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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 | 孙立哲:1966清华附中实录

孙立哲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孙立哲,生于1951年,1964年考入清华附中;1969年初赴陕西延川插队知青成为赤脚医生;1979年考入北京第二医学院(现为首都医科大学)读外科器官移植硕士学位;1982年春赴澳洲国立大学医学院留学;1982年秋天考入美国西北大学医学院攻读博士学位。先后获得麻省理工学院、哈佛大学医学院、芝加哥大学法学院、纽约大学斯腾商学院、马里兰大学史密斯商学院的医学、法律、金融、管理和MBA等多学科学位。


原题

想念史铁生

(三)



作者 | 孙立哲



1966年,史铁生正上初二。
 
5月份,清华附中十几名学生在圆明园的草丛中创立了红卫兵的核心组织,毛泽东亲自写信支持清华附中红卫兵造反。如果把文革比作一场地震,清华附中就是震中地带。一时惊天动地,历史变脸。

这里是大地震的震中
 
先是校长万邦儒和所有的领导干部被打倒;8月份,一曲“老子反动儿混蛋”的歌声指引每个班发掘祖坟找出“反动学生”,同窗交恶,反目成仇,一批一批的同类受到人格侮辱和血腥殴打;
 
全国大串联,世界急速扩张;接着又“清理阶级队伍”,时间倒流,揪出有历史问题的老师……
 
作为亲历者,这一系列事件使我们目不暇接,像是第一次坐上过山车的孩子们,强大的震荡翻卷出狂野嘶嚎。
 
天炫地黑、方向迷失,今天的回忆仍然带着虚幻感和错觉。这显然是一段最难以描述的经历。
 
铁生和我谈及文革最多的是在1977年——文革开始的十一年以后。我刚刚从肝坏死的重病中侥幸逃命,服用大量激素,把脑袋变成一副猪头,整天头昏脑胀成了半残;又被怀疑是四人帮的爪牙遭到审查,政治上走投无路,从医院出来直接就搬进了铁生家里。

我住进了史铁生的家
 
那是雍和宫大街26号一个平房小院里,前后一年半左右。
 
铁生自1972年从陕北回京治病以来,住了好几次医院直至双腿彻底瘫痪。
 
出院后,父母求遍了各种神医庸医巫医怪医,每次用钱用礼物换来希望,唯使得随后的失望更深重。
 
治病欠下单位和亲友们两千多元的饥荒,那时这可是个天文数字,父母不得不整天为稻粱谋,一家人穷困潦倒。
 
在云南工作的母亲想回北京照顾儿子,单位又不准假,天天思念病中的儿子,患了乙型肝炎无暇治疗,转变成肝硬化并发食管和胃底静脉曲张。
 
这个期间,我的母亲,还有张铁良、曹博、陈绳组等许多同学发小的母亲,了解铁生母亲的无奈与困顿。

92岁母亲的回忆
 
下面是我九十二岁的母亲花了一个星期,用颤巍巍的手划拉出的一段回忆:

铁生的母亲:伟大的母亲,伟大的母爱,刚强、坚毅、理性,对儿子的不幸,和对儿子的爱,咽在肚子里,铭刻在心地(底)里。

铁生妈妈在撕肝裂肺的日子中度过,这颗心只有母亲才能体会啊!只要不是在睡中,便是时时刻刻都在她内心中搅痛。而为了不给儿子觉察到,增加他的无耐(奈),她又是平和地把眼下的一切痛苦埋在心里头,独自忍受。

工资微薄,那日子真是穷愁潦倒,看不到一线光。这是多么痛苦和无耐(奈),儿子残下身瘫患(痪),生活不能自理,甚或连幻想都不曾有过。

父母一天一天,不知熬到哪一天,哪一月或哪一年?

我理解她,她肝病在外地,不能回京,请假调动不准,常独自一个人上背后山上去哭,只有山神听到她的内心。

眼泪和哭声发泄倾吐一丝她内心里再无法承受下去的(字迹不清)。儿子痛苦真是挖心。肝炎那(哪)里照顾到自己的营养,一斤糖也舍不得买来自己吃。疾病、忧有(郁)的日日夜夜(少字)伴随不去的(少字),和无法治疗中,使她不知不觉中肝已经硬化,她顾不上她自己。

经济极为困X(?难)在吃棒子(玉米面)贴饼子的午饭,肝硬化胃大出血,急救医院做手术麻醉中没再醒过来。

在她离开这个世界,阂(合)目离去的两小时之前,我去医院看她时,她浮肿,双目紧锁,呼着粗气,我用小块湿纱布给她抹擦去他(她)口边的黏液,和毛巾给她擦擦后背、和前胸,盼她醒过来!

困境中思考“病根”

那时铁生刚刚失去了母亲。妹妹史岚十三四岁正上初中。
 
父亲请了长假,回北京勉强支撑着支离破碎的家。铁生在劳动局和知青办遭受了无数白眼之后,对找到正式工作不抱希望,侥幸找到了街道工厂的一份临时工,在鸡蛋壳上画工笔仕女。
 
铁生和父亲加起来每月几十元的收入,勉强糊口,日子过得恓惶。我和铁生一个残一个病,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晚饭后躺在床上天南地北,从小到大一生的故事和体验从头数来,无所不谈。谈论得最多的是插队的故事和文革经历。
 
我意外地发现,我和铁生在同样的环境下亲历文革,有些记忆一致,但是更多的是不同的精神历程和印象。这段历史,在我们心中像是由一些形状和色彩完全不协调的马赛克组成。随着历史的推演与反思,各自看问题有了新的角度。
 
