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洛诵1983年
陶洛诵,1947年出生,初中就读北京女12中(原贝满女中),高中就读师大女附中。“文革”中坐过几年牢,在河北白洋淀当过知青。现为澳洲知名华裔女作家,著有自传体小说《留在世界的尽头》《生之舞》等。定居悉尼。
原题
整理者:陶洛诵
原编者(香港《百姓》杂志胡菊人)按:上期发表了陶洛诵女士所记述的关于遇罗锦的为人和际遇,本期发表遇罗锦的书信,从中可看出遇罗锦对爱情、性欲、婚姻和创作的看法。
罗锦的离婚,那时候是惊天动地,你又是见证人。你们都是那个时代不可多得的青春亮丽,文思超人的女性,如果那个时代没有你们,那个时代没能有了色彩。
“写作真是每一个生命的需要”。对于写作的人来说这是真谛。那个时候是我们的前辈因写作而入罪刚刚缓过劲来的时代,我辈又接着先辈开始写作了。如你所说那个时代的我们有着先天的学养不足,但他们成就了那个时代。也因着我们这一代的学养,使许多像罗锦这样的女性爱慕了比她们年龄大一辈的男人。遇罗锦给我的信”是十分珍贵的资料,多留些资料为我们也为下一代。
......这人世因为有了你们这样热爱生活敢于生活的男女,才成为一个有趣的地方。
还有很多热情感人的评语,我无法一一尽录。现在把罗锦在国内给我的亲笔信发出一部分,以飨读者。
遇罗克全家福
近日我很忙,不能抽空去看你。前两天我家大培培(编注:遇罗锦第二任丈夫蔡忠培)给我来了封信,态度大有好转,完全是想念友好的态度,门上的锁也撤了。我一高兴,回了一趟家。他给我做好吃的,用杏仁露招待我,临别时,我们真正像好朋友一样分了手。我对他说:“咱们当初没正经搞过恋爱,现在就来个恋爱补课。你若想我,就来信,信写得好,我受感动,就来看你。写不好,就不来。”我觉得目前我的生活方式,十分有趣!我这一走,大忠培才觉得我可爱十倍,这倒是件高兴的事。现在我有两个家,一个是清静的,适于我写写画画的家,一个是温暖的总想念我的家,在这两个家里我全都自由自在!这处境真是好极了!今天中午,忠培给我打电话,问我去不去看电影,可惜我已看过了,不想去。我看我们就这样处处也好。你说呢?每天我都过得忙碌而愉快。请抓紧写你的回忆。蔡痛苦什么?即——损害了他的既得利益——他不能再从我身上佔什么便宜了……这就是他的痛苦实质。上诉书写的全是诬蔑之词。你说做朋友,他表面答应,他才不做呢!真不如妓女和嫖客。我深深感到,像你的父母能像朋友一样的相处,这种情操的人是太少了,太不容易做到了,太难得了。之所以不易,就因为往往一方是总想报复——自私透了。幸亏我有点稿费,可以买棉衣,不然怎么办?一切都要感谢我有了工作。
左起前排陶洛诵、遇爸爸、遇罗锦;后排遇罗勉一家三口,吴范军
你的友谊是我快乐的唯一源泉。但现在不是和女朋友聚会去散心的时候。而是有步骤的斗争。 我现在不忙于回家,还是先让父母看了材料好,他们对我太不关心,太不了解了。你千万告诉我父母(尤其我母亲),不要老说对我不利的话......如果你有兴趣,请你来一趟好吗?我五、六、七、八号全不出门,在(家)办公室从早呆到晚。只希你一人来。小说将要搬上法庭。上次的事儿请你原谅,因为我有一点点气,见面再和你说。如果乔非要来,和她来也行。
陶洛诵与遇罗锦(右)
我这次见到你发了胖,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们都衰老了。我也发了胖(不过不太厉害),而且精神上越来越不济了。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况且,我认识的几个女朋友中,大多数都不大振。哎!到现在,想了好几天了,也没想通到底要不要孩子。洛诵,一阵一阵,我觉得是那么没有意思。看不到快乐究竟在哪里?也看不到吸引人的东西究竟在哪里?当然啦,你有酸酸作为希望,可是对于旁观者,也看不到你那酸酸是否有一天会不叫你失望?似乎也很渺茫,也像是碰运气。一切的一切,都没有把握。是否,这就是精神衰退的表现呢?真不如早早死了好。能在爱人面前和幸福之中死去,总比一个人孤苦地死去强。听范军说,你现在孤身独处,上一老,下一小,唉唉,你能活得高兴那才见鬼呢。你不告诉我,自己闷着,就是证明。为啥你不来串个门?痛快痛快呢?今后打算怎样生活呢?我一听这件事,虽然为你庆幸——早该离,然而,又真心疼你,可怜的洛诵!和我当初差不多,到头来一场空!现在你还以为儿子能给你一切乐趣吗?痴心的母亲呀。还在记那日记?
