的聊天:“我们是生产单位,奶牛就是生产工具,牛棚就像工厂里的车间,牛棚里挂上伟大领袖像与在车间里挂伟大领袖像是一样的。”我很佩服他的超脱,他并没有为每天的低头认罪而感到羞耻,或许,在那每天的早请示晚汇报的朝拜中,他低着头,听那昂扬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伴随着奶牛们焦躁急切地折腾出各种噪声,还生出娱乐感来。

说起十二牧场中的牛鬼蛇神,我们五组的两位牛鬼蛇神不过是私营牧场的资本家。在1956年前,他们有了些钱,投资乳业,到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公私合营)时,便要划分阶级,倘若资产结算超过3千元,就划成资本家,小于3000元大于1000元,就算是小业主。一头奶牛值2千多元,若拥有两三头牛,就是资本家了,到了文化大革命时,资本家便都成了牛鬼。

比起这些牛棚老板的牛鬼,运输队里的牛鬼要复杂得多。运输队成员里大多来自苏北,有的是逃荒来到上海,有的是躲避当地土改的逃亡地主,有的甚至是有血债的。他们无钱无手艺,在上海没有生计,流落到牛棚,求给口饭吃。牛棚老板看着他们可怜,便留下做些粗活,割草搬东西。

公私合营时这些人都成了牧场职工。文革期间揭开他们的来历,还真让人吓一跳。听说其中有一个人还曾吃过人心,他吹嘘当年吃人心的经过,说将人心扔到油锅里炸时,那颗人心居然飞了出来!

在牛棚里挤奶,尤其在晚潮夜深牛静时,牛吃饱后卧着反刍,只有挤奶工还在挤奶,我们手里忙着,有时就开始讲故事,讲天南地北的各种乡野故事。

讲到私营牧场时,挤奶工人有时也摆阔,挤完奶收工后,换洗得体体面面的,叫辆三轮车,坐车到徐家汇去看绍兴戏。

讲到通购通销时,有工人偷牛棚里的精饲料,因为他在农村的家里断粮,都快饿死人了,急需粮食救急,后来他偷精料时被发现,成一大罪状。

讲到在清队复查时,离牛棚不远的沪杭铁路上经常有人在那儿卧轨自杀,在牛棚里一旦听到那火车凄厉的鸣笛声,便知道又有人卧轨了。

牛棚附近有一年轻人,因“乱搞男女关系”被打成“坏分子”,一时想不开,跑到铁路上卧轨自杀。但是自杀未成,被火车齐齐地碾去了两腿。失去双腿的“坏分子”就住在附近,常见他双手撑地在地上挪动,令人感到可怜。

听到这儿,我说:“太惨了,他大概后悔还不如当初干脆被火车碾死。”朱宝仁说:“那不一定,说不定他在庆幸当年幸亏没被火车碾死。”朱宝仁的话常常很有哲理,他的女儿是我哥哥的同班同学。

另一位“牛鬼蛇神”王秋生也是个能讲故事的人,讲起他在某一天看到从马路对面的农科院里出来一群人,走到漕溪路上,其中有一位老者被打得头破血流,盈红的鲜血从头顶上淌下,沿着额头流到脸上,滴在地上,后面的打手追上去,递给他毛巾,要他把血擦掉,老者不理,推开毛巾,依然抬头昂然向前走去,路上留下点点鲜血。那情景从此就留在我脑海里。

第一次听到林彪摔死的消息也是在挤奶时听顾师傅说的,那是在1971年9月下旬,我和顾师傅挤双档:两人隔着牛肚子挤同一头牛的奶,听到师傅在轻声叫我,我附下身,从牛肚子下望过去,他悄声对我说:“林彪跑了,摔死了。”

我们俩在牛肚子下互相对望着,惊讶得不敢说话。虽然我们五组没有告密者,平日里在牛棚挤奶时讲的话也登不得大红之堂,但是,有关那副统帅竟如此“永远健康”地摔死的消息实在太震撼,只能在牛肚子底下悄悄地传递。

在挤奶时还讲鬼故事。把牛与鬼连起来,是伟大领袖的一大创举。不过,西区的牛棚还真的与鬼有些联系。这儿原先是乱坟岗,因地价便宜,好几家牛棚都建在此地。

王秋生讲起他年轻时,一天心血来潮,到牛棚旁的小河里摸鱼。河水不深,他光脚踩在泥泞的河床,歪歪咧咧向河中走去。突然脚下踩到一个个球状物,光溜溜的似电灯泡,再一想,啊呀,那是死人的骷髅头啊,吓得赶快返身从河里爬起来。河里居然有那么多骷髅,可以想像,当年乱坟岗中的死尸横陈的恐怖情景。

既然是乱坟岗,孤鬼野魂自然就多。牛棚里的老工人们说,牧场刚建成时,不少人真的听到过鬼叫。那鬼叫总是发生在淫雨绵绵的黄昏,声音有点像小鸭子叫:“嘘--哩哩哩……”

有人还绘声绘色地讲起他的经历:那天他和另一人(有名有姓)到牛棚外搬运青饲料,刚低头俯身,要把青饲料装到箩筐时,在朦胧的小雨中,传来一阵阵的“嘘--哩哩哩……”,两人心慌,又不敢说话,只是连连往地上“呸!呸!呸!”吐唾沫,待慌慌张张地装好青饲料,端起箩筐,赶快往牛棚里跑。

与当时“横扫牛鬼蛇神”的潮流正相反,牛棚里的人都相信牛能压邪,“牛棚”非但不是坏地方,而且是个辟邪驱鬼的场所,鬼是不敢进牛棚的!

那时候,每当我到牛棚去上夜班,在漆黑的夜里独自走过小河旁和放牛场时,不由得想起那些鬼故事,心里怕怕的,加快脚步,直到进了牛棚,才放下心来,这里有38头牛压邪,什么大鬼小鬼都进不来!
 
2016年10月初稿
2020年8月定稿
纽约上州

叶秋怡读本
德国科学家获诺奖
是这般傲娇的
我在牛棚当了八年挤奶工
后来成了德国的物理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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