我早先对某些问题的认识像是万花筒中的图案,在旋转中变换,在变换中再度扭曲。仿佛这世界上有一种无比强大的无形规矩在牵制着我的思想。看看周围,不少人自诩不断“解放思想”,推陈出新,但终于像孙猴子一样,无论武功锻炼得多么高强,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当我还抱怨命运不公、整天怨天尤人的时候,铁生已经看到了这社会有着一种极权的病根,一套根本性的思想桎梏。
 
人生最可怕的灾难,是无形的思想中所设立的自我约束与惯性逻辑,人们自动遵守内化于心的陈规,不敢越雷池一步。说到底,都是文化惹的祸。
 
在这时,铁生开始拿起笔,试图拨开行为表象,追问人性和文化的本质,走入他命定的扶轮问路之旅。

女儿对历史的拷问
 
一个亲历者,对于没有亲历文革的人讲述这段历史更难。
 
我的女儿孙婕莹,两岁多就和铁生相识,今年十六岁,在芝加哥的新三一中学上高中。铁生属虎,她管铁生叫“老虎叔叔”。
 
我想起女儿不久前给我出的难题。
 
她在作文里披露父亲文革时在红卫兵的发源地上中学。历史老师知道了如获至宝,热情邀请我去给学校讲文革历史。
 
婕莹说,她的历史课中最说不清楚的就是文革。网上、书上的相关资料铺天盖地,每个人的故事和对苦难的回忆无奇不有。思想斗争、打人武斗、跳楼自杀、家破人亡、天各一方、平反昭雪、拨乱反正,不一而足。
 
“受批判和自杀的人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们到底有没有错?”“没有错为什么受惩罚?”女儿的问题难倒老爸。
 
婕莹于1997年与铁生和希米等在美国旅游了大半个月,相伴的还有友谊医院神经内科柏晓利、清华附中的老朋友霍秀、张铁良、王立德等。
 
我们开一辆巨大房车,从洛杉矶出发,边走边聊,经过赌城拉斯维加斯、亚利桑那州、德克萨斯州、阿肯色州、密苏里州抵达芝加哥,玩得乐不思蜀。
 
2008年,我们全家到北京看奥运会,聚在铁生家里吃比萨饼。婕莹开始懂事,知道了铁生经受的苦难和今天的成就,眼神不离铁生的轮椅。
 
出了门女儿就问,史叔叔为什么受这么多苦?社会为什么不帮他?好人为什么总是受苦?为什么会有文化大革命?女儿的问题像连珠炮,看似简单,我却回答不出。
 
在女儿的世界里,保卫人性天经地义、法律之下童叟无欺,理性的形成水到渠成。我和女儿没有共通的语言,无法沟通,我生长在蛮荒时代。
 
我想起了铁生在《病隙碎笔》中写的话:“约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约伯的信心前面没有福乐作引诱,有的倒是接连不断的苦难。不断的苦难曾使约伯的信心动摇,他质问上帝:作为一个虔诚的信者,他为什么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难?但上帝仍然没有给他福乐的许诺,而是谴责约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难的意义。
 
上帝把他伟大的创造指给约伯看,意思是说: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无比的现实,这就是你不能从中单单拿掉苦难的整个世界!约伯于是醒悟。”
 
女儿是个基督徒,每周日去教堂雷打不动,对圣经故事耳熟能详。我找到了给女儿的回答。
 
我说,在文革中受苦的人如同约伯。约伯是好人。撒旦和上帝打了赌,赌注就是约伯的身体、亲人和灵魂。中国的领袖和上帝打赌,奇想人能胜天,于是有了文革。女儿问:可撒旦原来也是天使呀?是的,正是天使变成了撒旦,才使人间的苦难尤其深重。可怕的是,天下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它能脱去天使的善良,使其变成撒旦。

一切始于讨伐人性
 
这也许是世界永远的悲剧,文革就是从批判人性论开始的。
 
铁生和我们所有的同学都没有想到——初二上课的重要内容是看电影故事片!
 
清华附中教学的一大特色,是设立电影课。
 
在每周三下午全校师生整队,步行去大礼堂。迈起军训课学来的正步走,步调一致;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歌声嘹亮。
 
不用在课堂里反复翻动无聊的课本自然是大好事,不过放映的尽是些科教片,不过瘾。
 
1965年以后,电影课逐渐被涂上了神秘色彩,居然开始放故事片。我心雀跃,电影课成了一周之中最诱人的盼望。看过的电影有《早春二月》《北国江南》《武训传》《舞台姐妹》《不夜城》《阿诗玛》,等等。不过,老师要求我们以批判的眼光看这些电影,回来还要写批判感想。
 
这感想难写。
 
比如,《早春二月》的主人翁是个富有理想和正义感的年轻知识分子,面对吃人的世俗流言,决定放弃年轻漂亮的女友,娶一个革命者遗孀为妻,为的是救助生计无着、走投无路的母亲和子女,多么伟大的选择。可是这寡妇为什么自杀了呢?
 