左起陶洛诵、遇罗锦、遇罗文
本来我计划近日内去你家,但这两天接二连三地来人,我得把那些时间补回来,有篇小说正待赶完它,所以,这星期日可能去不了了。但我一定会去。有了空就去。你那么灰心,何必?没有任何道理!我不像你,我始终很乐观,总相信自己的幻想能实现。可你却没有一点幻想,这多可怕!这幻想,要是不能实现也罢了,而明明是可以成为现实的。若再相爱,看你怎么爱了。如果是初恋的爱,当然不会再有。如果是实际的,成年人的爱,爱你的,想和你过完下半辈子的人有的是。我就能给你介绍好几个。可你却说“不相信爱上任何人了”,所以,我不明白你若想爱的话,又想怎么爱呢?想过日子的,有个伴儿就知足的爱呢?还是想不但过日子,又要热烈的、甜甜的爱呢?我和傻咪老兔(编注:遇罗锦第三任丈夫吴范军)就是前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爱,挺好。后一种,我们都曾追求过,但没有能成功。连乔的这次婚姻,我也不认为如此,在广州我见到了她。她当然比以前高兴,但我感到,她仍有填不满理想的不足。谁也填不满理想的东西,永远填不满。在爱这块领域里,人人都有块荒漠。荒漠大的就离婚。小的,不至于离。人的追求,就是为了填补那块荒漠。但都永远填不满,这也合理——填满了,就没有幻想了!但若荒漠大了,又太痛苦了太孤独了!以能过得去为原则。可你呢,明明是大片荒漠,却不想填补它,明明知道自己有病,却不想去医治,这就是你目前的状况。这很不好,对你也不利,因为这样下去,容易导致你的性格、脾气变得古怪,变得很难让人接受。真的,它势必影响你心性的正常发展。想想你少年时是那么可爱,才三十多岁就成了没有一点幻想的胖老太婆了!既使是我,也无法甘心,总觉得眼前的你不应当是你,你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你又说,XXX缚住了你的双腿。不对,如何人都不会缚住你,只有你自己缚自己。我的女友中,大有你这种境况的人,她们该爱就爱,该怎样快乐就怎样寻快乐,该结婚就结婚,人家可一点不像你。要我说,不是别人缚你,而是你脑子里,不知封建的东西怎那么多!过去,一口一个“不能让孩子没爸爸”,已然封建透顶,现在,孩子没爸爸了(其实,他大了,还会找他爸爸,你管不住的),你又说是他爸爸缚住你了。为什么你始终没有个“我”呢?你自己是做什么的呢?糊涂哇,真正是又糊涂又封建!我怎么夸你呢?我想,我们如果见面,就应打开心扉畅谈,互相才有裨益。可是,我发现以前的见面,在这方面你总是不能畅谈,好面子,或家丑不可外扬,种种阻碍人性的东西,在你都是理所当然。这样,别人有许多话也就无法向你谈。人活一世,还有功夫瞻前顾后麽?真是功夫太多了。直来直去还不够活呢,还有功夫藏藏掖掖?吞吞吐吐?也不嫌难受?现在你离完婚,我对你的意见才好直说。要是过去你能直来直去,有事大家商量、出出主意,不定有多少好主意好见解可供你参考。各人谈谈各人的体会,该有多好!就写到这儿吧,有空来信。
遇罗锦在写作中
收到你的信我高兴极了。你好好留着我们的信,比放在我这儿我还高兴。你这么有志气有决心,真令我想不到。千万别迷信北京!诗集我帮你推荐(见下面附信),你挂号寄给田力。外地容易发表,发了以后,变成铅字的,国家一律认可,以后再出集子,就“漂亮”多了。你想挣大钱,是吗?你和俺家傻老兔一样啦。可挣钱很受累呀!你是会计,现各公司都需要会计,一去工资大多是一百五至二百,有的还分奖金之类。如果你想去哪家公司,我帮你推荐,但可能要留职停薪或干脆脱离原单位了,你有决心吗?我不相信你自己能挣什么大钱,真的,你根本没看见过真正的生意人是如何做买卖的。我敢说,你和傻老兔所以挣不来一分钱,都是没有下大力,连人家十分之一的辛劳都不及。章立凡也挣不来。他也想挣,但挣不来。周总理的侄子,那些高干子弟,我亲眼见,每天坐包车在市内跑三百多里,十七八个小时,连吵带嚷地“谈判”,步步盯紧。一次,七辆小汽车个个紧跟,全城转,真乃“幻影飞车”惊险电影也!照样在汽车里顿顿啃凉面包。简直不顾死活。你行吗?傻兔子行吗?章立凡那公子哥儿行吗?呜呼!对象我一定帮着你物色。我太了解你了。真的,你我都属于性生活太不开化的人,我们带点半人半“神”的傻瓜色彩,可又无法改变。我一定帮你找一个合适的,我总盼望你幸福快乐!你虽未和我提过一个字,但我一看XXX的四方脸,那结结实实的蒙古人般的骨骼,就在心里早早肯定了!他是不太满意你在性方面的不开化了。他是追求“实际享乐”的现代人。而你我这样的“童孩”,他怎能不感到苦也!其实,他对你会同样的遗憾。但他精力旺盛,需要一个满足他的女人,就因此,他不得不去寻求。除了这点,我相信,他认为你在各方面,都比他所寻找到的女人强。我们属于残废人,真的,这是个悲剧。可我俩已毫无办法医治。所以,只有傻兔子那样的人,才能和你老孩童相适应。明白吗?不然,你新的悲剧还要发生。许多男女,视“性生活”为婚姻生活的头等大事!你我却把它放在最后,这不是倒了个儿吗?!然而,如果比你大不了几岁,是不会有残废人的。绝不会有。