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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点丨钱江:泸沽湖“女儿国”走婚制探秘

新三届 2022-10-07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钱江说当代史 Author 观潮钱江



作者简历
钱江,生于上海,曾在内蒙古插队6年,内蒙古师范学院中文系77级,1982年分配到北京《体育报》,1984年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法学硕士学位。历任《人民日报》驻云南首席记者、华东分社新闻部主任、人民日报社记者部副主任、海外版副总编辑。现已退休。


原题

泸沽湖“女儿国”初探





作者:钱江


盛装的摩梭女子,她们是“女儿国”的主人

(上篇)

改革开放时节


这是1990年6月在云南丽江泸沽湖所作的社会调查文稿,是笔者第一篇使用计算机完成的长稿,结果它成为文稿得以完整保存到今天的重要条件。

今天再读,深讶时光流去的迅疾,转眼间竟是3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泸沽湖已成为川滇之间的旅游观光热点,“女儿国”则是那片神秘土地的“点睛之笔”,幻化出数不尽的文字或说辞。本文笔触显然远不够沉着,毕竟是30多年前的手笔,只好让青涩留痕了。

摩梭少女

30多年过去,泸沽湖畔“女儿国”的社会风貌风情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年的文字记录已经逐渐染上历史的凝重烟色,考虑到这一点,遂将当年记录全文推送网络,配上当时拍摄的一些照片——看到照片又依稀回忆起当年采访,遗憾的是那时没有将拍摄照片重视起来。

但是很希望昔日文稿可以和现状对比,看到在遥远的狮子山下民俗民风的变化。          
   

摩梭汉子


泸沽湖“女儿国”引言 
    
大雨初收,银色的云团在蓝天里追逐。迎着小凉山爽人的清风,我来到蓝宝石一样明净的泸沽湖,只见满湖是白云。
    
把手探入清凉沁人的泸沽湖,捧起一掬透明的湖水,看着它像珍珠一样穿过指缝洒回湖中,心随着沉醉了。
    
这就是太初之民留在人间的“女儿国”吗?迎面吹来的,就是孓存着远古母系氏族社会习俗的千古遗风吗?


1990夏天的泸沽湖景色,初到的第一个印象是这场的静谧。今天,这里还是这个样子吗?  本文作者摄
 
1. 泸沽湖,女儿国入口处 
   
“女儿国”深藏在小凉山的腹地,坐落在滇北偏西方向宁蒗县境内与四川盐源县交界的地方。泸沽湖,是这个女儿国的入口处。
     
在云南,滇池、抚仙湖、洱海、泸沽湖并列为4个最美的高原大湖。其中泸沽湖藏得最深、最纯净,是自然状态保护得最好的一个。行前,昆明环境保护所一位工程师对我说,到了泸沽湖,捧起湖水就喝,完全不必担心什么,就像饮用南极洲的冰块溶水一样。他说得有些夸张,但不算很离谱。

 泸沽湖上里格岛
     
50平方公里的泸沽湖碧波不兴,静如深闺中的少女。四野没有人声,只有清晨的云团悄悄升腾,为四周高高的群山缠上素洁白的纱巾。
    
泸沽湖水面海拔2700米,最深处73米,平均深度40米,仅次于抚仙湖。远古时,这里是一块盆地,后来地壳运动,盆地断裂陷落,集水成湖,形如曲颈葫芦,所以叫泸沽湖,又名左所海。当地摩梭人叫它“谢那米”,意思是“母海”。湖水由东向西注入雅砻江,最后汇入金沙江。


普米族女孩

    

泸沽湖湖边,我来到摩梭人和普米族聚居的村庄,叫落水村。这里滩岸平坦,摩梭人和普米人搞起了旅游业,在湖边总有20来条“猪槽船”。我上了其中的一条,由两个普米族妇女操桨,划向湖心那个长长的尖岛。这个狭长的半岛从东边山梁蜿蜒直下插入湖心,在湖面三分之一处将泸沽湖一分为二,半岛尖顶距离对岸不过两公里,使得泸沽湖湖岸曲折多变。
    
猪槽船是远古遗物,是用一个大树干挖空中心而成的,它像是摩梭人喂猪的槽子,因此得名。不过我乘的猪槽船已经过改良,坐在船头穿民族服装的普米妇女告诉我,她家的这条船是用两根大树挖空、合钉在一起的,能坐5、6个人,比传统的大一倍多。

泸沽湖飘荡着猪槽船

    
船在泸沽湖上行,上下天光。高原的云装点了蔚蓝色的天空,在湖水中倒影成一幅彩笔难绘的美丽画图。水色天光,交融一体,不知是天落到了湖里,还是湖水飞到了天上。
    
四周山峰中,东岸的一个山头最高、最挺拔。船头的普米女人告诉我:“那是狮子山,我们的神山。”
    
也叫“干木女神山”,狮子山的本名。

摩梭少女

    
历史文献说明,元代,此山称喇嘛寨山,意思是“虎山”,这和摩梭人的图腾崇拜有关。明代以后,此山就叫做“干木山”。摩梭语,干是山,木为女,合称“女山”。狮子山之称是近代才出现的,渐渐地为山下居民普遍接受了。
    
侧看海拔3755米的干木山,像一头雄狮昂首卧地。千万年来,就是它一直注视着山脚下摩梭人生活的缓缓变迁。当我从太阳升起的方向凝视干木山的时候,一条洁白的云彩正从它的腰间升腾起来,接近山顶时,白云的中部环绕山颈不动了,两端还在慢慢腾空,幻化成奇特的山耳。


这就是落水村一角吗?由于图片没有及时加注,不能确认了,但肯定是在泸沽湖边的永宁乡拍摄的


 2.“女儿国”的民俗学意义
      
追溯已经流淌到今天的历史长河,我们知道,在父系氏族社会之前,存在过一个相当长时期的母系氏族社会。那时,氏族是一个生产和生活的共同体,氏族内的人生时同居,死则同葬。

