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昼温《致命失言》(六)| 长篇科幻连载

昼温 不存在科幻 2020-11-06

【前情提要】

语言瘟疫几年前,在北京读硕士的沈念刚开始搞言语矫正。先天性听力障碍的计算机天才诸明走进她的门诊,希望可以矫正自己的语音。沈念带他去做核磁共振,却不慎毁掉了诸明助听用的语音转写眼镜。作为赔偿,沈念随诸明前往山省参加一个科创比赛,路上遇到了对手“温雪”组。沈念发现温雪组女生小岳对同伴李焕隐忍的感情,却没注意到,自己对诸明的爱意也不断升温……


| 昼温 | 科幻作家,作品曾发表在《三联生活周刊》《青年文学》和“不存在科幻”公众号等平台。代表作《沉默的音节》《偷走人生的少女》《泉下之城》《言蝶》《百屈千折》等。《沉默的音节》于2018年5月获得首届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奖。2019年被选为“微博十大科幻新秀作家”,凭借《偷走人生的少女》获得乔治·马丁创办的地球人奖(Terran Prize)。

致命失言

第四章

全文6800字,预计阅读时间13分钟。

沈念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

没有梦,没有记忆,但等知觉一点点恢复过来,一切都不同了。肌肉酸酸痒痒,没有一点力气,腹部受伤的地方倒是没什么感觉。她意识到自己的嘴巴微微张着,整个口腔干得发裂,仿佛轻轻一动就会裂开流血。

她挣扎着抬起沉重的眼皮,屋顶的灯光晃得她发晕。下意识闭上眼睛,那光在眼睑后留下一个红彤彤的残影。

发生了什么呢?愚钝的大脑吱嘎吱嘎运转起来,重新拼凑一条条理性的逻辑链路:她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学妹,学妹带她去了广播室,学妹是从医院逃出来的,她要阻止学妹把病毒通过社区广播室传染给更多人……一阵恶心的恐慌从五脏六腑升腾上来。跟学妹聊了这么久,她肯定也中毒了。那段路走得昏昏沉沉,她像提线木偶一般跟着学妹的指示前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现在她还能思考……也许只是以为自己还能思考,就像疯子认为自己才是正常人……她把这种无法证伪的念头从大脑里赶出去,强撑着继续捋记忆线。

然后呢?尖锐的异物插进腹部,好疼啊。她想摸摸那里,但移动手指对她来说都太难了……然后学妹尖叫起来,然后有人来了,然后是……诸明。

少年的面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沈念猛得睁开双眼,右胳膊肘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她心跳加速,环顾四周,白色的陌生房间空无一人。也许是动作太大,沈念立刻感到眼前发黑,整个身体像掉了线的木偶一样摔回硬板床上,半天都没有恢复过来。

她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看到有人进来了。一个青蓝的色块飘到她身边,轻轻用纸巾擦去了脸上的冷汗。女人面部的线条柔和而熟悉,长长的头发梳到右侧,在结尾处扎成了一个松松的麻花辫。她戴着一个红色细框眼镜,形状和诸明的那副助听设备很像,一双黑色眼眸认真地端详沈念。

“亦言!”


沈念叫出声来,接着惊恐地捂上嘴巴。现在她已经被传染了,那声呼唤岂不是……

亦言笑着摇了摇头。她撩起左耳边的几绺碎发,沈念看到镜腿处伸出了一根暗红色的小棍子,从后面绕到耳垂根部,末端塞进了外耳道。亦言把右手放在嘴巴前面,做了一个张开五指的动作,好像把什么东西撒在了空中,然后左手在左耳边也做了一遍。接着,她的双手十指交叉,紧紧握在一起。

沈念明白了,这大概率是一个可以识别人声的主动降噪装置,在她受伤前就有人在研究,不过当时还是原型机……她到底睡了多久?诸明又在哪里?

看到沈念精神了很多,虞亦言一手撑住她的背,一手握住她的胳膊,熟练地把沈念扶了起来,接着又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一个淡蓝色的大靠枕支在她背后。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像跟学妹相比,虞亦言才是学护理专业的。

