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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 | 谭方明:广州西关,荔湾涌边的昌华园纪事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5-24

作者简历


       谭方明,生于广州。72届高中毕业后,在农场当知青3年;在广东作家协会学习、工作12年。1987年移居澳大利亚,在餐饮业和制造业从事低技能工作13年,同时从事中文教育。获墨尔本皇家理工大学社会工作荣誉学士学位、职业咨询研究生证书。在澳洲联邦政府的合约就业服务机构工作将近20年。2020年辞职退休。


原题

昌华园抄家纪事




作者:谭方明


 
位于广州西关荔湾涌边的昌华园老宅倒影,作者摄于2013年
 
(1)红豆冰

一千九百六十六年。

我父母都是著名粤剧演员,在文革伊始就首当其冲,被召集到各自的单位集中批斗。时至八月,来自广州各中学的红卫兵出师有名,一拨接一拨闯进了父母都不在家的家“破四旧”,标配绿军装+红袖章便是尚方宝剑。

小将们蜂拥而至,他们的套路是由领队对我们呵斥,让我们战栗;大队人马则火速四散,展开搜抄行动,想挖就挖,想砸就砸。刚开始家人不知深浅,试图据理力争,保卫家园。红卫兵头目呢,仅凭一条在空中挥舞的武装带,就秒杀了弱者所有的勇气。一来二去,刚满十岁的我懂得了在强权与暴力面前苟且对生存之重要性,人格发展堪忧而不自知。

或白天或黑夜,各路小将以革命的名义翻、抄、砸、烧、搬,把一座两层半洋楼无死角革了命,再革命。临走还不忘给搬不动的物资贴上了封条,示意下一拨不知名战友继续深度挖掘。自古以来封条代表执法权威,虽然眼前全是私人物事,我们规矩人家却是不敢碰的。

如此过了约莫两个月,红卫兵的抄家次数逐渐减少,终于消停下来。这是怎么回事?今日上网查了一下时间节点,大悟。原来那时的游戏已从抄家更新为全国大串联了,大孩子们正挤在绿色火车厢里豪情万丈地蹭免费旅游,奔向首都接受伟大领袖的激情检阅呢!

广州小将集体消失的同时,街道居委会给我家布置了一项光荣任务:腾出楼房底层,接待从北方南下大串联的红卫兵。

公占私房,只消一句话。

阿嫲(祖母)八九十岁,在底层的房间安居二十多年了。先前日以继夜来抄家那些红卫兵,早把老太太的小胆吓破,如今还得为之搬迁让房,日后与之天天共处…… 阿嫲颤颤巍巍,整天不是念经就是念叨:“那些红豆冰,唉,真系无阴功啰……”

怕隔墙有耳生出是非,我压低声音纠正阿嫲:“唔系红豆冰,系红,卫,兵啊!您跟我讲。”

阿嫲耳背,侧着耳,半眯眼专心听完,应得越发大声:“哦,系红,豆,冰啊!”

搬上二楼不久,阿嫲往生了,不用再愁红豆冰。
 

文革结束后,作者父母在昌华园二楼客厅外的阳台合影

 

(2)旱天雷


南国八月中的某个下午,天上轰轰隆隆不停爆着旱天雷,闷热异常。

隔着前厅两扇镶着通花玻璃的大门,我听到外面稀里撒拉响动,并夹杂着人声细语。不敢乱动,定睛观察。只见一道无边暗影,自上到下地缓慢移动,最后,彻底覆盖住昌华园正门那两块硕大的通花门窗。

前厅不再有光亮透入,门外人声也渐远。我蹑手蹑脚,从旁门闪出街道,还是被提着浆糊桶那两个女生察觉了。她们回头与我对视,目光炯炯,势不两立。一个是曾经过从甚密的小朋友的姐姐,另一个是隔墙而居的铁路工人子女。

片刻,我便带着被背叛的悲伤落荒而逃。

巨幅大字报把昌华园正门从头到脚、连门带框封住了,手工细致,连缝都不留。以小学三年级学生的语文程度品读初中女生们书写的长篇檄文,我居然理解其文意。文章中揭发昌华园人家“奢侈生活”的细节似是而非,我对那些编造内容感到憋屈与愤怒;泄密缺口出自童年友谊,我好生难过。一张大字报就把情绪弄得七上八落,不自觉间对文字的力量产生了莫名兴趣。所有这一切,赋予一九六六年八月那个雷声大作,雨却死死憋着不下的闷热下午好些人生意味。

尽管大字报里对昌华园人家“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描写与现实不符,作者的想象力却打开了我的视野:哇,原来还有那样一种生活哦!这部分肯定是小朋友的姐姐手笔,毕竟她出身于书香之家。而那种以大幅檄文“全屏”封蔽整个门户的暴力文化创意呢,既制造出视觉震撼,又揭了隐私,还造成居民出入的种种不便,更导致当事人产生耻辱感,并招致公众的歧视甚至攻击。这部分应该是两个女生的才情合作。倘若今人在网络暴力等等封杀行为中借鉴其手法,杀伤力真是细思极恐。