那是人类的童年,人们群居野处,以采集和狩猎为生。那时,男女两性关系也处在杂乱状态中,多野合而婚。那时的人们还不懂得血缘和辈份的意义,家庭观念还在遥远的后世遥望前人。在那个蛮荒世界,每个女人属于每一个男人,每个男人也同样属于每一个女人。

可惜的是,历史典籍对那个时代记述得太少,今日所知只是一些蜘丝马迹。

摩梭妇女


《管子·君臣》:“古者未有夫妇匹配之合,野处杂居。”
    
《吕氏春秋·君览》:“昔太古尝无君矣,其民聚生群处,知母而不知父,无亲戚兄弟夫妻之别,无上下长幼之道。”
   
 这些叙述正确吗?还能找到更多的证明吗?
    
很难,因为那个社会消失的时候先民们还没有创造出文字。没有更多的文字记载,使得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都倍觉艰难。

摩梭汉子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20世纪50年代中国民族学家关于泸沽湖永宁摩梭人聚居区留存着母系氏族社会走访婚制的报告具有极高的学术价值。
      
民族学家在泸沽湖畔找到了人类曾存在母系氏族社会的活生生的例证。直到20世纪90年代,泸沽湖边的摩梭人还大都生活在富于传统风俗的大“家庭”中,这样的家庭仍具有母系氏族社会的结构特征:由一个母祖的女系后裔组成,却不包括男女成员的配偶。这个有婚姻却没有配偶作为家庭固定成员的家庭,其生活如财产的分配和继承、儿童教育、老人赡养、死者安葬等,无不具有鲜明的母系氏族遗风。这遗风至今还在泸沽湖上轻轻吹拂。


泸沽湖边的村落。这时已经发现,永宁四周的山光秃秃的
     
永宁摩梭人的特殊的婚姻和生活状况,引起了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的关注。1956年,国家曾组织民族学家对永宁摩梭人半封闭的社会进行系统调查。先后进入那里的学者有宋恩常、朱宝田、吴光湖、刘尧汉、王承权、周裕栋、詹承绪等和严汝娴、宋兆麟。其中严汝娴和宋兆麟于1962年冬天至1963年春深入永宁地区进行民族学调查,此后又长期坚持对这个问题的研究,在1983年合作出版了《永宁纳西族的母系制》一书。

对这本书,当我进入小凉山采访时,与当地一些有较高受教育程度的教师、文化工作者谈起,他们一致认为,严、宋的著作“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


待我走到泸沽湖边的时候,对于今天的一代人来说,20世纪50—60年代的那次大规模调查已经过去将近30年之久了。这期间,摩梭人聚居的永宁地区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动荡和变革。尤其是历时10年的“文化大革命”和而后的改革开放,给永宁摩梭人的生活带来的巨大的冲击。

经历了这样两次来自不同方向、因而也带来不同结果的社会大冲击,永宁摩梭人的生活已经起了哪些变化,正是来到了泸沽湖边的我最为关心的。
   
 我离开泸沽湖,向西方——女儿国的中心区——今天的永宁乡走去。

1990年6月,笔者在宁蒗永宁乡。这是在云南工作的第4个年头


3.来到“女儿国”腹地——宁蒗永宁乡 
    
从泸沽湖边到永宁大约15公里,当我走上开基河上的开基桥时,傍晚的夕阳斜照,将桥下的滚滚流水染成金色。
    
开基桥,是永宁历史的象征。
    
站在桥头,可以尽情地观览永宁坝区的高原农村景象。这是一块四面环山的盆地,总面积近乎100平方公里,平均海拔2700多米。如今的坝子里有良田千顷,村庄大都依山而建。坝子中间多稻田。6月底,秧苗青青,绿成一片。永宁,已经是小凉山地区一个富庶的地方。
    
永宁,唐代曾称“答兰么些域”。这是吐蕃语,意思是“通往涅磐的道路”。那时候,永宁是吐蕃居住的区域。

摩梭人家的经堂

    
到了元代,忽必烈于1253年率军经四川下云南,从侧面包抄攻击南宋。这里是元军入滇最先到达的地方,被命名为“永宁”。忽必烈曾驻军于河畔,于是在河上建石桥,取名“开基桥”。今天的开基桥是石墩水泥制的,显得粗糙。桥址还在原地。
    
20世纪50年代以前,开基桥是云南通向西藏的要道,永宁的喇嘛在去西藏朝圣之前,都要来到开基桥畔搭起帐蓬,和自己的女伴过一宿夜生活,以回顾古代游牧场的生活情调。然后,喇嘛就去西藏了,或许在日后回来,也许一去不返。他的摩梭女伴继续留在永宁,过着古老的走婚生活。开基桥夜别成了摩梭人生活中特别留恋的往事。
     
 接近永宁的时候,我曾经问自己,匆匆来访,我还会见到真正的女儿国中人吗?其实,这个问题在刚到宁蒗县城的时候就解决了。在县招待所,我见到了10多个盛装的摩梭少女。她们头戴牦牛尾做成的假发辫,挽成盘髻,身穿红色或绿色的镶缝着金边的对襟衣,腰扎宽阔的锦带,下着洁白的褶裙,一个个身材修长,仿佛飘逸的仙子。

摩梭妇女

     
我问她们来自何方?原来都自泸沽湖边摩梭人聚居的永宁乡落水村来,被临时抽调前来县城,为这里召开的一个会议服务。这些姑娘说话几乎都带着些羞涩,问一句答一句,不像有些报道中说的那样,由于女性的中心地位而出言豪爽。在我看来,反倒像颇有几分孔孟家学根底似的中原村姑。
     
她们的淳朴还是显而易见。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已经熟悉多了。一个高个子摩梭少女特别引人注意,在两位同伴的笑声中我和她站到一起比个子。可以说一样高,由于她戴着高高的发髻,在别人眼睛里显得比我高一点,那么她就有1.8米的个头了。我说:“你应该去打篮球。”
     
她告诉我:“上小学的时候,省少年体校就看上我了,我也愿意去。可是我妈妈不想让我去,因为家里人多,妈妈特别辛苦,她要我帮助她。我想,家里女儿少,就不去了。”

秋收时节的摩梭母女

   
 “妈妈那么辛苦吗?”
    