起身的时候,沈念还是感到了一阵眩晕。她尝到了一丝血味,然后意识到自己刚才喊得太用力,干燥的嘴唇裂了好几道口子。喝了几口虞亦言递过来的水,她才感觉恢复了一点。

令她没想到的是,虞亦言也给她递了一副眼镜。银白色的细金属框,末端是螺旋状的细棒。

她的近视度数很低,好久都没有用过眼镜了,但既然是亦言给的,沈念毫不犹豫地拿过来戴上。亦言帮她调整了一下镜腿的位置,沈念感到耳道里一阵酥麻,整个人缩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面前的世界突然变了。整个视野的色彩柔和了很多,头顶的灯光也不像刚才那么刺眼。空中飘浮着六个半透明的小球,一边三个,都在视野的边缘。小球都是银白色的,里面隐隐悬浮着三维图案,沈念认出左边的三个图案分别是人像、音符和一只鼻子。除此之外,亦言的头上也多了一个红色的三维加号。她转转脑袋,又把眼镜抬起来看了看,很快意识到这是一种增强现实技术,把虚拟世界的物体叠加到了真实世界上。诸明那个可以把声音转换为文字的眼镜算是它的低配版本,5G全球普及后,更强大的传输能力让很多AR设备轻巧了许多,变成了游戏迷的最爱。

这时,虞亦言在眼前轻轻挥动了一下右手,沈念的视野里随即出现了一个飞在半空中的信封。她下意识伸手去拿,却只是捏住了眼前的空气。但在视野中“碰到”信封后,它立刻打开来,放出一个跟虞亦言很像的虚拟人偶,也梳了很粗的麻花辫。人偶夸张地摆动身体,给沈念比了个心。

沈念扑哧一声笑了。亦言也微笑地看着她。

接着,人偶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横格信纸。它把信纸斜着铺在沈念面前,越铺越大,遮住了四分之一个视野。人偶轻轻跃进信纸中间,弯下腰做写字状。

沈念抬头看了眼亦言,后者收起笑容,伸出食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沈念明白了,这是要通过自主输出来测试她的语言功能。她想起自己辅导过很多学生,有考英语的、考日语的还有考语文的,一个个最头痛的都是作文。这是一个很难遮掩真实能力的模块:不熟悉的符号系统,紧巴的词汇,别扭的语法……流畅的思想几经折磨,就像肉糜挤过细筛。很多自以为外语能力很好的人,一篇作文就会露馅。

抬起手指,沈念心中的恐惧又回来了。她想起在出租屋里第一次做日语量表、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一部分语言能力时的绝望。学妹病得那么严重,她们又一起讲了那么多话……如果她不做测试呢?如果满足于具有维持日常思考的能力,不去深究丢失了多少学过几十年的外语呢?如果她一下笔,发现自己连名字都不会写该怎么办?沈念突然理解为何很多人老人一辈子都不愿意去医院体检了,诊断书会压垮棉花糖一样蓬松的可能性,希望才是最甜美的安慰剂。她悬在空中的食指颤抖了。

一阵温暖从左手的指尖袭来,然后是掌心。虞亦言的手比过去粗糙了不少,但那动作如此轻柔,仿佛找到了给对方注入安慰的穴位。轻柔又熟悉……

仿佛在她昏睡的日子里,每天都在享受这种触摸。

沈念的鼻子一酸,眼泪大颗落了下来。

在这个世界活着太难了,太难了。只有彼此安慰,才能找到走下去的勇气啊。

她写下了一个名字。


评估结果很快出来了,还在沈念的接受范围内:英语能力损失了50%,汉语读写几乎没有影响。她有点庆幸自己读了语言专业,在这种病毒的侵蚀下,多会一门语言的人就好像多了一条命。总的伤亡数据也证实了这一点:移民、双语者的幸存率明显要高出一大截,会一门方言也多少有些防护。全球数亿人民靠英语当了病毒缓冲垫,大洋彼岸的数据却不是很好。沈念想起本科英语老师说过的一句话:“只会一种语言的人才是真正的美国人。”

不管怎么样,她的心情还是明朗了很多。虞亦言也很高兴,给她叫了一份梅菜扣肉。吃饭的时候,沈念眼前一直有一个立体小地球在转圈,晨昏线冲着她这一边。这个信息块也是虞亦言抛给她的,为了展示沈念昏迷的时间。她数不清小地球转了几圈,但看小月亮的动作,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睡了好几个月。最后小地球终于停下了,化身成一面鲜红的旗帜,沈念耳朵里也响起了一阵《歌唱祖国》的高潮部分。