不多久,一个年轻的环卫工人受街道革委会的指示,在昌华园正门与侧门之间的墙缝架起长竹梯,用美术字填上了祝愿领袖长寿的红漆标语。

就这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昌华园版本,在我家门前隆重揭幕。
 

1966年刷在昌华园门外的红漆标语字迹尚存,作者摄于2013年
 
(3)大包袱

人之初,果真是性本善么?理得出来的幼年至童年时代记忆奇缺,迄今为止,个人经验仍觉依据不足。反而,人生中第一次明明白白地生出一念嗔恨心,则可清晰追溯到小陈带领广州一中红卫兵上门抄家那天。

按文革运动的“部署”,是“反动艺术权威”首当其冲,“走资派”后来居上。若把“部署”算计所产生的效果代入本文个案,却有点戏剧性了:我父亲的领导也就是红卫兵头目小陈她父亲,在小陈率队抄完我们这些“牛鬼蛇神”之家不久,也被赶进了“牛栏”。
 
镜头拉回我家前厅。
 
当日小陈英姿飒爽,一只脚踏在酸枝云石圆凳子上面,以九十度弯曲的膝盖承托手肘,再以手肘带动手腕,打着圈甩动军用武装带,居高临下询问老保姆蓉姐。这种“舞台调度”使坐在对面凳子上的蓉姐不得不仰视小陈,完全处于劣势,令人震慑。我悄悄挪到家人后边,身边还有互相陪伴度过抄家岁月的发小阿宝。
 
“你!是什么出身的?”小陈喝问蓉姐。
 
蓉姐甚是了得,回答响当当:“你问我什么出身?我工人出身!你们别动我的东西!”数次抄家走过来,也是见过些场面了。当日蓉姐就以她的忠勇与智慧,成功为家里保住一台胜家牌衣车。
 
抄家战绩辉煌,小将们从昌华园浩浩荡荡搬走了六卡车物资。
 
我和阿宝站得远远的,与街坊们一起围观。街坊邻里指指点点,众说纷纭。我心里涌动着无来由也无去处的羞耻感,同时扮演着事不关己看热闹的小屁孩路人甲。
 
小将们分工合作,秩序井然。楼上一个小组把抄来的物件用床单被套打成包袱,由另一个小组合力从临街阳台逐包往下面扔;下面一个小组在小陈指挥下把包袱接过去,由另一个小组负责装车。

红卫兵扔抄家物资的临街阳台,作者摄于2013年
 
忽然,指挥搬运的小陈不慎被一个坠落中的巨大包袱砸中了,“啊”一声惨叫起来。就在战友们纷纷围拢过去查看伤势之际,远远的我和发小却蹦出了一串鼓掌与欢呼:
 
“好嘢!好嘢!”
 
童年的我清楚意识到,自己对彼时彼地痛楚的小陈非但不怜悯,甚至觉得活该。
 
幸灾乐祸是嗔恨心的一个喷发口,它让劣势、无助、脆弱、自卑的人无需冒奋斗与牺牲的风险,就算在围观中也得以受惠,获得一丝报复失败与不公的快意。
 
步入中年以后,我才有意识对自己在人格发展各阶段受过的影响作出评估,走上自我修复之路。
   

(4)五音钟

       

自两名中学女生用巨幅大字报覆盖住昌华园正门,由此掀开红卫兵上门抄家的序幕之日起,登门者无不是来势汹汹,行动者无不如狂风扫叶。
 
那晚,广州八一中学革命小将们在昌华园外喧哗扰攘,砰砰打门。就在红卫兵展开抄家行动之前,家人以神速把五块钱塞进枕头套,着我装睡压紧,以保全家生活费,不容有失。那晚,遭受完大批斗的母亲回到家,来床边弯下身想亲亲我。我睁开眼睛,看到母亲一头秀发被剃剪成令人惊悚的“阴阳头”,恐惧横生,竟断然将脸扭转。苦难中的慈母心被伤了个透。
 
注定此夜无人入眠。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革命风暴过后,无数散弃的大小物件无序堆放,构成了满目狼藉的画面。两个发小来找我玩,见怪不怪,毕竟他们家家都给抄过,只是我家的风暴来得更猛烈些而已。楼房四通八达,地方显大,清空了的柜子也多,没心没肺的我们,玩起了“伏匿匿”(即躲猫猫)。
 

1966年6月的作者,摄于琳琅影相馆
 
新一轮“破四旧”行动中,高个子红卫兵在二楼与三楼的楼梯拐角摘下那座德国造挂墙五音钟。小将抱着大挂钟左看右看,犹疑半晌,隔着满目狼藉的走廊,朝远远的我瞟了一眼。我清清楚楚听到他对战友说:
 
“这是最后一个钟了,给他们留下吧。”端的是心怀恻隐,语出慈悲。
 
毫无预兆地告别了我的十岁,又毫无规划地开始了人生之旅。虽是见步行步,心中有个五音钟会不时鸣响,感知规矩方圆。走过大半辈子才后知后觉,发现当日革命小将为牛鬼蛇神之家保留五音钟之举,竟然闪耀着普世的人性光辉。
 
走笔至此我忽发奇想,在脑海里草草构思了一幅“昌华狼藉图”:各式物件散乱地铺排在画面四周的暗部;主体五音挂钟立于显著位置;行走动态中的黄铜大钟摆被定格,给它打上暖暖的伦勃朗光;黑胡桃木钟壳在阴影中若隐若现,衬托着明亮的主体,氛围微妙动人……

写于2022-01-06 墨尔本
 

文图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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