 “是啊。虽然有舅舅帮着,在我们摩梭人家里,妈妈都是很辛苦的。”这位受过初等教育的摩梭少女向我解释:“我是生活在传统的大家庭里,习惯和以前一样的。”
      
第一位和我说话的摩梭人,就是典型的女儿国中的女儿。

摩梭,是生活在泸沽湖、永宁地区这个民族的自称,也称“那日”。20世纪50年代以后,云南的摩梭人经国家民委统一定名为“纳西族”。可是宁蒗的摩梭人对此有不同意见,并且希望将他们定为“摩梭族”。本文也依据当地习俗,将他们称为摩梭人。

木结构住房,是永宁乡建筑的明显特点,可是,看到四周光秃秃的山岭,总会想到,盖房子的大木头要从很远的地方拉来吧?
 
4. 访问了一个摩梭人的家庭 
    
我走下开基桥,访问了一个摩梭人的家庭。当家的舅舅在门口接待了我,他61岁,中等身材。他告诉说,这个家庭本来由老妈妈当家,可是她年老了,现在改由舅舅主持家务,他是过去女主人的弟弟。
    
这是一个近乎北方四合院似的建筑,土坯墙。主人说,摩梭人的房子都是这个样子的。
    
正房座西朝东,是个一层的大房屋,摩梭人称为“一梅”。门槛高近膝盖,我下意识地抬腿跨了进去。尽管摩梭人大都比较高大,但要迈过这样的高门槛对儿童和老弱者来说不会是轻松的。

摩梭人家的火塘

    
跨过高门槛是个不大的过厅,与左右的屋子相通,那是女性家长与舅舅们的住室。正房的大屋子显得高大,屋子里有火塘,烟气早把房顶熏得漆黑,也使整个屋子暗了下来。火塘是全家人吃饭和议事的场所。火塘边有个小台子,上面放一尊毛泽东瓷像,两边是两个略小一点,彼此一样的观音菩萨像。这可以看做往事对今天摩梭人的影响。正房后面有一间小小的屋子,没有窗户,黑洞洞的屋里几乎不放什么东西。原来它是母系亲族每个成员的降生之所和死后停留的地方。也就是说,摩梭妇女必须在这里分娩。它被视为神圣的地方,不作他用。
    
“一梅”右侧有一幢两层的经楼,因为这个家族里出了一个喇嘛,上层就专供他使用。妇女即便是家族的女主人也不能上去。母系氏族中的女性权威在这里似乎受到了限制。我因为是客人,得以参观经室。里面一如藏传佛教摆设,供奉的是十世班禅额尔德尼像。楼下是客房,专供客人使用。

摩梭人家的舅舅

   
 “一梅”的对面是双层的“尼札意”,上层由妇女居住,以往就是她们接待访婚者的地方。这个家庭的两位青年妇女都住在里面。上层的两头是小仓库,是存放摩梭人典型食品“猪膘肉”的场所。东边小屋里放着两个正在食用的猪膘肉,已经切剩不足一半,看不出原型。西边小屋里的猪膘肉倒是让我看了个明白。
    
它实际上是腌制的整猪。杀猪后立即剔出骨头和部分瘦肉,在腹腔填入盐巴和一些辅料,再把打开的腹腔缝上,放在阴凉的小仓库里,制作过程就基本完成了。食用时随时取用,一个猪膘可以放置两三年。可以想见,肥肉是猪膘的主要成分。在往昔的岁月里,没有商品观念的摩梭人把猪膘肉当做财富的象征,谁家的猪膘肉多就意味着富裕。尽管猪膘肉存放日久已经变味,也不会把它们出售给别人。据说,在20世纪50年代,富裕的摩梭人家中猪膘肉可达20—30只。在永宁摩梭人看来,这就算得上富甲天下了。

摩梭人家的猪膘肉

在阿那窝切尔家的小仓库里,我看到了6个迭放在一起,像是扁口袋的猪膘肉,颜色暗黄,表皮上还有盐粒。房梁上则挂着许多条熏猪肉,显然就是从猪膘肉中取出的瘦肉。
    
摩梭人的院落都很宽敞。管家的舅舅对我们说,过去女儿们住室的楼下养猪养牛,气味冲天。现在的摩梭人的家庭已经留意到这个问题,人畜分开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旁边一位青年妇女在一边听着。她显然是位年轻的妈妈,我问她:“你有多大了?”我已经知道这个地方没有不宜询问妇女年龄的禁忌。她很自然地回答:“26岁。”

摩梭人家的花楼

    
“出嫁了吗?”
  
 “我们不出嫁,就在这个家里面。”她的名字叫松娜,女儿快两岁了。
   
 “那,你的爱人是谁?他什么时候才到你家来?”对这个问题,她怎么回答都会有实质性内容。
    
 松娜笑了,抬手指着院子里一个抱着娃娃的小伙子说:“他已经来了。”
     
他正抱着自己的女儿在院中踱步。就是说,松娜承认他是丈夫,他抱在手中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眼前,还是一个富于传统的摩梭人家庭吗?
    
 在永宁这个四面环山,数千年来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的地方,传统曾是什么样子?