现在已经到国庆了吗?她突然反应过来,差点把勺子惊掉。虞亦言点了点头。

吃完饭,沈念又睡了一会儿。她没有摘眼镜。入耳的材料一点都不刺激皮肤,形状也很符合人体工学,让人戴着很舒服。

再次醒来时,虞亦言已经把她以前的衣服拿过来了。沈念穿戴整齐,在屋里扶着墙走了几圈,便迫不及待地让亦言带她出去看看。

整栋建筑都很陌生。白色的墙壁似乎没有那么坚固,看上去像临时搭建的。走廊两边排列着密集的小门,没有窗户也没有标示。当然,透过AR眼镜看则是另一副光景。她似乎进入了一个共享虚拟空间,没有一处不被色彩覆盖。天花板上垂下紫色的槲寄生,在沈念走过时绽开细小的花朵;右边的墙壁是一整幅动态的《神奈川冲浪里》,时不时冒出浮世绘画风的飞鱼;左边则是一遍遍播放教人戴入耳式AR眼镜的公益广告;每一个人头上都悬浮着一个标志标明身份。

连那些小门也被主人装饰得多姿多彩,只有几个是单调的头像。亦言带沈念看了学妹的房间,上面标了一个月亮和三个星星。这几个月来,学妹也一直在沉睡。根据沈念之前的了解,学妹应该是被打了抑制大脑活动的镇静剂。这样病毒不会进一步损害她的神经,但生命也会缓慢消逝……不过,还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看到半虚拟世界如此繁荣,沈念相信沉睡的人们最终会迎来解药。

拐角处站着一个虞亦言的虚拟人偶,举着厕所和水杯的图案问路人需不需要帮助。沈念愣了一下,她在很多地方都看见了亦言人偶,也许开发这个系统有她的一大份功劳?

沈念想问问亦言。她学着别人抬起右手,把视野边缘的六个小球唤到中间。这次她看清了,它们分别代表着生物(人像),物品(盒子),气味(鼻子),声音(音符),环境(几棵树),动作(箭头)。对了,她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两个小球,代表疑问与警报(问号和感叹号)。沈念碰了碰“生物”,它裂出了十几个小球。她能看三排默认头像悬浮在空中,都是她认识的人脸,用同一种姿势微笑。最下面一排是南城常见的猫猫狗狗。她点了点虞亦言的面孔,选择了用电脑的动作,和“笔记本电脑”、“AR眼镜”贴在一起,然后为她添加了一个实验室的背景,还有敲键盘的声音,最后打上了一个问号。看着这个5s循环的微场景,沈念心里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这在过去可是学动画好几年的学生才能做到的。

沈念右手一扫,数据包一秒传到了虞亦言的眼镜上,对方很快回了个大大对号。沈念笑了,上瘾一般开始制作更多信息块。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做法。沈念想象得到,在无法用语音和文字沟通的世界里,这种基于视觉符号、音乐和气味的信息传递要高效得多。

而且她能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里面肯定用了“诸言”初代系统,它在一年前就开始支持自然语言编程和自然语言建模;再加上早已成熟的物理引擎,对技术一窍不通的学生也可以生成媲美好莱坞大片的特效;5G肯定重新上了,足以支持数据的巨量上载;半导体行业应该也有突破,不然计算设备的体积不可能藏在细细的镜腿里……

对,还有语言学。

体验过整个AR系统,她仿佛回到了多模态话语研究那门课上。

“模态是社会活动中用来表达意义的社会文化资源,”林淑宜教授站在讲台上,身体前倾。“自然语言虽然是最重要的意义表达方式,却不是唯一的手段,绝对单一模态话语几乎是不存在的,例如口头会话的意义是语言和声音、表情、手势、体势等非语言表达方式共同起作用的结果,而书面语的字体、字号、版式、色彩选择也对语篇的意义产生影响。”

沈念在台下记着笔记,突然发现林教授说的话跟手中的《系统功能语言学概论》一字不差。但看书时,沈念只是匆匆掠过这段文字,师长却牢牢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字字都敲进了她心里。沈念放下书,开始仔细揣摩林教授变化的语调和投入的表情……

“我们这里说的模态就是指话语或事件中所涉及的符号资源。社会符号学研究者接受韩礼德的系统功能语言学理论,将符号资源视作人类在一定社会背景和一定历史时刻里响应特定社会、文化或经济需要而创造的意义表达系统,把语言看作社会符号的一种,他们认为分析语言符号得出的结论对于其他符号模式具有适用性,由此诞生‘多模态符号学’,即社会符号学视角下的多模态研究。”

“老师!”有人举起手。

“老师,在这个多模态系统里,可以完全刨去自然语言的存在吗?”

林教授推了推眼镜,认真地望着她。

接着回忆被打断了。亦言把那个信息块又抛了回来,在沈念眼前铺展开。现在坐在电脑前面研究AR眼镜的小人儿变成了两个,新人明显用的是沈念的模型。

5秒后,这个场景变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沈念扑哧一声笑了。亦言明显在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完善多模态话语替代系统吗?

