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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 | 江青:又一位至亲好友散失了

上海书评 新三届 2024-04-2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江青,1956年入北京舞蹈学校。1963年后在港台主演影片29部,获台湾电影最佳女主角金马奖。1970年赴美,在纽约创立江青舞蹈团,曾任香港舞蹈团首任艺术总监。任教于加州柏克莱大学、纽约亨特大学、瑞典舞蹈学院以及北京舞蹈学院。在世界各地进行舞台编导创作演出,包括纽约古根汉博物馆、大都会歌剧院、伦敦Old Vic剧场、瑞典皇家话剧院、维也纳人民歌剧院、柏林世界文化中心、北京国家大剧院、罗马歌剧院等。勤于笔耕,创作舞台和电影剧本,共出版著作八部。

原题

忆文艺



作者:江青


写在前面:《人物》杂志介绍张文艺(笔名张北海):侄女张艾嘉说他是“中国最后一个嬉皮士”;作家阿城为其风度着迷;画家陈丹青称其为“纽约蛀虫”,说自己看了张北海的文章才懂得纽约;导演姜文则把他的小说《侠隐》搬上大银幕,成为“北洋三部曲”的终结篇。

他曾借《侠隐》主人公之口讲述了自己的人生观——相聚一场,欢欢乐乐,然后曲终人散,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

“中国最后一个嬉皮士”张文艺

又一位至亲好友失散、散失了,2022年8月17日张文艺在纽约突然离去,几小时后由夏阳传来瑞典的微信中获悉,一时之间欲哭无泪,人生聚散无常,别离是人生中最令人神伤的无奈!

2022年9月2日,张文艺葬礼在纽约中国城五福殡仪馆举行,无法赶回,葬礼上我们全家由母亲江巫惠淑率江青、江秀、江山、江川献上花圈,悼念这位挚友,想来眼前我唯一可以做的是写此文,聊作对老友的缅念与哀思。

1970年8月下旬,我别井离乡飞往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天地——美国洛杉矶,刚结束了痛苦的婚姻,感到自己唯一的出路是斩断一切往时,往前看、往远飞、越远越好。

以前素未谋面的张文艺、周鸿玲夫妇受友人电影导演陈耀祈之托,热心相助,接机后送往我友人单氏姐妹家,没多久他们夫妇在圣莫尼卡(Santa Monica)替我觅得一简陋住处,是汽车间房顶上加盖上去的一间阳光永远射不进的房。我从A、B、C开始学英文,其它一切由零开始。他们帮我报名上英文课,申请装电话、接煤气水电、办银行开户手续、学习开车。至今记得文艺教我开车时嚷嚷:“教你开车,怎么你性子比我还急?”为了设法把家里资助的钱用到最长的时间,我不舍得添置电视机解闷,也为了省车费不舍得出门。

张文艺在纽约。韩湘宁摄

灯下赶不走自己的身影,关了灯我又怕黑,一生中我没有一个人住一整间屋子的经验,尤其是那段时间晚上经常做噩梦,只能彻夜开灯,半夜里要是在灯下醒来,“影子”就更大也更阴森了。越坐越觉得浑身上下发冷发麻,于是就跑到离我住处有十条街的张家“避寒”。记得有几次午夜惊魂(做噩梦),也在半夜打电话求救。自觉打扰他们已经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但他们总是伸出温暖的援手。虽然是自己的选择到没有人认识我的环境,一切重新开始,但仅仅在一瞬间,我从云端滑入到谷底......

那年我24岁,感念当年他们夫妇雪中送炭并开导我认清残酷无情的现实。记得在美国过的第一个春节,我和他们全家吃了年夜饭后去圣莫尼卡海边散步,星空、巨浪、海风,忽然思念万里之外儿子的思绪袭来,我一下子招架不住,瘫倒在沙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一声不吭,静静地陪我⋯⋯