老兔的“残废”,还不是多年孤独生活闹的!我说的句句实情。XX现在在性生活上,满足得不得了,她说她现在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你听了这话怎么想?总之,就啰嗦这么多。该说的都说了。我又要写稿子了。信收到了,要知道,我回信,写信,往往是兴之所至,觉得没什么事要写,往往就懒得动笔。生日是不去的。因为我一家人,多年不过什么生日、寿日了。自己一家人都不过,哪有兴致去朋友家过呢?再说,咱们一年大似一年,又有啥高兴的呢?至于北岛要得诺贝尔奖,纯属谣传。或许有人提名,但一千个被提名的才有一个得。而北岛是远远够不上那水平的。当然,能听到这种谣传也是高兴的,总比听艾青要得好。但大可不必相信。 好好写吧,争取在国内发表些东西。如若不然,外国是不会注意的。发表了,还要有影响才成。只要写得好,定会有刊物赏识。要是一个赏识的都没有,那还是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才能。我祝贺你!祝你走向诗人的第一步!你一定要成为诗人,作家!我一定帮助你达到这个目的!但是你不要再提那些感激和说我好的话,我一点也不爱听。我最怕人夸我,一夸,就不值钱了。我也不爱夸别人,只是喜欢互相鼓励。因为一个人喜欢一个人,是不用掛在嘴头上的。你有文才,但你还没有掌握窍门——如何不使人感到文章枯燥、平淡?如何抓人的心?这一点,经别人指点也许会好的。作家的成名作,处女作,往往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写自己的经历。化成假名就是小说。其实,无一不是经历过的。这是最便当又是最吸引人的小说素材,难得的就是那些细节,只有自己才能写出来。你过去写的那些,嫌多的是琐碎的叙事,缺少的是细节大胆的心理披露。这心理描写实际上是非常苦的事——那些你想忘掉的,而今,却要苦苦地思索——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因为很多想法自己都忘了。我给你举一个很小的例子。如那次我在你家,正赶上XXX情人的妹妹,胆大包天地当着你面来巧妙地约他,及至你发现,去堵二人回来,气得捋胳膊挽袖子。我所说的细节,在这段描写上,那就是:② 她妹妹来时所说的话,所有的表情,XXX的表情,你未发现时的心理,态度。③ X四十分钟送客未归,你渐起的疑心,坐卧之不安,想起之往事等等之分析。④ 堵到二人时,你的心理描绘,你所说的话,他二人的表情,语言。⑤ 你回来,一路上的心理(升级),到家后,气得想揍他的心理。你所有的文章缺乏的是这些描绘,而只是一句或几句带过叙说事情,或主观地论述,却没有客观地描绘。因为事情的性质不应由作者去说,而应由读者去想。读者想看的,不是结论,不是议论,而是过程。你要永远记住——过程。所以这是最苦的事。把过程写出来,就等于分析了自己和他人的所作所为。结论由读者去下。况且好的作品,结论不应是一个,而是多个。就拿你这件事来说,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结论,起码有以下几种。 一个好的作品,是应该给人多种联想。联想的越多,这作品才越有生命力。相反,过去的作品,告诉你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爱看吗?而“复活”的聂赫留朵夫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多富有生命力!就是这个意思。你的那些稿子,为什么编辑给你退回来,就在于此。没法儿登,不是文学。而到今天,可能你还没有觉出自己的不足。自我感觉良好是不行的。如果差得太远,别人就无法帮,说明你只能去写别的,不能写小说。所谓“帮”只是在差得不太远的情况下。
吴范军在台湾拜会作家柏杨
我和傻兔是越来越好,虽然没有床上关系,但只有你明白,只有你相信我是幸福的——他给我一切自由,鼓励我更大胆地写,鼓励我远走高飞,鼓励一般男人所做不出,在他来说却习以为常的事。很少有人像他这样。傻老妹,我就要走了,个人申请去西德的护照已发到手,顺利得令我目瞪口呆。明天一早去办签证,这几天忙得已安排到星期三。星期日也许有空,好在签证下来,怎么也得半个月,我一定会见你向你告别。那天我看看你的稿子(抄到这儿我止不住泪流满面)并多留几封向各杂志的推荐信及有权的编辑。你先写的这部分,可以先以你个人名义发表出来,以后再扩大内容,无可非议。
大家看了罗锦的真迹,怎么想?够味儿吧!我是边抄边感动的,思绪回到昔日和她相处的美好时光,她对我的关爱,期待,鼓励和亲自扶我在国内上位,我有今天是和她的帮助分不开的。
罗锦,你永远是我尊敬爱戴的好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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