 摩梭家庭的当家人

5. 现代风吹动了泸沽湖波纹 
    
我走进一个个永宁摩梭人的家庭,和淳朴的摩梭人交谈。通过这些交谈,再带着人类学家、民族学家的描述,观察眼前看到的泸沽湖风情。
    
永宁坝子里的摩梭人,从历史到现实,人口从未超过8千,保存着一种古老的婚制——“阿注婚姻”,和与之相吻合的家庭组合方式。数千年来,摩梭人的社会以母系为纽带按照母系来计算世系。当地的谚语说:“无男不愁儿,无女水不流。”这是指一个家庭没有女儿的时候,就面临着绝嗣的危险,就需要过继养女。传统的摩梭人家庭,孩子认母而没有父亲的概念。对子女的抚养责任自然由家庭的母祖、母亲和舅舅承担。在这个家庭里,孩子在13岁前都穿一种麻布衫,没有男女的区分。到每年农历正月初一的时候,年满13岁的孩子要在火塘边举行仪式,女孩穿上裙子,男孩穿上裤子。这表示孩子已经进入成年,可以结交异性了。   

盛装的摩梭少女

    
实际上,摩梭姑娘大约从15岁起开始过走访婚生活,男子大约从17岁以后开始。“阿注”是走婚双方对性伙伴的互称,系当地语,也有称“阿夏”或“阿肖”的。男女之间如果询问:“阿注做不做?”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就可以在晚上到姑娘居住的小屋里共度一个夜晚。或许,这种性伙伴关系可以长期保持下去,也可能就是一夜相处,终生再不往来。这种婚制没有仪式,白天男子必须离开女方,回到自己的家庭劳动、生活,天黑以后再去女方居住。如果要离异,只要女方说一声:“你不要再来了”就足够了。而男方如果不再到女方的二层楼小居室去,也同样意味着双方不再是“阿注”关系。需要遵循的只是,双方必须是不同母系亲族的人。根据1956年时的调查,当时永宁6个乡1749个成年男女中,实行这种走婚的有1285人,占总数的73·5%。而实际数还要更高一些。因为在那个时候,当地有些建立了夫妻家庭的人,也往往有过走访“阿注”的经历。

摩梭汉子

    
在这种婚制下必然产生相应的家庭组织结构。在走婚制家庭中,没有父和子的概念,他们可以相互确认,也可以形同路人。每个家庭都由一个年长的女性主持,孩子对母亲的兄弟一概以舅舅相称。家庭内部实行大家庭共产制,共同生产,共同消费。吃饭的时候由女家长掌勺,往每人的碗里盛上米饭和菜。家庭成员的收入原则上都要交给女家长,最后由她来主持消费。
    
岁月悠悠,带着浓郁母系氏族传统的婚制在永宁——泸沽湖这个川滇交界的小凉山腹地一代又一代地延续,一直延续到20世纪的50年代、60年代,它的超长稳定性使每一个人类学家都感到惊讶。
   
这里离开泸沽湖水远了一些,洗衣服就在水沟
      
去永宁的公路沿湖而建,在摩梭人聚居的落水村中,几家木楞子房饭店非常醒目地打出了招牌,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曹家饭店”了。
      
我见到了店主人曹炳玛,他是普米族汉子,告诉我,他一家13口人,1987年盖起这房子,如今他和两个侄女管着饭店,主要用泸沽湖水为客人炖鱼和鸡。这鱼嘛,1969年以前是每市斤8分到1角5分,20世纪70年代初公路一通,鱼价顿时升到1元,到了90年代的第一个夏天,鲤鱼价格到了3.5元。现在,落水村里有6家饭店了,其中也有摩梭人办的。摩梭人开店做生意,就算破天荒了。

街上的小吃店


现代生活的轻风已经吹动了泸沽湖的波纹。1989年年3月,云南省批准泸沽湖为“开放地区”,外国游客可以组团前来。1989年,泸沽湖共接待了境外游客4批50余人。相比之下,国内游客要多得多,他们使得摩梭人和普米族人开的家庭旅舍大增,游客们喜欢到摩梭人家中住一宿,在泸沽湖上划一划猪槽船。眼下泸沽湖里的猪槽船已经有50多只了。国内游客住进摩梭人家里,住一天需5元,如果吃饭,每天的标准是10-20元。

摩梭人毕竟保持着好客的传统,在吃饭上特别突出,你可以视情付款,略少一些主人也不会说什么。而以前到不认识的摩梭人家里作客,是根本不用付钱的。

永宁乡景色静谧,历史藏得深沉,不知道何时再访

今情况大变了,远方来的游客会为湖边摩梭妇女争着拉客人划船的情景感到惊讶。甚至也出现了这种情况,说好猪槽船每载一人去泸沽湖中的经堂岛往返10元,可是到了岛上,划船女突然提出,再加10元,要不然立即将船开走。这里的人们都已经知道,这种做法叫作“斩”。90年代的第一个夏天,有几位来自昆明的游客留下了“挨斩”的记录。不过这毕竟是零星的事。

商品的概念,等价交换的观念沿着新开的公路锐不可挡地进入了“女儿国”。而非常强有力者先是无线电广播,然后是电视的到来。

墙上还贴在毛泽东像


一位高大的小伙子对我说,他是1979年离开永宁服兵役的,走的时候永宁还没有电视机。1982年他复员回来,发现乡里有些人家有了电视机。那以后,随着土地承包责任制在永宁扎下了根,电视机越来越多。进入90年代,女儿国中的黑白和彩色电视机已经有300余台,平均八九户人家能摊上一台。

电视机打开了“女儿国”人的眼界,使他们看到了小凉山外原来有一个广阔的、五彩缤纷的世界。外部世界和“女儿国”太不一样了,尤其在每一个女人和男人都为之神往的恋爱和婚姻生活中。


(下篇)