选择两难。要是我,还是娶那个清纯的妙龄少女吧。
 
真挚的爱情令人神往。报纸上连篇累牍的批判文章使我逐步醒悟,革命者的思想哪能带有资产阶级人性味儿!他们是理想的化身,我们必须塑造和歌颂无懈可击的英雄人物。绝对主义的理念潜移默化,我们主动“斗私批修”,进入非人境界;同时,不知不觉中英雄的模板在我们心里种下疯狂崇拜的种子。

史铁生是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革命者打眼一看,这“型号”就像一株“修正主义的苗子”。
 
文革开始,红卫兵给党员和校长贴大字报。铁生同情校领导,心中不服,政治逻辑顺理成章:反对党员就是反对党支部,反对党支部就是反对校党委,反对校党委就是反党,就是反革命。
 
史铁生在《小传》中写道:“1966年‘文革‘时,我在清华附中上初二,刚刚十五岁。我是职员出身,所以我就站在保校领导这边了。我画了张漫画,一个人,一个耳朵大一个耳朵小,偏听偏信。是贴给外校来支援红卫兵的人看的。韩家鳌(清华附中支部书记兼副校长)把我叫到一边去,特别地鼓励了一番。”
 
铁生哪里想到,世道变了,玉皇大帝龙庭震怒、喝令云雨翻覆,今天是“造反”的时代。“论革命造反精神万岁”的红卫兵纲领得到领袖的直接支持,毛泽东一张“炮打司令部”大字报道破天机。
 
红卫兵真有先见之明,揭露出一条“从上至下”的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你要接什么阶级的班?每个人必须立场鲜明。
 
铁生默默地“对号入座”,他回忆道:“世界好像变了个样子。每个人的童年都有一个严肃的结尾,大约都是突然面对了一个严峻的事实,再不能睡一宿觉就把它忘掉,事后你发现,童年不复存在了。”
 
清华附中红卫兵的造反大字报旗帜鲜明:“……我们就是要抡大棒、显神通、施法力,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打个人仰马翻,打个落花流水,打得乱乱的,越乱越好!对今天这个修正主义的清华附中,就要这样大反特反,反到底!搞一场无产阶级的大闹天宫,杀出一个无产阶级的新世界!”
 
1966年8月1日毛主席给清华附中红卫兵写了信,8月3日,王任重将清华附中红卫兵召至钓鱼台,向其正式传达了毛泽东的信,信中的结语说道:“……我们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
 
同年8月18日,毛主席在天安门接见、检阅红卫兵大军。

史铁生的世界里突然到处出现血腥。
 
清华附中的红卫兵揪出“黑帮”——为首的万邦儒曾经是我们尊敬的校长。领导和老师原来是要把我们培养成资产阶级接班人,让祖国的红色变色、革命者人头落地、劳动人民再受二茬罪,是可忍,孰不可忍!
 
给男女黑帮们剃的“阴阳头”彰显出他们的反动形象,比电影中的敌人还可恨。“资产阶级当权派”在批斗会上口口声声的认罪,招来革命者一记记耳光和棍棒。黑帮们被集中关押在五楼大教室内,随时被拉走批判。身体任人损伤,自尊任人羞辱,良知任人宰割,灵魂任人揉搓。革命义愤使革命者丧失人性、走向疯狂;同类相残,花样百出。
 
划清界限最能触及灵魂。
 
附中五楼大教室批斗黑帮,铁生和我都在场。万校长颧骨鼓出来、两颊陷进去、满脸黑胡茬子,和韩家鳌副校长面对面站着,衣衫褴褛。革命者一声怒吼:韩家鳌!抽反党分子万邦儒嘴巴,给我狠狠地抽!
 
韩校长稍一犹豫,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
 
韩校长无奈,一巴掌打到万校长脸上,清脆的一声响。子弹射中子弹,良心刺中良心!
 
亲情与人性已经一文不值。
 
打得太轻!是不是同情反党分子,划不清界限?!同学们的厉声质问掷地有声。椅子摔在地上变成木棍,木棍打在身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哀嚎阵阵钻入我的皮肉,犹如周身叮满噬血的蚂蝗,手指把手心攥出湿汗。心想,革命者的爱憎分明,思想觉悟就是高!
 
后来知道,这打人的不完全都是红卫兵,不乏哪些在红卫兵造反精神引领下,用别人的血肉和痛苦证实自己是革命者的同学们。
 
这事可怕,革命激情是一种威力无比的传染病。学校成了从理性中剥走爱愿的试验场;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社会成了凝炼仇恨的蒸馏炉。
 
相比之下,我们怎么恨不起来?这是因为我们还有思想,还有同情心,同情敌人就是对革命最大的犯罪,有思想的战士是最危险的战士。
 
讲台上的红袖章飞舞,划出崭新的历史逻辑。
 
五四运动以后的几十年里,特别是建党以来,在革命的大风大浪只有伟大领袖高瞻远瞩产生思想,毛泽东思想洞察秋毫,已经替我们把一切都思考好了。天下只有一宗信仰,一个放之四海的真理。领袖挥手我前进,忠不忠看行动!忠诚领袖是衡量革命者的唯一标准。
 
万校长的儿子万军比我小三岁,是我招蜻蜓粘知了的跟班,红卫兵逼他用皮带抽打父亲,善良拷打善良。他扬起手,闭着眼睛抽过去,革命义愤战胜资产阶级亲情。
 
万校长的小儿子叫万方,方字是万字多一点,我们都叫他“疙瘩”,六七岁的年纪纯真可爱,不但是父母的宝贝,也是我们居民楼中的宠儿。在楼前的批判会上,母亲带着他高高举起拳头,咿呀呀的童音喊出:打到万邦儒!
 
消灭幼儿的天真,赎抵父辈的“罪行”。
 
“打倒”的口号声振聋发聩。革命是烈火,是熔炉。年轻人有的是肾上腺素,用肾上腺统帅行动激情无限。我们必须横扫一切资产阶级同情心,把同情踩成粪土,把心肠炼成铁石。造反靠盲从!

