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邓晓芒,著名哲学家、美学家、文学评论家。1948年生于东北,随父母南下长沙。1964年初中毕业下放湖南江永县插队落户。1979年考取武汉大学哲学系西方哲学史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历任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导、西方哲学研究所所长。2009年转任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特聘教授,组建 “德国哲学研究中心”。主要研究领域:德国哲学、美学、文化心理学、中西文化比较等。
原题
邓晓芒:与新儒家论战30年
儒家最大问题是伪善,“以理杀人”
受访者:邓晓芒
邓晓芒在武汉家中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卢楚函摄
邓晓芒,1948年出生。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德国哲学研究中心主任,曾任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长期从事德国古典哲学研究,创立“新实践美学”和“新批判主义”,在学术界和思想界有很大的影响力。代表作有《思辨的张力》《灵之舞》《新批判主义》等。作为一名哲人,邓晓芒的身上汇集着不少矛盾。比如,在学术上,他有着超越常人的理性思维,固执而又倔强。面对不同意的观点,即便对方是自己朋友,也毫不留情,因为“真理面前应该铁面无情,要把话说透”。可生活中的他又颇易妥协。有些邀请,“本来不打算去,结果人家三请五请就去了,回来后又懊悔得要死。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应该有点个性。”他身形瘦削,典型的文弱书生模样,但说话行文,总有种内力暗运、剑去无痕、每击必中的铿锵之感。老友易中天评价邓晓芒:尽管语言不是多么“优美”,但仍有一种特殊的魅力,这种魅力来自他“思辨的力量”。
邓晓芒作品《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句读》
不管邓晓芒自己是否认可,他身上最鲜明的标签是“批评家”。他批评国民性、批评文学、批评知识分子、批评教育……其中,他“死死揪住不放,不打倒在地不罢休”的,是儒家文化里的病灶。“大约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我与儒家学说的交锋就没有中断过。”他曾在著作和文章中对儒家学说的各个方面、各个层次展开批判;他还曾“以一敌多”,在学术杂志上连篇累牍地与儒家学说捍卫者们展开反复论战。正因如此,在万圣书园创办人刘苏里看来,邓晓芒的社会身份至少有三重:教师、哲学家和“战士”。邓晓芒主张大力批判儒家。“儒家的一些命题可以表达普世价值,如‘仁者爱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然而,如果没有经过具体批判,即使这些,也很可能成为鱼目混珠的赝品。”儒家最大的问题,在邓晓芒看来,就是伪善。“它所说的话抽象地看都是好话,合乎情理,近乎人情,以至于今天人们说它是‘以人为本’甚至是‘人本主义’;但最终实现出来,却是扼杀人的个性和自由。所以就连清代儒者戴震都斥后儒为‘以理杀人’。”基于此,邓晓芒从上世纪90年代就提出了“双重标准论”,主张中国必须批判传统文化,引入西方现代价值;相反,西方则有必要批判自己的传统,转而引入东方或中国文化。这个观点,“我至今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2015年,邓晓芒发表了一篇名为《我与儒家》的文章,文中一句“我是批判儒家的儒家”,让学界错愕不已,以为他是在向新儒家投降示弱了,也要把儒家这顶光辉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面对外界的猜疑,他笑着告诉记者,“就像看球赛一样,大家都纳闷邓晓芒这回怎么踢了个‘乌龙球’?”在那篇文章里,邓晓芒写道:“我本人其实骨子里奉行的正是儒家的做人原则,这不光是指我在日常生活中待人接物的方式,而且是说就在我大力批判儒家思想的时候,我也是本着儒家精神在尽一个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职责。对此,我自己从来都不否认。”邓晓芒其实已经很习惯外界对他的误解。随着新儒家的渐渐复兴,在国内已有显学之势,而他则总在漩涡中,成为被批判的对象。在某网站公布的一份名单中,邓晓芒的名字出现在“骨干西奴”和“哲学西奴”两栏下,同列的还有易中天、钱刚、贺卫方、江平等知名学者。国内的一批新儒家学者,这些年来的确越来越有影响力,邓晓芒却直截了当地说,他们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现实感,以为把传统弘扬起来就是理想社会了,显得很无知”。对于以余英时等人为代表的海外新儒家,邓晓芒虽不认同,但报以理解,“他们对西方的民主比较了解,可身在海外,对故土有情节,对传统有眷念,是人之常情,但会影响理性判断。”邓晓芒很认可鲁迅,“他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劣根性批判最深刻最有力的人”。但邓晓芒同时也批判地看鲁迅,“他的国民性批判还是过于纠缠在政治实用主义上,过于峻急了。我讲的人性批判其实是接着鲁迅讲,要深入到每个人内心的那种人性缺陷,使这种批判精神成为每个人的人性中的一个层面,一种素质,不是用来救国,而是拯救自己的灵魂”。和批判儒家的目的一样,邓晓芒对鲁迅的批判性继承,是想从骨子里更新和重建中国文化,“其实西方人看待国民性批判已有这种眼光,据说罗曼·罗兰读《阿Q正传》读到落泪,他就是当作人性批判来读的。只有提升到人性批判,才有可能带来对人性的宽容和个人的忏悔。”