她和他走向哪里


泸沽湖边摩梭青年的今日盛装——比当年来到这里的时候漂亮多了


6. 女儿国中的男性地位 
       
来到永宁的那天晚上,一位久居永宁很有学者气质的中年人和我讨论这些年来“女儿国”中婚姻世界的变化。
       
讨论是从“女儿国”中男子地位开始的。他坚决地否认曾有报道说摩梭男子在“女儿国”中社会地位低下的说法。他说事实恰恰相反,即使是在过去,在古老的岁月里,摩梭男子从来是受尊敬的。这或许和摩梭人的宗教信仰有关,现在摩梭人住宅中专设的经堂只归男子使用,只有男子才能去当喇嘛,以及大量的日常家务劳动由妇女承担的事实可以说明这一点。

引起今天的人们感到惊奇的是,过去,男性尊严止步于财产分配权和继承权。这种情况在建国以来发生了急剧变化。“合作化”以后,劳动凭记工分取酬,结果男性青壮年的工分值高于妇女。甚至在1958年搞“大跃进”吃大锅饭的时候,男子的碗里可以多得二两饭。经过几十年的演变,如今的摩梭男子已经大踏步来到家庭财产分配权面前。由于男性在生产和财富获得中的地位大大提高,已经使他们成为家庭的主要经济支柱。当然,20世纪80年代以前,永宁经济发展很缓慢,因此男性地位的进步也是渐变的。

秋收时的午休片刻

  
20世纪80年代,农村经济改革之风吹进了小凉山深处的女儿国。土地实行家庭承包,男子要安排种田,这使他自然而然地获得了支配生产资料的权力。由于积累了对使用土地的经验,有耕耘就要有收获,他们开始主张对收获的分配权。
  
依据永宁的传统,男子要把全部生产所得交给主事的女性家长,由她筹画消费。但是,实行承包责任制以后家庭必须进行再生产投资,哪怕是持续性的简单再生产,也需要充分听取直接生产者的意见。当这类投入的大小和准确程度直接和今后收获相关的时候,男子的发言权也表现得越来越充分。

新结识的宁蒗县文化馆长华宁生是当地知名学者,对永宁社会深有研究,他的一番话使我大大惊异。他说,今天的永宁摩梭人社会正处于传统大家庭大动荡、大分化、大改组中,“女儿国”的家庭财产分配权正呈现出三种状态。


作者当年样子,当年的认识,都和现在很不一样了

一种是传统的女主人掌管。目前还是永宁主要的家庭财产分配形式,大约有一半的家庭还是这样的,但是它的地盘在一天天缩小;一种是越来越多的“参与型”。虽然男性青壮年还把自己的收入如数交给女主人,但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提出支配资金的意见了。这种形式在统计数据上正在日益接近前者。

还有一些家庭则由男主人主持了,代表家庭发言。女性主要操持家务,在家庭财产的支配和较大家庭事务上处于比较从属的地位。这样的家庭在永宁还不算多,但是在增加。有意思的是,他注意到,凡近年来因为经营得法,成为永宁第一批“万元户”的家庭大都由男主人主持。比如,泸沽湖边的一个小伙子,眼下是运输专业户,他已从原先的母系大家庭里分离出来,另立门户,并且娶妻从夫居。这样的富裕小家庭,如今的永宁有几十户。

听他的见解,我作记录。

摩梭转经人

      
天空还是湛蓝色的,泸沽湖还是静谧的,景物风光无异往昔,村落里的生活却悄悄变化了。这是匆匆观光客不容易看到的。按华宁生的说法,80年代这10年的变化超过了过去的几十年、甚至几百年。
      
他归结起来,这是永宁女儿国在20世纪上半叶的第三次大变化。女儿国里独特的婚俗成了这些变化的焦点。

第一次是1956年的“和平改革”。革命的建设者们跋山涉水走进小凉山腹地的女儿国,摧毁了这里残存的领主制度。他们带来了近代生活的曙光,女儿国里的生活节奏加快了。

秋收时节的摩梭妇女


第二次变化,如果说得幽默些,是一场闹剧。1966年至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打着“移风易俗”的旗号在永宁兴风作浪,激烈的“革命者”将女儿国里的母系社会生活遗风斥为“四旧”,实行“硬性革命”。70年代初,这里闹过一场“家庭变革”,强行建立一夫一妻制家庭。方法异常简单,以女方为主,要她指出自己最小的孩子的生父,然后要么男从女居,要么女随男居,总之必须组成一个“固定家庭”,否则不给工分、不给基本口粮。

一时间,女儿国里鸡飞狗跳,乱成一团,结果在短短的时间里有450对男女办了“登记”,一举组成“固定家庭”。至于在这样的家庭里是否有着“夫妻感情”?那只有天知道了。结果也不出所料,当若干年后“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时候,300多对“文革夫妻”各奔东西,维持下来的约有20多户。还有一些,宁馆长认为其状态还不好判断。

田间休息的摩梭妇女


7. 档案馆保存的历史文献 
       
我寻找历史文献作证。
       
在县档案馆,我看到了一份“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时“县革委会”向上级的报告,请求“移风易俗”改变摩梭人婚姻现状。这份文献的产生年份不过十来年光景,坐下来阅读,已经觉得时代阻隔,那时光走得遥远了,却留下了许多幽默:
 
 关于要求在经济上帮助永宁纳西族青年建立家庭,  以逐步解决永宁地区母系家庭的请示报告
 
省革委会
省民委:
    