纵身一跃栽入高高的烟囱
 
铁生和我回忆起附中一位自杀的老师。
 
红色恐怖吓坏了站在“黑帮”边上的青年教师刘树华,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刘树华不是当权派,只是大学毕业不几年的物理教师、校团委副书记,兼任郑光召所在班的班主任。他是被刚刚揪出来的“反革命”、“坏分子”。什么罪行?——是和大学图书馆的人员关系“暧昧”,也有说是未能成功的初恋情人写来了信,揭发刘树华曾经“纠缠”她。总之,万恶淫为首。
 
《太上感应篇》说得分明。“男女关系”是性激素的专业,其中有无限的想象空间。
 
刘树华小小的身躯哪里禁得住青春小子们睾丸素的喷发?胳膊抡起来,板凳砸下去,一阵阵暴打,使他从讲台左边滚到右边,右边的战士连踢带打,又爬回左边,衣衫被血迹揉搓成碎片,样子像一条癞皮狗。
 
惨叫声声,响应出多少红卫兵和革命者的造反气概、英雄豪情。别装死,站起来,老实交代,到底是怎么耍流氓的?!
 
在撕扯耳鼓的口号声中,刘树华挣扎着站起来,头深埋下去。长长的软发被汗水洗成一条条粗绺垂在眼前,惊恐无助的目光在头发形成的帘布中偶尔闪出。纯粹是《红岩》中叛徒甫志高的形象!
 
革命真是一种强大的非典病,我胸中热血奔腾,拳头捏起来,恨不得也上去打呀!让我们再一次高声朗诵毛主席的指示吧:“我们这一代青年人,将亲手把我们一穷二白的祖国建设成为伟大的社会主义强国,将亲手参加埋葬帝国主义的战斗,任重而道远。有志气有抱负的中国青年,一定要为完成我们伟大的历史使命而奋斗终身。”多么激动人心的殷殷嘱托呀!
 
二十年之后,我们才知道这段唱红天下的毛主席语录竟然是编造的!编造传播“最高指示”,这是什么罪?当时居然无人出来辟谣?岂非滑天下之大稽?!
 
史铁生回忆道:“史无前例的事太多,听也听不过来,想也想不过来。不断地把人打倒,人倒不断地明白了许多事情。
 
打人也是为革命,骂人也是为革命,光吃不干也是为革命,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乃至行凶放火也是为革命。只要说是为革命,干什么就都有理。理随即也就不值钱。”
 
革命者虽然仇恨无边,体力毕竟有限,身体是本钱,先吃饱饭以利再战吧。台上一声命令:刘树华,明天一大早就过来,听见没有!接着喝问:知道明天来干什么吗?刘树华鸡啄米一样点头,他知道明天的屈辱必然更深更重。
 
威慑是悬在头上的利剑,制造不确定性是用心理实现谋杀。
 
挨打当晚,刘树华带着满身血污把身体拖回到宿舍,神情显得异常镇定。
 
刘树华同一间宿舍的室友是附中张亦鸣老师,未婚妻正好是给铁生和我所在两个班教数学的邵老师。张老师见刘树华一言不发、默默地清理伤口,小心翼翼地轻声劝他想开点,随后睡下。一夜无事。
 
第二天大亮,张老师起床好一会儿了,见刘树华还蒙着头向里侧身睡着,过去推推他,手指感觉异样,心中不由得一惊。
 
原来刘树华为了怕被室友发现,在离开宿舍前用衣服杂物把被褥裹出一个卧倒的人形。此时此刻,其人其命早已魂飞魄散不在人世了。
 
第二天,即1966年8月27号晚上,我去公寓食堂打饭时,看见家属区供热锅炉下聚集了一大群人,众人仰望天空,用眼睛丈量足有十几层楼高的烟囱。在夜深人静时,刘树华顺着钢丝脚手梯,一步一步爬上顶端,跳入烟囱口自杀身亡。

第三天,锅炉工用铁钩子把尸体从炉灰中拉出来,刘树华的大腿骨从骨盆脱臼,向上贯穿腹部,牢牢地插进胸腔。显然是从高空自由落体触地的一霎那,由巨大的冲力造成。

平时,刘老师给学生讲授物理的自由落体原理深入浅出,今天正是这重力加速度带着他命归黄泉。
 
刘树华老师时年26岁,生命之树正长得茂盛。试想,谁没有父母?谁没有亲人?难以想象,远在农村的父母如何能接受这可怕的现实?设若他们得知,带着一家人的希望与骄傲,正在城里“有出息的”儿子曾遭受了何等的屈辱,最终以无言的壮烈保卫人格的尊严,一横心,贯身跳入擎接苍天的烟囱口,心里会是怎样的痛楚!
 
刘树华死前想到了什么?心里会不会想到父母和妻子,想起那报不尽的养育之恩和割不断的血肉亲情?在跳入黑洞洞烟囱口前的一霎那,他必定是咬住牙在心里给父母道一声珍重、对亲人说一声对不起,把祈盼交给来世。
 
刘树华是个来自农村的本分人,人穷志不穷。
 
铁生向我说起在陕北学下的话:这人跟人就差得这么多?白馍馍有气,黑馍馍也有气哩!
 