邓晓芒作品《灵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 》
邓晓芒对儒家伦理的批判植根于他对“文革”的反思。1964年,16岁的邓晓芒初中毕业。因为父母是“右派”,无法继续学业的他,只得选择响应号召,插队落户到湖南省江永县,成为了一名知青。知青生涯把邓晓芒锻炼成了干活的一把好手。多年后有次装修房子,年轻的工人往铝合金框里装窗纱,怎么都弄不好,邓晓芒很老到地在旁指点:“搞一个棍子,把那个纱卷在棍子上面,这样一推过去,不是很平展吗?”农活的劳碌驱散不了邓晓芒青春的迷惘。狂热的时代氛围,也影响着他和同时代的知青们。“当年把那看作是一种理想,要为之献身的!”邓晓芒回忆说。“文革”第二年,邓晓芒就开始反思这种信仰,而这种超前的转变,源自一个此时他还尚未谋面,但在多年后引为知己的朋友——杨小凯(后来成为著名经济学家,曾经两次被提名诺贝尔经济学奖,2004年在澳大利亚去世)。当时19岁的高中生杨小凯写了一篇《中国向何处去?》的论文,对“文革”起因进行了深刻的分析。杨小凯那种审视的态度把邓晓芒彻底震住了。“从那时起,我就自觉地走上了一条自我教育、充实和训练的路,开始认真阅读一切我能够找到的理论书。”在家中,邓晓芒的父亲藏有马克思的《资本论》和黑格尔的《小逻辑》《历史哲学》等书籍,邓晓芒花费了很大的精力读它们,每段都做详细的笔记,借此受了逻辑思维的训练。1979年,31岁的邓晓芒考上武汉大学哲学系研究生。当时正值思想开放的刘道玉当校长,做了很多教育改革。邓晓芒与易中天、杨小凯等人结识,他们在珞珈山下、在东湖岸边,尽情讨论着艺术哲学、国家形势、未来走向。成名后的易中天多次提到,他的思想受到了邓晓芒的极大影响。邓晓芒的思想也是在这段时间中得到锤炼、渐渐成熟。他的哲学兴趣开始专注于康德和黑格尔,“我觉得康德美学跟我的审美观非常接近,就从这里进入到康德哲学,进入到德国古典哲学。” 他曾说:“什么是哲学?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没几个。真正的哲学是活出来的,一定要拿命去活。像康德、黑格尔都是拿命去活的,受尽了人间冷暖的捉弄,所以哲学跟生活绝对有密切的关系,有直接的关系。”硕士毕业后,邓晓芒留校任教。他与易中天同是武大名师,课堂常常人满为患,但授课风格却差别极大。二人曾一起开过中西比较美学课,学生私下反应不同,认为易中天是通过演讲式的教学吸引别人的注意,然后再循循善诱讲述知识。而邓晓芒的讲述方式稍显枯燥,但理论扎实,擅长于剥茧抽丝,启发性强。邓晓芒的一位学生告诉《环球人物》记者:“老师在课堂上特别喜欢讲玄奘取经的故事,‘佛家本来是从精神上关怀人,到中国就变成从物质上关怀人了,信佛的人到庙里去求发财、得子、避祸,都是为了得利所以信佛。玄奘看不过去了,他要把真经取回来,真经是拯救灵魂的。’”在这位学生眼里,邓晓芒引介西方哲学,也可看做踏上一条求取真经的路。邓晓芒曾这样形容近30年来思想界的变化:上世纪80年代初,是“黄金时代”,后来就慢慢变成了“白银时代”“青铜时代”,而当下,则是“泥巴子时代”——思想一钱不值。思想家李泽厚也有过类似的归纳。他成名于1980年代的“黄金时代”,于1990年代赴美,后来他总结:离去时“大陆学术时尚之一是思想家淡出、学问家凸显,王国维、陈寅恪、吴宓被抬上天,陈独秀、胡适、鲁迅则‘退居二线’”。而到了后来,物质生活成为主流,无论是思想还是学术,大众都开始冷眼相看。不过,李泽厚也坚持,时间可以检验作品的优劣。
采访间隙,记者向邓晓芒提起他在微博上的一段话:“中国人总要把东西归到物质上,放在家里,吃到肚里才叫放心……”他还没听完就淡淡地说:“微博都是别人模仿我,我自己从来没用过。”邓晓芒的理由是:“这些短期效应的通讯工具,最容易煽动年轻人盲目的激情。现在的年轻人,情绪化的东西特别重,大多数人是跟风,谁声音大就听谁的。最好是社会有一个普遍讲道理的气氛,这有赖于理性训练,也有赖于社会制度的改革,因为好的社会制度本身就是一种训练。”近年来,邓晓芒一改之前不愿走出书斋的作风,也频繁出现在公共媒体上,发表对社会现实问题的看法,包括谏言治理学术腐败,分析毒食品的文化根源等等。还时常参加一些校园外的讲课活动。他说自己一直喜欢批判现实问题,但并不认同别人称自己为公共知识分子,“我只是个学者。我觉得一个社会如果只把希望寄托在让‘公知’站起来,那也太天真了”。邓晓芒称自己更想影响知识界,因为“一个社会,真正起作用的就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最大的力量是改变人的思想,这是当代知识分子责无旁贷的历史使命”。如今(2015年),67岁的邓晓芒倍感时不我待,和易中天私下聊天时两人曾相互感慨:“咱们这个年纪啊,每分钟都是一颗钻石!”所以,他更想专心于研究。“我想为未来写作,为未来几代人写作。哲学层次的东西一般人进不去,能跟上的人极少,所以注定是孤独的。我不太想把时间放在及时性的东西上,而希望留下一些文本。以后的人翻到这个地方,会感同身受,我就心满意足了。”邓晓芒说。 邓晓芒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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