……解放以来,随着文化和经济的发展,以及外来干部和其他民族的影响,(永宁)这种落后的家庭形态和婚姻关系逐步起了一些变化,一些当干部、参军的人和少量有条件的人,仿照其他民族,建立了一夫一妻制的固定家庭。但是,从绝大多数来讲,仍然维持着母系家庭,过着找阿注的生活。这种落后的家庭婚姻关系,严重地影响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带来了不少问题,由于男不娶,女不嫁,形成了一些十几、二十几人的大家庭,或者形成了一些纯男性或纯女性的家庭,造成了一些家庭矛盾或不便;过去,阿注所生的孩子在社会上有合法的地位,男方也公开承担义务。现在,他们总感到非婚生子女不符合国家法律,因此往往不承认或不承担义务,完全丢给女方,造成妇女的沉重负担。一些青年在家时有(阿注)朋友,一旦参军、当干部或当工人,其朋友就转向别人,影响了他们的思想安定;对杂居的其他民族或外来干部造成不好的影响,农村中关系混乱,外来干部在此地犯男女关系错误的多;影响了计划生育工作的开展等等。因此,我们认为永宁摩梭人的这种家庭婚姻关系是应该逐步进行改变的。很多青年特别是上过学、参过军,在外工作的和农村中接受新思想多的人,也迫切希望能和其他民族一样,有一个固定的伴侣,建立一个家庭,以便能安心地生产和工作。
       
1974年以来,我们曾采取动员已有子女的阿注固定关系和办理婚姻手续的办法,动员450对阿注办理了结婚手续,搬到一起居住,有的还补办了结婚典礼。
      
但是,由于摩梭人中只有姊妹才是最亲的,来上门的男人和讨来的媳妇都是“外来人“的思想,往往造成与男方家庭中其他姊妹或长辈的不和。加上当时我们搞了一些违反政策的东西,如没有法定婚姻关系的人生的孩子不予落户,不给口粮等做法。到现在,这300对(即实际搬到一起居住而组成的家庭——笔者注)中,稳定下来的只有20多对了。即使这些稳定下来的(家庭)也有一些是不巩固的。另一方面,自从我们提倡实行一夫一妻制以来,一些未婚青年感到,再像老一辈一样找阿注,上“早晚班”,既不符合国家政策和法律的要求,也不符合自己的心愿。但要正式找对象结婚,建立一个独立家庭,从母亲家中分出来,又没有经济能力,特别是无法解决住房问题,把对象接到家中又不行,因此处于苦闷彷徨之中。据永宁公社6个大队的粗略统计,现有24岁以上达到晚婚年龄的女青年241人,26岁以上的男青年287人处于这种情况。其中不少人达到30岁上下。永宁、拉伯两个公社处于这种情况的青年共600人左右。
        
最近,梁文英同志来我县检查工作,谈了他对永宁摩梭人母系家庭的看法,认为应促进这种家庭婚姻关系的改变,应鼓励青年一夫一妻制,并帮助他们解决建立家庭(过程)中的实际困难。
        
我们县委根据梁文英同志的意见,对改变永宁摩梭人家庭婚姻关系问题作了研究,打算从逐步帮助达到晚婚的青年建立固定家庭入手来解决这一问题,对达到晚婚年龄而又愿意实行一夫一妻制的青年,除生产队集体在建房时给予原料和劳力的帮助外,再由国家民族经费中每对补助150元左右,作建房之用。采取这种办法,两个公社每年解决160对左右,即每年由国家拨给2·4万到2·5万元,连续解决几年,以后看情况而定,这样就可以加大一夫一妻制家庭的比例,在青年中树立新风,使未婚青年在婚姻关系上有个学习的榜样,移风易俗,逐步达到完全改变母系家庭的目的。
       
以上报告,如无不当,请在经费上予以支持。

宁蒗彝族自治县革命委员会
1979年6月 

田间休息的摩梭汉子

       
报告中提到的梁文英,在20世纪50—60年代曾任云南省委宣传部长。此报告原稿中将“摩梭人”写作“摩梭族”。
       
这份报告的目的是请求上级予以建房拨款,但行文之中对“文化大革命”时期强行进行“移风易俗”婚姻改革的前因后果作了令人感慨的描述。这份恍若隔世的文件说明,婚姻关系的演变,靠强制性的行政命令干预大体是行不通的。 

抄录这份文件后,应该加一笔补充一下关于那场闹剧的结果。“文化大革命”浊流涌过,摩梭人大致上恢复了传统的婚姻生活,神秘的“阿注婚姻”也再度引起了小凉山以外人们的关注,但是传统的走婚制已经在小凉山外吹来的新世风前面遍布裂纹。

摩梭妇女

 

8. 永宁人讲述的永宁变化
 
来到永宁乡政府,乡长,一位高大的摩梭小伙子和我谈起永宁的现状有条有理:这个被世人看作“女儿国”的永宁乡如今有1.64万人,2700余户。其中摩梭人有7400多人。耕地面积习惯上称4.88万亩,实际上大约有8万亩,但是从来没有作过实测。1978年时,人均拥有粮食587斤,人均纯收入88元。经过十年改革,1989年粮食总产量1628万斤,人均有粮1071斤;经济总收入559万元,人均纯收入254元。乡里至今没有工业,开基村里的两个铁匠炉仍然可以看作“女儿国”里近代“工业”的象征。从另一个角度说,今天的永宁乡有4.5万头大小牲畜,人均占有2.9头,但是牲畜没有多少商品价值可言,它们把“女儿国”里的全部余粮几乎吃掉了。
    
不用说,今天的女儿国还是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天地。
   
一同在永宁访问的3个年轻人,不知道另两位今天在哪里?
 