这个事例不过是当时的冰山一角。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死人算什么?中国人有的是,死他个三亿,还剩下一大半哪!在这红彤彤的新时代中,人性被揉烂,价值被绞碎,人心在触及灵魂的烈火中爆炒后再自己咽下去,化作粪土。

铁生跟着几个激进的同学到清华照澜院抄老右派钱伟长的家。
 
“右派”钱伟长的遭遇

史铁生在《文革记愧》中写到他的彷徨与无奈:“我在学校里也想参加红卫兵,可是我出身不是红五类,不行。我跟着几个红五类的同学去抄过一个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几个花瓶给摔碎,没别的可抄。后来有个同学提议给老教授把头发剪成羊头。剪没剪我就不知道了,来了几个高中同学,把非红五类出身的人全从抄家队伍中清除出去了。我和另几个被清除出来的同学在街上惶然地走着,走进食品店买了几颗话梅吃,然后各自回家。”
 
铁生正视事实和历史,诚实反思,这是一例。
 
钱家住照澜院16号,与我姨妈马向春的家(照澜院15号)是老邻居,女儿钱开来和钱歌放与我的表姐郑嘉名、郑沈名、郑燕名是一起玩儿大的发小和同学,小时候聚在一起,在钱家的院子里和厢房里撒花、跳高,把好婆(奶奶,钱伟长母亲)和老娘(姥姥,孔祥瑛母亲)气得没辙。
 
钱伟长的夫人是孔祥瑛,清华附中原来的校长。孔老师的父亲孔繁霨是孔子第七十四代孙,仁学传承深厚,三十年代就读于天津南开女中,有名的才女。1934年考取清华大学文学院,师从闻一多、朱自清、陈寅恪等,连年拿甲等奖学金,并担任清华大学校刊《清华周刊》文艺部编辑。
 
1939年毕业后,二十四岁的孔祥瑛与二十七岁的钱伟长在昆明结婚。一年多以后,收到国学大师陈寅恪的研究生录取通知,激动不已。陈先生招学生要求苛刻,这个学术进阶的机会千载难逢。
 
孔祥瑛望着襁褓中的儿子钱元凯,想着只身一人在北美求学的丈夫,婉辞了这个机会,否则很可能成为一代女国学专家。
 
1946年,与读完博士归国的钱伟长搬到清华。建国后,钱伟长担任清华大学教务长、副校长,夫人担任清华附中校长,各自的事业有声有色。
 
1957年,钱伟长因为在1956年发表的一篇两千来字的小文章——《过严地管教青年是封建教育思想的反映》,被直接划为右派分子。
 
到底什么是右派言论引起毛泽东的亲自关注呢?当下的人们也许早已被历史隔膜。
 
下面抄录几段:“几千年来封建社会残留下来的封建教育思想的影响还是很大的。封建社会对青年的‘教育’有一整套,现在我们虽然已经不用那一套‘老成持重’、‘温文典雅’的字眼,但是这些字眼的某些内容却在‘服从’、‘虚心听取群众意见’等另外一套字眼内借尸回魂了,有许多对青年的不合理的要求,就是借助于‘服从祖国需要’这样的光辉的字眼里混了进来,新名词混进了旧内容,确实迷惑了不少青年。”
 
“约束和管教太多,终究是和发挥青年积极性和创造性的要求不相符合的。”
 
“我也曾看见过活泼的青年渐渐地变成沉默寡言,青年们自小在一起的好朋友因为怕被检查搞‘小圈子’而渐渐疏远了,正当的生活爱好和业务特长受到了限制,一切好像都有顾虑,甚至像吃根冰棍都可以算做生活浪费。这样动辄得咎的生活,显然只会伤害他们的锐气,是无益于青年的教育的。”
 
“批评和自我批评在主要的原则性问题上友爱地进行是有好处的,如果是为了‘批评’而‘批评’,没有‘对象’找‘对象’,则会产生消极的作用。在目前,这样代表着友好和关心的字眼,像‘帮助’和‘批评’,都变成了‘管教’的代名词,实在指出了我们的封建残余是根深蒂固的。”
 
“在学生升学的问题上……在不少地方……硬性地过多地限制了学生的志愿。有一位爱好农业而具有一定基础农业生物知识的青年,在今年偏偏把他‘动员’到师范学院去了,而且限制在只能进某某省的师范学院,才算是‘服从了祖国的需要’。”
 
“大学毕业以后,学非所用的人也不在少数。如有意见就给你扣上大帽子。我们强调了服从需要,很少照顾到个人的志愿和专业的培养,使青年在这些问题上受到了不应有的过多的限制。积极为这些问题提出意见的青年,总是被认为落后分子。”
 
“总之,对青年的清规戒律是太多了,管得太紧太厉害了。我们反掉了自由主义,而让封建主义的残余从后门钻了进来。清规戒律就是不相信革命群众的积极性,就是封建社会教育思想的残余。”
 
于是,钱伟长成为“右派”,一夜之间天地翻覆,职务被一撸到底,夫人孔祥瑛受到株连,被免去清华附中校长职务。他们的孩子从此不能再上大学。尽管儿子钱元凯1958年高考分数超过清华录取线五十多分,怎奈家中“出身”不济,只好自食体力,去工厂当了装卸工。
 
我告诉铁生,我和钱伟长在文革后期曾一起下围棋,成为忘年的棋友。钱教授自幼着迷围棋,父亲钱挚和叔父钱穆(国学大师)都是高手,家学基础雄厚,终生钻研棋书,自己在家打棋谱,对当时统领世界围棋界的日本棋手棋路熟悉、棋艺了得。可清华大人们避嫌他的“右派”名声,不和他纹坪放对。
 
1968年,文革已经大致完成清理阶级队伍的目标,正处在暂时的“逍遥”阶段,我和陈小悦、郑清怡、常振工、常振明等人整天聚在学生宿舍楼,与余昌民、金伯苓、吴元等“待分配”的大学生下围棋,有时也去国家队运动员大楼向国手请教。
 
