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丨邓晓芒:这就是我的母亲
原编者注:她是著名哲学家邓晓芒、著名作家残雪的母亲——李茵。她从未上过一天学,靠自学学会了阅读。当年她们夫妻双双被打成“右派”,她下放衡山劳动改造三年,丈夫被贬到湖南师范学院图书馆看守周围的柑橘园。
她在年近80岁开始用笔墨写作乡土生活的回忆性散文。永州的旧城、八庙、年节、亲戚、街坊们,旧民俗、旧人物、旧性情,构成了一幅幅鲜活的1930年代湖南小城的生动风俗画。
2016年3月,她走完了93年漫长而绚丽多彩的人生,在沉睡中悄然离世。子女们按照她生前的遗愿,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有家人默默地聚会和哀思。骨灰撒到湘江,顺水流向洞庭,流入长江,归于大海,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生死观。
李茵夫妇(1957年 摄)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母亲在我心中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那时父母工作都很忙,孩子都送到幼儿园寄宿,只有星期天才团聚一下,大人和孩子之间的交流很少。当然,比起父亲来,母亲单独与我相处的时间似乎还是要多一点儿,送我去幼儿园,带我去看病,都是母亲的事。
有一年夏天,大约是上小学之前的一个暑假,我与母亲两人在报社的幼儿园住了一段时间,当时母亲是幼儿园的园长。记得那时母亲每天上班,忙于工作,我则和一帮比我小的孩子在园里到处乱跑,爬树、捉金龟子、捉蜻蜓和蟋蟀,安静时就胡思乱想。
有一天忽然想到,所有的人都得长大,变老,最后是不是都会死呢?我一下子恐慌起来,如果人都要死,那么我无疑也会死的了,人死了,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晚上我问母亲,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要死,她说是的。我说,我不想死,然后就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我又怀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医生也不能救我吗?”母亲说:“不能。”我说:“那你也要死的吗?”母亲回答:“也要死的。”
我彻底绝望了。从母亲生硬的口气里,我感到一种生分和残忍,同时又感到一种崇敬,觉得能够像母亲那样冷静地面对死的问题,真是了不起。以一个六岁儿童的眼光,我不知道她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只是在四十年后,当我读到母亲自己写的早年传记时,我才明白,当时才三十岁出头的母亲,有着复杂而痛苦的经历,可以说已经死过好几回了。
但命运对母亲显得太不公平,注定她一生要充满磨难。自那以后不久,我的父母和报社一大批虔诚的共产党人被打成“右派”,开除党籍,接下来是母亲下放衡山劳动改造,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馑和外婆的去世,在“文革”中又继续挨整,下放福田“五七干校”,儿女一个个由于“家庭问题”而失学、下乡……更不用说几十年间全家作为“双右派家庭”在社会上受到的歧视和人格上受到的欺凌了。
母亲出身贫苦,物质生活的匮乏和肉体上的折磨她都能坦然承受,最无法接受的是年轻时代豁出性命去追求的理想被玷污、被亵渎。但她顽强地活过来了。她没有什么文化,只识得几个字,进过短期的干部文化补习班,能写信和记日记。父亲总是说她“头脑简单”“不懂政治”,她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但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能以一个中国传统女性的坚韧和朴实面对生活中种种难以忍受的压力,而不愿意进入政治斗争的游戏圈。
母亲天性正直,具有平等思想,这一点甚至比知识分子的父亲更强。在家里,母亲对待我们兄弟姐妹一视同仁,虽然她内心更喜欢男孩,但她从不表露这一点。也许是她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她,女孩子在家里受到歧视是什么滋味。
粉碎“四人帮”后,父母二十多年的冤案得到了改正,母亲在报社积极地投入到了为历次政治运动中受迫害的同志平反的工作,凭她的公正和刚直而赢得了人们的尊敬。离休后,她的心情渐趋平淡。由于长年受到各种故意摧残身体的磨炼和“改造”,她落下了一身严重的疾病,但她心地坦荡,不愧对任何人。她最感到自豪和欣慰的是,五个儿女在艰难的环境下一个个靠自己的努力奋斗,自学成才,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
回顾自己这动荡的、不平凡的一生,她总是感慨良多。大约从十年前起,她就开始动笔将自己的经历写成自传,断断续续地写了有十几万字,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看了,为母亲文笔的新鲜生动、感受的细腻真切而大感惊讶,后来由我大妹帮她发到了“榕树下”网站,2000年,又以《建明自存集》为书名自费印了一百本,由母亲分送她的同事、朋友和熟人。
近几年,母亲身体大不如以前了,有几次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但只要稍微好一点,她总要每天写一点回忆性质的文字,她把这当作自己晚年能够有滋有味地享受生活的精神支柱。有时精神不济,就对着录音机讲,由我妹夫整理。就这样,她又积累下了十多万字。后来的这些文字都是些美丽的散文,作为文学作品看比她的自传更为纯粹。