乡长是男性。尽管有所回避,他还是说到了永宁独特的阿注婚姻。他说,这种传统婚制有它的合理性,男女双方情投意和才会聚合到一起,只要有一方不满意,一段姻缘也就即刻解除。但是也存在问题。

话说到这里,他停止了。他继续说,永宁很少发生婚姻民事案件,以诉诸法庭来解决婚姻问题的,有史以来不足10例。使他感到担忧的是永宁人口自然增长过快。“平均每年增加250人,相当于一个中等自然村,可是这里的土地不会再增加了。好在古老的美德代代相传,摩梭人的大家庭制度使老人都得到赡养,儿童得到照顾。所以,在永宁,摩梭人对大家庭中的男女比例并不那么敏感。”

当地学生在“跳锅庄”


不过他明确告诉我:“近几年,摩梭人家庭对男孩要比以前重视,因为家庭对男劳力的需要增加了。”他承认,在80年代末的永宁,一夫一妻制家庭明显增加。尽管乡里没有进行过统计,他估计一夫一妻制家庭已经占到了30%左右的比例,甚至还可能多些,出现了两种、甚至是三种婚制并存的局面。而这种变化,是在没有外来强制力的情况下发生的,“这里面一定有一种规律似的东西。”他感觉到了什么,说话时若有所思。
    
我问:“你是不是觉得,以后一夫一妻制家庭的数量还会增加?”
    
他没有从正面回答,却提到了“文化大革命”中强迫组合家庭所带来的悲剧。那是摩梭人心头的创伤。他认为,摩梭人纯洁而善良,如果是朋友,一定请他喝美酒;如果是好的品行好的文化,摩梭人同样愿意学习。他说:“要变的东西,想挡也挡不住。”当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是极复杂的。

摩梭妇女

    
从他复杂的神情里可以看出一个民族和往昔传统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可以感受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推动女儿国中天伦之道的变迁。   
 
夜色笼罩永宁的时候,走上中心村的街头,看四下里的电灯一盏盏亮起。街上行人依稀,永宁比白天的时候更加宁静。

和我走在一起、新结识的摩梭小伙子有个汉族名字“杨志刚”,和我同来的伙伴同名了。

他有文化,身材高大,性格豪爽,极愿意帮助我。他对我说,不能以庸俗的观点来看待摩梭人的阿注婚姻,更不能以为那仅仅是对异性的追求。这两年,有一些探奇的人来到永宁,一个学画画的小伙子问:“进了女儿国,能有一次艳遇吗?比如说一个姑娘会看上……”我不客气地告诉他:“如果真的是怀着歪心眼,进了永宁你会什么也看不到。”

抱猫的摩梭少女

      
小杨的看法是,在过去的古老岁月里,在以往的阿注婚姻关系中,男女性爱确实占着比较大的比重,确实带着浓重的自然色彩。但是,这半个多世纪来,特别是这几十年,这十年,阿注关系中的爱情因素,也就是感情的分量越来越明显了,越来越多的摩梭姑娘和小伙子是为着爱情来到一起的。原有的阿注婚姻和相应的家庭形式正在发生变化。
      
小杨28岁,以亲身经历告诉我,从表面上看,他的婚姻似乎和祖辈没什么不同,他21岁的“妻子”(这里需要用这个词了)和他分属于两个家庭,他白天在自己家干活,晚上去妻子家过夜。和以往不同的是,他和妻子都有感情专一的要求,双方都不再另寻“阿注”,还到乡政府办理了结婚登记。这样,他的“女阿注”的内涵变了,变成了他实实在在的妻子。现在,他的劳动所得不再像上辈人那样全部交给自己的女家长,而是自己留下一部分,或交给妻子,成为他们两人共同的财产。

摩梭人家的经堂

       
这显然和女儿国中的传统分配方式发生了抵触。小杨说,他注意到了,在今天的永宁,凡是那些从古老的大家庭中分离出来,以夫妻为核心的小家庭,在经济收入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上明显地优于传统大家庭。他认为,在“新式”小家庭中生活的人劳动积极性高,“他们勤快,愿意动脑筋,也觉得生活有奔头。在永宁,家里有电视机、录音机,有拖拉机的首先是小家庭。”
      
小杨年轻,又有文化,会不会在一天早晨,他也带着自己的妻子离开原先所属的大家庭,在永宁建立起一个新的小家庭呢?
      
他笑了,说:“很说不准。”
    
 小杨告诉我,在永宁摩梭人的观念中,这些年,一个特别重要的变化是,不但“父亲”的概念越来越明确,父亲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为自己的孩子承担抚养义务的日益增多,而且出现了“第三者”的概念,在现实生活中出现了日益增多的男女感情纠纷,许多人开始觉得“第三者”不是好形象。

摩梭少女

      
这个概念的产生对传统的阿注婚姻是一个严峻的挑战。
     
准确地说,摩梭人从来没有歧视过男性,而且今天男性的社会地位还在继续提高中。如今的永宁一共有25个乡干部,仅有2名是妇女,一个是妇联主任,另一个是司务长。而在6个自然村中则有12名女干部,其中6名是在职不在编的计划生育干事,还有6名是受聘用的卫生员。这个数字似乎说明,在“女儿国”,男性社会政治地位超越了妇女。
      
一位已经有初中文化的摩梭姑娘告诉我,在永宁盆地,妇女的劳作是很辛苦的,当家的妈妈更是从早忙到晚。永宁妇女不仅操持家务,还要到地里干活。至于上学以后到外边去做工和当干部的,大都是男人。参军的更不用说了。

吹笛少年


宁蒗县计划生育委员会副主任杨德芬是一位普米族干部,她告诉我,要完成宁蒗县的计划生育指标是有压力的,但在永宁乡,这个问题不突出。在永宁摩梭人中,从一般的意义上说,确实没有内地常可发现的“男尊女卑”意识,对永宁摩梭人来说,生男生女都好。但是进入80年代以后,生育男孩的偏好在增强。

今天,计划生育的观念已经渗透到了永宁摩梭人中。传统大家庭的妈妈常常会提醒女儿,不要生育多了。一个过于大的家庭往往难于维系,因为永宁的耕地毕竟是有限的。由于注意到了计划生育,80年代以后,永宁的人口自然增长率低于全县平均水平。育龄摩梭妇女比较普遍地接受了服药、放环和药膜避孕。但是摩梭妇女不愿意接受结扎手术。截至1990年5月,整个永宁地区总共才有46人(大部分是其他民族的妇女)作了结扎,没有一例是男性。