有一天,胡小明拉我到路边,悄声传钱伟长的话,意思是:听说你最近常去和陈祖德等高手下受子棋,可否莅临寒舍,不吝手谈切磋,云云。
 
我天黑之后悄悄走到照澜院,与先期到达的胡小明接上头。他打着手电筒,带我进了一个小黑屋,那时钱家院子里住进来好几家人,钱伟长搬到不见阳光的一间小屋,生活面积局促。开门迎面一张床,床边一个相当大的老式木质办公桌,钱先生正坐在桌边专心等候。
 
他穿着一件手织的灰色毛背心,昏暗的灯光映出满面笑容,站起来谦卑地点头向我问候。
 
他比我父亲大一岁,和我父亲是前后期的清华本科同学,都是清华教授。
 
我小时候叫他钱伯伯,可如今叫不出口。
 
这类称呼,原是清华孩子们对长辈的统称,文革开始后,我们都意识到这称呼缺少阶级性,而且充满资产阶级人情味。尤其是各方家长们纷纷从造反派那里领来“保皇派”、“反动学术权威”、“历史反革命”帽子以后,大人们自惭形秽,出门走路学黄花鱼溜边儿。实在面对面躲不开时,头一低,假装没看见。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自己方便大家方便,这见面打招呼的繁文缛节就都省了。
 
“伯伯”、“伯母”等名词,一夜之间像变戏法一样突然从我们清华子弟的语言中消失,与“四旧”一起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我只得学胡小明,从喉咙里小声挤出来一声钱先生,权作应答。只见他从小山样的书堆中扒拉出一角桌面,铺开塑料棋盘。我们猜子分先,钻进黑白世界。
 
我执黑上来第一着天元,这是我的绝活,以天下为己任,指点江山。
 
白棋占右下角星位,古风本手。
 
钱先生布局方方正正,定式走得中规中矩,显然底子雄厚,训练有素。
 
我一看心里默想,这么走下去最多是个细棋,收官不是我的强项,一目一目算计,像小脚女人买菜讨价还价,胜负难卜呀。我是下野棋出身,没有受过科班指导,只相信中盘搅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大片吃掉对方,方显出英雄本色。
 
我想起平时“许猴儿”传授的秘诀:跟有正规训练的人士下棋不能按牌理出牌,老老实实走定式干不过他们,非得大刀阔斧把局面搞乱,杀起来再说,乱中取胜。
 
这话在理,好比运动会开幕以后,突然宣布规矩变了,让举重的改跳高儿,再好的运动员他也赢不了。
 
我于是抡出变招,飞、关、拆、打,逢扳必断,断了再说。四处挑起战斗,明火执仗,天下大乱达到天下大治。
 
钱先生看我来势汹汹,接连走出变着,还故意到处开劫,明摆着是欺生,知道今天又是秀才碰见兵啦,嘴里连说厉害厉害;一边暗暗审度大局,处乱不惊,对我在局部的无理挑衅并不恋战,甚至脱先不应,弃子取势。
 
我学“天煞星”加藤正夫,人不犯我我必犯人;他仿“围棋美学家”大竹英雄,整理棋形抢占大场。我拿出武宫正树的“宇宙流”,五洲震荡;他摆起林海峰的“二枚腰”,以静制动。总之他一颗“平常心”并不气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围魏救赵、激流勇退,棋局里演练人生智慧。
 
进入中盘,判断局面。钱教授棋形厚实,四角有三但实空有限,外加上几个大场。我在边路四面开花,几条大龙窥测中腹一块白棋,形势大好,不是小好。不期想,战线太长,首尾难以兼顾,被钱教授抓住一个破绽,把我的一个“棋筋”“扭了羊头”。
 
原来以为我方征子有利,一细看,接棒的棋子气紧,自顾不暇,接下棒跟着一起扭死。
 
无奈之中只好耍浑的,动员起中腹一块大棋强行杀气,开出一只宽三气的“赖皮劫”,扭起自己的羊头当劫材,饮鸩解渴。棋越走越重,终于积重难返,无力回天。
 
胡小明坐在床上,双手托腮,一幅藤泽秀行的“长考”状,看得目不转睛。
 
第一局结束,我拿起棋子,给他复盘两天前陈祖德和清华棋王许纯儒(原清华工程物理系党总支书记,极瘦,精明无比,外号“许猴儿”)下的一局授子棋。
 
陈祖德的白棋在看似铜墙铁壁的黑阵中二线打入,左冲右突腾挪出一条白龙,突破黑棋围剿如蛟龙出海,却只有一个眼。
 
双方比气时,陈祖德居然在底线大飞的关联棋型上自紧一气,做出“拐弯四”,看似形同自杀。没想到这是一着“倒脱靴”手筋,黑棋贪心吃人,提子后却被反吃,白棋大块棋子失而复得。
 
钱先生看了点头说,难得难得,平时下棋能走出“倒脱靴”真是少见,可遇不可求。
 
再来一局。我们老少三人躲进黑屋成一统,杀得难解难分,忘却天下熙攘。
 
1982年,钱老终于收到正式平反文件,从小黑屋出来重见天日。人生七十老当益壮,走马上任上海工业大学校长(后改为上海大学),演绎出真人版命运“倒脱靴”。只是这漫漫的二十五年“右派”岁月,人生精华之中的精华,付入历史长河的一团漩涡之中。有如长江赤壁“千堆雪”卷出的一朵浪花,逝者如斯,无处追寻。这是后话。
 
铁生随着大流儿去抄钱家之前,红卫兵轮流去抄过多次,照澜院16号早已家徒四壁。孔祥瑛是个现成的阶级敌人,“老当权派”、“右派老婆”、“历史反革命”,头衔内涵包罗万象,造反派上纲上线随心所欲。孔老师被附中学生剃成“阴阳头”游街,任人辱骂。
 
批斗时,造反派的质问直指要害:为什么明知丈夫是反动右派却坚决不离婚?是不是准备两个人抱着花岗岩脑袋一起见上帝?!
 