母亲似乎又回到了童年的心境,那个小城,那条小街,那条清幽幽的潇江,那些可亲可爱的亲戚和邻居,儿时的玩伴,还有大人们讲的和自己亲历的许多美丽的故事,隽永的故事,悲伤的故事,都如画一般地透过一个小女孩的眼光展现出来,其语言的韵味,风格的清新自然,描绘事物的准确,表现人物的栩栩如生和传神,都令人惊叹。我从来不知道我的母亲有这般写作才能,更惊羡她的记忆如此细腻和真实,有读过的人认为可以作为20世纪30年代中国南方小城镇的风俗画来看,其中保存了极为可贵的历史记忆。
从此我发现人的记忆有两种,一种就是平常的记忆,那总免不了抽象和概括(否则人怎么记得了那么多!);另一种是艺术型的记忆,它保留了人生中全部丰富的细节、感受和温情。母亲告诉我,其实她只不过是直抒胸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根本没有想到要做文章。年纪越大,那些过去年代特别是童年时代的生动情景就越是清晰地涌现出来,像泉水一样从心里面往外冒。
这也许就是真正艺术的秘密吧!一个历尽磨难、饱受心灵创伤的老人,其实从来就没有抛掷过自己的童心,所以能够在童年回忆中找回真正的自我,达到与这个世界的和解,进入到一种超凡脱俗的纯净的境界,这时她随手写下的东西都堪称艺术珍品。
的确,我在母亲的原稿上几乎没有发现改动的痕迹,篇篇都是那样信手写下来的。最开始,我也曾试着帮她把那些过于朴素或口语化的句子改一下,但很快发现我的徒劳,失去了原有的神韵。我大妹和妹夫也有同感。于是大家商定在打印时尽量保持原样,除了个别的错字外一律不动。
我将母亲的一部分成稿发给了我在武汉的作家朋友胡发云,看他能否推荐一个文学杂志发表。他看后吃惊不小,来电话问是不是我给加工过的,我说我哪里写得出这样的文字,母亲的文章没有人能够加工。他说他一定推荐一个档次高的文学杂志发表。果然,《中国作家》2003年第4期以《永州散记》为题发了母亲的一组散文,近三万字。年底,该组散文在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好百年杯”全国散文大奖赛中,从一千五百篇参赛作品中脱颖而出,获得第四名。奖金和奖状寄到报社,母亲的朋友和老同事们都震动了,《长沙晚报》上还登了“八十岁老人当作家”的报道。在她的榜样带动下,不少与她差不多年龄的离退休的老编辑、老记者都重新拿起了笔,不再是为报纸写、为职业而写,而是为自己写。
在我看来,母亲所昭示的不仅仅是一种成功之道,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对生活的感悟,一种对待世界的超越精神。世事的沉浮,人情的变故,已经使绝大多数人的思维方式变得麻木而模式化,失去了对美丽事物的感悟力。许多人在晚年总结自己这一生的时候,往往都陷入一种斤斤计较的利益方程式中,谁谁“划得来”,谁谁“不值”,以自己退休时的级别和位置做准星,去和其他的人一一攀比。
母亲与这些人不同,她说起那些靠运气或手段身居高位和享受更高待遇的人,来没有半点羡慕之情,她自己则主动放弃了凭自己的资历搬到更大更时髦的新房子去的待遇,一直住在她二十多年来住惯了的狭窄的旧房子里。在她心目中,她这一生再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剩下的时光多么宝贵,应当尽量地享受生活,悉心体会那些在世俗的动荡和人际关系的紧张中来不及体会的东西,被忽略和遗漏了的东西,这才是对自己生命的真正的充实和延长。
我有时想,母亲按照她的天分,如果有适当的机遇的话,本来也许可以更早些走上文学的道路,留下更多的作品。但我又怀疑那样一来,她写下的东西也可能就没有这么纯粹了。人生的素材在一个作家的作品中很少能够被利用两次的,如果心境和火候不到,一段很好的材料也可能就轻飘飘地被浪费掉了。
母亲那一辈老人中,能写一手好文章的人可能比后来的几辈人都要多,但除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文学高峰以外,人们似乎公认他们并没有多少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作品留下来,特别是50年代以后的作品大都带有那个时代的政治色彩。到了好不容易“四人帮”倒台后,又经过一段漫长的松绑和调适,能够动笔的人都已进入暮年,他们几十年形成的写作习惯已无法完全改变了。
我母亲正因为从来没有自认为自己能写一点什么够发表的东西,更不用说成为一个作家了,所以她的笔反而没有受到正统意识形态的规范和束缚,能够用自己活泼的眼光写自己直接感受到的东西,并能以自己一生所积淀下来的定力,来如此恰如其分地表达那些微妙的感情。这是母亲的幸运。
母亲一辈子所受的屈辱和痛苦,也许比别人几辈子加起来都多,但她晚年通过自由写作所带来的快乐,已足以补偿她所经历的痛苦。她完全是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在改塑自己的人生,最后成功地做到了将一个悲惨兮兮的人生改变成了一个辉煌的人生。
她以自己的行动证明,一个人即使到了暮年,仍然有机会使自己的一生具有另外一层意义,不同于命运强加给生命的意义,而是自己的自由意志活出来的意义。这就是我的母亲,我以她为骄傲。
邓晓芒教授。
作者简介:
邓晓芒,著名哲学家、美学家、文学评论家。1948年4月生于东北,后随父母南下长沙。1964年初中毕业下放湖南江永县插队落户。1979年考取武汉大学哲学系西方哲学史研究生,毕业后留校,历任武汉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导、西方哲学研究所所长。年转任哲学系特聘教授,组建 “德国哲学研究中心”。
(原载微信号“高高国际”,本号获许可推送。)
昔年:一九五七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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