我们有共同的一些话题和朋友,首先当然是张文艺二哥的女儿小妹儿(张艾嘉)。小妹儿父亲是空军,在她一岁时不幸遇难,小妹儿在奶奶家长大,文艺跟二哥最要好,所以疼爱侄女,两人十分亲近。艾嘉和我在电影界同行外,我们年少时也同时跟两兄弟谈过恋爱,文艺笑说你们差点做妯娌;陈耀祈在南加州大学念电影系时,跟同校念比较文学硕士酷爱电影的文艺是挚友,毕业后到台湾电影界发展,经余大纲教授介绍我们相识;待人接物周到又热心的卢燕跟我及文艺是旧识,在洛杉矶偶偶会聚一下。记得好几次带我们两个一起去作家亨利·米勒(Henry Miller)家玩,亨利是个老顽童,邀请我们陪他打乒乓球,嘻嘻哈哈没有一点架子,文艺喜欢他的黄腔;文艺和卢老太太都一口京片子,喜谈京城里的梨园往事和掌故,两人张口闭口永远称北平,我在北京舞蹈学校住校六年,对京城人的衣食住行还熟悉,所以跟文艺谈故都时有不少谈资。

1963年,在南加州大学读书时的张文艺


我在洛杉矶住了不到两年,周末他们喜欢带儿子Chris远足,怕我孤单常邀我同往,附近有不少酒庄,我们会自带卤菜、茶叶蛋作午饭,去品免费葡萄酒,有时去海边买活螃蟹加工,以前完全不会喝酒的人,慢慢的也喝出了味道,当时需要借酒浇愁抑或本性贪杯?多年下来现在已经养成了喝葡萄酒的习惯。朋友夸我酒量不错时,我总是说:“教我喝酒的师父是张文艺,能不好吗?”

1972年春季我开始了加州柏克莱大学的教舞工作,工作之余,几乎所有的时间全被“保卫钓鱼台运动”占据。70年代开始,以台湾留美学人为主的“保钓”轰轰烈烈席卷而来。在美各大院校的“保钓”人马,大串连似的,投奔大本营——柏克莱。我自然而然地被如火如荼的狂热感染而卷入其中,大家屡次要求我为“保钓”做筹款演出,我乐此不疲。

当时在柏克莱读博的同事刘大任、郭松棻、都是学比较文学跟文艺是挚友,大家藉“保钓”经常聚会,文艺爱酒、爱朋友、爱支持抗争、爱高谈争论,所以频频出现在大本营中。知道他本来就对拿博士学位的事无所谓,看到’战友’们废寝忘食投入“保钓”,而宁愿放弃博士学位,他也自然而然束书缀学“随大溜”。后来文艺写了个剧本《海外梦觉》就是以钓运为背景。

1971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正式正名入联合国,第二年因“保钓”被台湾当局贴了’左派’标签的留学生上了黑名单,大多数报考入联合国语文司中文处任翻译,都搬迁到了纽约居住,文艺全家住在皇后区Jackson Hights 。中国政府对加盟联合国的’新血’表示欢迎,1974年邀请大家到中国游览参观,了解中国的新面貌。但这批知识分子,旅行前后判若两人,开始时意兴风发欢欣鼓舞,接触到真相后变为失望和沮丧⋯⋯幻想破灭后,文艺一边在联合国任职,一边为报刊写文章,以缓冲一下公文翻译工作的枯燥乏味,文章主要登载在李怡主办的香港杂志《七十年代》上。其中他翻译的剧作家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四万字的长文《在中国》最为人晓。

1947年,张文艺就读于北京美国学校

1983年开始,文艺还在《七十年代》开了定期专栏“美国邮简”,文章包括时闻、历史、文化、评论和思潮。文艺在北平上美国幼儿园,在台北上美国学校,60年代中期在美国加州念大学,70年代又在纽约工作,文艺尤其喜欢纽约大都会的包容和多元,退休后为了兴趣,也为了更有广度深度的写纽约,在纽约大学花了好几年选修了六七门课,教授都是研究纽约的专家,教学内容五花八门:历史、都市发展、文化现象、工程建筑⋯⋯每个星期两晚课,每门课三个月。因为他英文底子好,跟不同年龄、背景、肤色、文化、政见的人,都能聊在一起,所以他笔下的纽约,贴切了解美国社会和文化,与任何人写的角度都不一样,娓娓道来细微末节又妙趣横生,纽约历史掌故信手拈来。读者喜闻乐见他广阔的新视野,专栏一写就写了15年。