随后,钱伟长的右派脑袋上又被戴上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十几年来一家人的灾难如波如浪,奔涌而至。
 
女儿钱歌放回忆:“母亲告诉我们,她被关在(清华附中)理化实验室的小屋,勒令她写交代材料:承认散发反动标语,是反革命;揭发校领导;母亲自知此次凶多吉少,不知是否还能活着回家,就清清楚楚讲述了病句之事的原委,明确重申绝无反党之心,与校领导也只是工作上的来往,绝无包庇之事。
 
母亲详详细细讲述她在学校的工作,全部是按上级领导的指示行事。
 
整整写了两夜一日,未曾停笔,耳边响着受刑者的慘叫声,母亲要紧紧抓住这最后机会为自己申辩。
 
造反派拿着厚厚的这一大叠,破口大骂:X他妈,什么都不认!拉出去给点历害,看她认不认!
 
母亲被推进行刑室,按倒,蒙住眼就开打,母亲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连呻吟也没有。母亲说就是打死也不能认。开始还在心中默默数数,还知道又换了打手,后来,就只记得一次次地被水泼醒,后来,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不能再打了,会出人命的。
 
苏醒后只见嘴边一杯水,黑油腻的破玻璃杯上还沾着血手指印,母亲嫌脏,没沾一口。
 
‘他妈的,这老东西还真他妈死硬,记住,今天饶你一命,敢出去说,就别嫌我们不客气!去!滚蛋!’”
 
“回到家,掀起衣服,只见母亲腰部以下完全是黑紫色的,母亲脸上豆大的汗珠如雨,必须去医院。背着母亲,我才发觉,刚两天,母亲轻得就像一页纸。”
 
铁生在文章中反省他心中的纠结:“但我不解的是,为什么那么多和我站在一边的人,在一夜之间,马上就转到红卫兵那一边去了?怎么忽然就说校领导是修正主义的?工作组一进校,我就蒙了。”
 
躬身自省,在主义和革命使命的名义下,谁有选择的余地呢?
 
在这大潮中最可怕的现象之一是个体无意识和集体跟风,学名“羊群现象”。
 
环望四周,每个人心中的撒旦纷纷飞出魔瓶。难道果真人性恶,每个人心中都藏着魔鬼?

我的烧书经历

我给铁生“交代”了我在文革中的劣迹。
 
与铁生相比,我的“造反精神”彻底得多。我出身“高知”,学校轮不上我表现,但是革命是毛主席给我的权力,哪能无所作为?我回到“教授楼”实施革命行动。
 
一次“破四旧”行动中,17公寓楼后燃起一堆大火,全楼的人纷纷把家中的“四旧”拿出来投到火中,有线状的古书和卷轴画,还有领带、西装、丝头巾。
 
我的父亲拿出美国带回来的几十张古典交响乐唱片,这是他珍藏的宝贝,小心地从封套中抽出来,再仔细端看一遍英文的曲名,一闭眼,猛地砸在桌沿上,一声爆裂的脆响,再弯下腰把碎片捡进一个大脸盆里。
 
我端着脸盘,像是缴获了战利品,跑出去丢在火中。碎片瘫软在火焰里,随即翻卷,放出一股股胶皮味道,令我想起粘知了用的半透明胶。
 
母亲踩着凳子,从壁柜最顶部纵深处拿出一摞摞的英文书,啊?这隐秘的地方还藏着东西,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原来是我姐姐读医学院时的妇产科教科书,硬质的精装封面包着亮面铜版纸,随手翻开,尽是女性裸体细部。
 
母亲说不要看,快烧掉!这些书在熊熊的火中像一块块硬砖头,封面慢慢打起摺,“砖头”边上窜出黑烟,特别耐烧。
 
我们一群孩子有的来回奔跑运输燃料,有的拿着树枝围着火堆转,不时近前去拨动其中的燃烧物,被烟熏了眼睛又跑开去。“破四旧”真好,革命的烈火烧毁旧世界,迎来无限光明的未来。我们这群孩子心潮涌动,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节日。
 
“是谁在烧东西?!是不是在烧毁罪证?!”一群戴着红袖章的清华大学红卫兵飞快地跑过来,面孔在火光映照下变了形,喘出的粗气里喷出革命义愤,“赶快把火灭掉!”
 