摩梭妇女


摩梭妇女比较能接受的是放环。在80年代初她们要作放环往往得付出相当的代价,她们必须拖着长裙跋山涉水而来,放环后又跋山涉水而去。那时,贫苦的摩梭妇女还往往不着内裤,术后长途往返很容易损伤身体。现在,这个情况已经改善了。
    
 一个摩梭姑娘对我说,她最盼望的是,永宁能很快有一个、两个,然后是渐渐多的乡办小企业,她能成为企业中的工人。那时,永宁的变化可就大了。
     
自然,如果永宁进入一个由乡村工业支撑经济的发展时期,那时的变化将是不言而谕的,那时发生的变化将包含多少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呢?那时,女儿国里传统的走婚制还会保留多少往昔的风采呢?

永宁的“跳锅庄”就是这样的,尤其是启步时,很凝重,逐渐欢快起来 
 
9. “跳锅庄”和永宁温泉
 
在宁蒗的最后一个夜晚,星星闪烁,我参加这里传统的“跳锅庄”群舞。
    
 空场上,摩梭和普米族少女点燃了篝火,在竹笛吹响的主旋律下,一排小伙子,一排姑娘先平列整齐,然后在一个鼓点号令下,围着篝火缓缓起步。
      
他们的舞步不复杂,上身几乎没有摆幅,以双脚的踏步和对脚为主。锅庄舞起动时异常整齐、凝重,给人一种古朴、肃穆的感觉。从他们的舞步里,是不是能看到宇宙洪荒时,地上的先民们击壤而歌,足之蹈之的踏歌身影呢?

秋收时节,妇女们在地头准备午餐

      
摩梭小伙子和姑娘大都身材高大。小伙子带有高原的刚健,这里已经接近西藏了。不少摩梭姑娘很美丽,她们带有一种天然质朴的美。我几乎走遍了云南,滇西北的青年人个子要比滇南来得高大。应该承认,摩梭青年人很美,美得刚健。

篝火熊熊燃烧,篝火照亮了小凉山深处各民族兄弟姐妹从心灵里淌出的神韵。他们在纵情跳起质朴锅庄舞的时候,从内心到服装都是民族化的。这使我想起几天前刚刚来到永宁时最惊诧的地方——这里男女青年的日常服装已经汉族化了。而当篝火燃起、跳锅庄的舞步踏起的时候,他们无不返朴归真,完全是摩梭人或普米人的传统打扮。
      
浓夜,在大山深处燃起篝火,那景色总是迷人的。美丽的摩梭和普米姑娘不时捧来干柴投入篝火,她们爱惜那火就象爱惜自己的青春。不到篝火熄灭,锅庄舞就一直跳下去。

摩梭学生

      
在即将离开“女儿国”的早晨,我和同行的几个年轻同伴骑上自行车来到永宁村以北大约7华里处的温泉,那里可能是“女儿国”的北缘,几乎正好坐落在云南和四川的交界线上。在一座馒头形、并没有多少树木的山脚下,有一个极佳的温泉,当地人称“热水塘”,它是永宁女儿国天伦变迁的最好见证者。
      
温泉池面积约50平方米,在40年前,也就是一个天然池塘,温泉从山脚的岩缝里涌出,终年热气腾腾,蒸汽如烟。在古老的年代,这里是摩梭人结交阿注最好的地方。按照习俗,摩梭青年在一年一度转祭干木女神山、转泸沽湖的节庆活动之后,要到温泉沐浴。秋收之后是青年们欢乐的时候,他们也要来沐浴。沐浴之后,他们往往露宿温泉边,和“阿注”共度良宵。按照古老的风俗,男女在温泉中同池共浴,完全是正常的,也是纯洁的。当夜暮降临,双双对对的阿注在池边夜宿,有行人经过,都绕道而行。人类学家认为,这就是早期氏族外婚制的残存之风。

猪槽船上的摩梭汉子
      
现在呢?温泉四周有了围墙,前面造起一幢二层的木头房子。房前一纸破旧的告示说入池沐浴要先交两角钱。交给谁则不得而知,我和两个同伴走进去也没有人来收钱。
       
一眼看去,原先椭圆形的池子已经被一堵自水面而上1.7米左右的水泥墙一分为二,一边是男池,另一边是女池。身材高大的人可以隔墙将隔壁池子里的情况看个一清二楚。头顶上还是蓝色的纯净的天空,轻柔的山风送来一股野意。

摩梭女孩

     
温泉的水温终年保持在38摄氏度,这是理想的沐浴温度,水面上白纱般淡淡的一层轻烟足以令人遐想。最有意思的还属温泉中间的墙。从墙体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它逐次加高的痕迹。它起自20世纪50年代末,当时的作用仅仅是将池水一分为二,意在倡导男女分浴。那时的墙高不及两尺,在水池中只消直立,就可以把对面看得清清楚楚。到了70年代,水池四周都有了围墙,中间的隔墙则长高到了齐胸的地方。在80年代,这道隔墙又长高了,达到了今天的高度。明天,它还会继续长高吗?
     
温暖的泉水涓涓不绝,半躺在温泉里可以尽情享受大自然的恩惠。仰望蓝色的、纯净得象蓝宝石一样的天空,沐浴者的思绪也会沉浸在透明的泉水里。那泉水,捧在手掌里就象琥珀一样跌落,飞溅的水珠将这些天在永宁“女儿国”的经历也湿润了,和明净的泉水融成一体,又接续起一种绵长不尽的感觉,感觉到能够伸出手去触摸到“女儿国”里正在发生的变化。 


初稿于1991年1月25日

2021年11月4日校阅

小街上的摩梭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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