他感到联合国工作是“铁饭碗”,工作时间也有弹性,只是官僚机构有太多的规范,总而言之想换个自由环境。1975年张文艺遂申请远走非洲,替肯尼亚的联合国环境规划署工作三年,我跟文艺笑说这是去赤道自我流放,要脱胎换骨。去了肯尼亚后,文艺还学了摄影,偶有照片寄来,看他们全家逍遥自在,生活条件相当优越,旅行背景全是大自然风光,一反大都市生活作风,很为他们高兴。至今我还保留着他们从非洲寄给我的红酒色的蜡染长袍,非常别致与众不同。

张文艺在大理洱海边。韩湘宁摄

1978年某日,大白天我正在SoHo舞团排练,突然接到文艺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全家三口回纽约了,现在飞机场,但暂无地方可落脚,问是否可以先在舞团排练厅后面的小公寓安顿下来,然后骑马找马?我不假思索地一口应承:“赶快把行李从机场直接拉过来吧!”

为了将舞团和居家分开,当时我在纽约中城租了一套政府给表演艺术工作者的公寓,所以可以让他们住在SoHo排练厅后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公寓中。唯一的问题是舞团排练时间长,音乐又不绝于耳,感到会打扰他们的作息时间,他们却非常赞赏我的毅力和对舞蹈的狂热,日日夜夜马不停蹄的工作。很难得的是近距离的接触,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排练之余有时我也会到后面聊聊天。鸿玲学的是会计专业,看我完全不会做账,而舞团是非营利机构,账面尤其要清楚,否则很难申请政府补助,就在舞团兼职当了会计。大家同在一个屋檐下,文艺的家人大姊、侄子、侄女;鸿玲的弟弟都和我母亲及弟弟们说说笑笑有来有往,所有佳节也一同庆祝,宛若自家人一样亲近。

张文艺于纽约中央公园船坞,2006年


文艺在SoHo区买了层复式的仓库统仓,装修完毕后搬了过去,跟我在一个区几步就到。文艺除了跟住在SoHo的许多艺文界、画家来往外;跟学术界在曼哈顿居住的王浩、陈幼石、郑培凯、高友功、夏志清,都很谈得来;联合国的同事大都是“保钓”时的“战友”,当年志同道合结下的友谊;影剧圈胡金铨、罗大佑、张艾嘉、卢燕、蔡澜进出纽约频繁,也都是我们共同的旧识。

周龙章的美华协会百老汇四五六艺廊跟文艺门牌366号百老汇家一步之遥,经常会有熟人的画展开幕或新闻发布会在艺廊举办,文艺热心捧朋友的场又有酒会,之后还会去中国城聚餐,他喜欢朋友,朋友也喜欢他,尤其是他讲事论理总是在点子上,没有废话、假话,辩论问题也是有板有眼有幽默感的性情中人。

1995年文艺想到自己退休年龄将至,起意用自己家族的故事作背景写部武侠小说,做了两年研究搜集资料后才动笔,直到2000千禧年完成巨作《侠隐》。我是最早的读者,出版后他还送给了我好几本,要我分送给有兴趣也懂的朋友看。他对老北京的情结通过写《侠隐》圆了他的思乡情、故国梦,他自认为:老年还是可以做梦,这么看的话,也不妨说《侠隐》是一个千古文人的侠客梦,同时也是给老北京的一首挽歌。书中细细描绘当时古都的人、事、景的地志,包含过年节的各种讲究。我是个好吃之人,北京风味的美食书中有大段篇幅描写,看得很馋人但过瘾。

用笔名张北海写的《侠隐》由姜文导演拍成电影《邪不压正》,拍摄前,文艺曾跟姜文说:“你就按照自己的意思去拍,否则就不是有创意的电影。”2018年上映后我迫不及待去看了,感到看不到原著的影子。听到有人问文艺:”电影拍得怎么样?”他的回答千篇一律:“我没有看过,因为电影已经不是我的创作了。”此话当真也不当真,因为我们讨论过电影观后感,他认为文字和电影是两种语言和手段,既然有人拍电影他就要放手,作者绝对不可干预导演。另一方面他告诉我已经开始着手写《侠隐》的电视剧剧本,他以为自己写剧本,可以清楚表达他书中原想表达的主题内容和人物。