一个红卫兵,像是领导模样,夺下我的棍子,扒拉着尚未烧尽的图书,高声喝道:“怎么都是些孩子,谁指使你们烧的,大人呢?都给我出来!”我恍然大悟,革命警惕性太低了。
 
“是我妈让烧的!”我带头揭发,毕竟是清华附中出身,立场鲜明。飞跑回家把我的母亲强拉出来,她脸上的肌肉颤抖,小心地解释这只是医学书。“医学书为什么烧?!”革命者头脑中的逻辑清晰,我的母亲理屈词穷。“留下姓名单位,听候处理!”红卫兵的话如法官宣判。
 
从这一天起,我母亲的脸落下了抽搐的病根。后来又发展为迎风流泪,成了史铁生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法学教授及其夫人》的原型。这是后话。

施暴从师长转向同学

给史铁生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郑光召等学生挨打的情景。
 
那是1966年8月份,全国“血统论”甚嚣尘上。打下江山当然是为了坐江山,哪有为别人打江山的道理?用出身划分阶级阵营,建设纯洁的革命队伍,确保大好江山代代相传,天经地义。
 
清华附中每个班里都发现了“反动学生”——这些天生血管里就流着反革命污血的“黑五类”子女。铁生班里发现了两个女生出身“反动”,名叫王淑英和孙淑绮,史铁生眼看她们被剃了阴阳头、挨皮带抽打。
 
我们班挖出的是一位女生和一位男生。女生是年级短跑冠军,家中贫困,平时衣着朴素,虽然学生注册表成分一栏填的是“城市贫民”,经考察,祖父是从农村跑到城里来的漏网地主,她撒谎,欺骗了组织。
 
男生令我惊讶,功课一流,是我的心中偶像。文笔好,嗓音带有磁性,造反开始时当了班文革组长,带领我们写大字报,对资产阶级口诛笔伐。班里同学揭发他隐瞒了成分,父亲是个大“右派”,发表过一千多万字的文章向社会放毒,全是封、资、修货色。
 
更为严重的是,有人揭发,在城里看见他和高中女生肩并肩一起走路,这女生比他大三岁,还偷偷拉手!现在这一对男女同时不在校,有意逃避批判。同学们警惕呀,这是一个伪装革命混进造反队伍里的“狗崽子”,反动分子就睡在我们身边!
 
那个年代,男女学生谁敢私下发展男女私情,发生身体接触?男女界限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分水岭,革命的纯洁性哪里去了?!
 
此时,刘树华已经被揪出来了,前车不远。这男女“拉手”事件,居然在我们班的同学里发生,不啻是一颗精神原子弹在我的胸中爆炸。心内暗自庆幸,好在没人揭发我和史铁生在莫宗江家偷看裸体画。
 
8月26号上午,各个班级的“红五类”不约而同地开始殴打出身不好的同学,让其知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过了中午,十来个“反动学生”,像畜生一样被分批驱赶到了大操场上。铁生和我都随着大批同学出去“接受教育”。
 
我俩出身“职员”和“高知”,各自底气不足,感觉处在距离“黑五类”不足五十步的边缘地带,处境岌岌可危,革命活动不敢缺席。只见“反动学生”们散落在大操场各处,撅着屁股,跪在地上拔草。三三五五围观的同学走走停停,像是北京动物园中的游客。
 
我们随着一片叫骂声,走到大操场中央靠东的一群人中。
 
郑狗!你也有今天!一阵乱脚踢上去,一团壮硕的身体跪在长着杂草的土地上,东倒西歪,胸腔内发出“吭吭”的回声。
 
是郑光召!我心里说。

他是清华附中高三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的顶尖人物,除了功课好,还是铅球和短跑冠军,我们背后叫他“郑大块儿”。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此人居然还是文艺能手,文章写得漂亮,能导演,会编剧,是全校文艺汇演节目的总编导。
 
铁生佩服郑光召,这名字常挂在嘴上,用今天的话说是铁杆“粉丝”。

平时在学校里,郑光召走到哪里,身上不但经常聚起姑娘、小子们故作不经意投来的目光,更不时触发青年人大脑沟回下意识的电子撞击、还有神经介质和体内激素的超常分泌,思想和欲望历来在潜意识中穿行:好奇、激动、幻想、喜爱、钦佩、崇拜、嫉妒、不屑、仇视、憎恨……优秀的人逼你暗中做出比较、秘密地审看自我和发现自我的欲望。

世界复杂,人心不古。

也许真是应了三国魏人李康《运命论》里的古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郑光召上午已经在教室被连续教育了好几个小时,棍打脚踢。如今单衣上浸出数条血迹,背上好几处撕开不规则的裂口。头上的汗流出来清晰可见,淌在地上,渗进被烈日晒熟了的热土里,化为无形。

崇拜是获取权力的先声

崇拜是获取权力的先声,革命需要打碎旧的崇拜,建立新的标杆。

这时,人群中闯进来三个女生,一水儿的黄军装、黄军鞋,腰中紧紧扎着武装带,粗大的金属扣在太阳下闪出幽暗的光泽,两个梳着“刷子”小辩,另一个戴着军帽。

一个女孩儿解下武装带,袖子挽起来露出半段上臂,两腿劈开,身体成一个大大的“人”字形,将武装带高高扬起,把铜头狠命抡向下面的身体——只见郑光召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跪着的身体翻向侧面,周身饱满的肌肉痉挛大抖,面孔像是滚油里的煎鸡蛋,暴起皱褶,眼珠凸出一网血丝。

换了一个女生,抡起武装带再次左右开弓,前胸起伏,气喘吁吁。

郑光召的衬衣上,被太阳晒黑的条条旧血污上又添出几片殷红,像彩色墨笔在宣纸上写意出的几枝腊梅,黑褐色的是骨,亮红色的是花。
 
抽累了,一仰头,脸上的热汗甩出一串漂亮的弧线。
 
显然,郑光召扭动身体的样子和狼嚎般的叫音,使打人的女生产生巨大快感,她们互相交换眼神,上下嘴唇拧出怪笑,扬长而去。
 
铁生和我多次提起这个场景,他相信法西斯主义不是德国人的专利,如果没有爱和法律,每个人都可能变成法西斯。
 
史铁生和郑光召后来成了终生的心灵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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