后期跟文艺的交往也和电影有关,一天他说来家找我有事相商。原来有电影公司委约他写电影剧本,根据徐訏原著《风萧萧》改编。《风萧萧》是抗战时期通俗的谍报爱情故事,因是畅销小说在港、台多次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在大陆也曾改编为话剧。他已经完成了剧本初稿,来我家时还带了原著要我对照着看。我受宠若惊,告诉他:“我在香港时认识徐訏先生,但你身边有无数‘高人’,哪里轮到我指手画脚?”但他说能够看电影剧本的朋友不多,而我又是讲真话的人,他愿意听。于是暑假时我带了剧本和原著回了瑞典,用功地读也做了些笔记。几个月后回到纽约,跟他谈了意见和想法,但最后的结果就无从知晓。

张文艺


原因是没有多久,刘大任到我家聚会,打一年一度的麻将,带了几条香烟要我有机会时转交给文艺。我打了电话约好去文艺家送烟,鸿玲开门后文艺要我上二楼,一照面这一惊非同小可,文艺脖子上打了白石膏,完全不能扭动。原来前几天在纽约街上,他一只眼突然瞎了,走路失去平衡,回家后不慎踩空,从二楼楼梯滚下撞到硬物所致。

看他瘦长的身影有气无力地斜靠在黑皮沙发上,心里隐隐作疼,那天在他家聊了很久很久,天黑了才告辞。这突发的变故,使他出院后对以后的生活做了新规划。与我谈新规划时文艺并没有伤感,谈到年轻的时候不愿意接受的现实,但现在接受。在无多的岁月里,他想把应当做的事做完,写过的文字要好好整理,人生的意义还是要做你要做的事,直到临死⋯⋯他也表示不可能再跟外界多接触,自己目前一眼瞎、耳不聪、走不稳、腰不直、牙不好⋯⋯因为意识到生命有限,他要好好把握最后的光阴。

我点点头,表示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此后,我关心他的身体,但打电话无人接,往邮箱写信也不回,只好尊重他的意愿,没有跟他主动再继续联系,所有的朋友也失去了他们夫妇的音讯。

2015年12月2日欢聚曼哈顿。站立者右起张文艺、周鸿玲、沈明坤、沈太太、余元裴、江青、陈宪忠,坐者左起周龙章、罗苏菲、陈张莉


读到他接受《人物》采访时说:“侠隐里面蓝蓝问李天然,她说难道人生就是这样,相聚一场,欢欢乐乐,然后曲终人散?李天然说,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你问我的人生观是怎样的,就是这句话。”

几天前回到纽约,参加了9月16日下午,在美华协会四五六艺廊开的张文艺追思会,近二十位好友聚在文艺当年常去的场所,缅念与文艺的交往,气氛十分温馨。大家不约而同的谈到了他爱喝威士忌的趣事,也谈到了无论春夏秋冬,也无论任何场合,文艺的那套招牌行头:泛白的蓝牛仔裤、白球鞋,不羁的嬉皮士形象伴随了他这一辈子。我跟李安都爱烧饭,还讨论了文艺家中喜欢郑重其事的请朋友吃的招牌炸酱面,用酱用料文艺都有传统的讲究,我们用心却学不来。

我刚写了此文,追思会上将文章内容描述了一番,大家当故事听得津津有味。李安则表示人如其名“文艺”,他在曼哈顿百老汇的跃层里见证了近半个世纪大半个华人文艺圈,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还当上了纽约的孟尝君,家中永远都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各路人马不约而同的喜欢聚在他的跃层里,一起畅饮、畅所欲言梦想和信念,文艺代表了纽约一个时代的文艺氛围。

老友追思文艺。左起周龙章、李安、罗苏菲、江青

记挂着过去这几年间文艺的文字创作,《侠隐》的电视剧剧本和改编《风萧萧》完成了吗?其它要整理的文字准备出文集整理到了什么程度?鸿玲告诉我文艺的书桌上一迭迭书写好的纸放得好好的,但他书写了些什么自己并不清楚。重要的是文艺很享受这几年与人隔绝的生活,感到活得清静而自在,况且他走的如此安祥平静,就像熟睡了的孩子一般。

今年九十的夏阳看了我给他寄的追思会合影后,回信:昨天看了这个眼泪都流下。是啊!叹随着文艺的离去,他代表的那个岁月一去不复返!“曲终人不散”,写此文时我没有跟他散失,文艺虽远走它乡,我笔下、心中,他永远在眼前。瞧——他手中拿着一杯威士忌,侃侃而谈!

2022年9月5日初稿于瑞典

9月17日于纽约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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