她想不到拒绝的理由。


林教授呢?她有没有参与这个系统的建造?应该有吧,整个底层逻辑的语法少不了高端语言学人才的参与。沈念想着,思念起师长。

她又唤出小球,在“生物”那一栏里划了好几次,才在底部找到了林教授的头像。似乎是用林教授年轻时的照片改的,她一时没有认出来:梳着温婉的发髻,只有黑白两色。

林教授,问号。

一个简单的信息包发过去,亦言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躲开了沈念的目光,眨眨眼睛,双手落在胸前,不再忙着编辑信息块了。

怎么了?

沈念心里一沉,赶忙又发了一个红红的问号过去。

虞亦言还是没有回答的意思。她站在原地,似乎在下什么决心。沈念心里直着急。

半分钟后,亦言才又牵起了她的手,坚定地拉着她往长廊尽头走去。

那是一面窄窄的墙,被一张黑色的帘子遮住了。沈念摸了摸厚厚的帘子,上面印着暗纹,垂坠感很强。她和虞亦言一起缓缓拉开黑帘,一扇通透的落地窗出现在眼前。晌午的阳光肆意打进来,但沈念的眼镜已经及时调整了亮度。

看清500米外的景象后,沈念瞬间僵在原地。

是火灾,还是爆炸?曾经熟悉的医院塌了一半,碎石和砖块杂乱地堆在地上,裸露之处全都熏得又黑又黄,二楼伸出好几根钢筋支棱在半空中。冲着沈念和亦言的那一面,瓦砾堆成了一个小丘。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眼镜自动聚焦,把小丘在视野里放大了。那是坟墓,也是纪念碑。几十张黑白照片镶在表面,人们在暗黄色的相框里微笑。成捧的鲜花簇拥着它们,绿藤从土石的缝隙里冒出来。

然后,沈念看见了林教授的照片。跟她在AR眼镜中看到的一样,年轻而优雅,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就算只是黑白老照片,沈念还是能在那双坚定的眼睛里看到对学术的极致追求,还有对身边人的似水温柔。

沈念的眼泪又止不住落了下来,感到亦言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两人缓缓拉上黑帘,转过身,发现走廊上的其他人都站在原地,默默向纪念碑行注目礼。悲伤同时徘徊在虚拟和现实的空间里,仿佛一阵轻雾。

不用再抛去更多问号,亦言已经在编辑新的信息块了。沈念赶忙擦干净眼泪,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收到了三个小圆球。

点开第一个,沈念看到了一段画质很差的视频。似乎是小区里某个路口的监控,她看不出来时间。几秒钟后,有两个人走进了画面。沈念一下子认出来是她和学妹。学妹穿着医院扯坏的束身衣,高抬着头,自信而有力地向前走。几个月前的沈念则像梦游一般,拖着脚跟在学妹一步之后,双手无力垂在身体两侧。她整个人都没法控制地向一边歪去,好像很快就要倒在地上——她之后也确实倒下了好几次。视频被消音了,但沈念还记得那时她已经被学妹不断输出的语音控制了大脑,全然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问什么就答什么。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

视频里很快出现了第三个人。他穿着一件黑色卫衣,兜帽严严实实遮住了半张面孔。背上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双肩包,下半身是宽松的牛仔裤,像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旅人很快跟上了过去的沈念和学妹,几乎贴着两人往前走。沈念心里涌起一阵寒意:当时她可一点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人。

旅人跟了一会儿,似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或者是在躲避什么,突然就转身跑开了。学妹她们也走出了画面。

第二个视频很短,也是同一个摄像头拍下的监控画面。这回没有消音,传来了自然的背景噪音。

然后是轰得一声,画面裂开了。

沈念知道,这是医院爆炸的声音。她也知道,空手跑开的旅人得到了什么东西:在遇到学妹后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她曾顺从地把林教授实验室的密码说了出来。那里有最先进的医学语言学设备,也有为仪器供能的z级蓄电池,足以造成毁灭半个医院的爆炸……她闭上眼睛,泪水默默滑落。

但沈念只允许自己悲伤一秒钟。擦干眼泪,她想知道那个双手沾满鲜血的旅人是谁,想知道他为什么不受学妹语音的影响。沈念相信,第三个视频会给她答案。

同样是一段监控录像,但画质要清晰很多。

右上角的地球小图标绕着太阳倒转一圈,这时一年前的影像:她似乎在俯瞰一间纯白的小卧室,像宜家的样板间。不,更像病房。她在角落里看见了一套全方位生命支持系统,是很先进的型号,整个医院都没有几套可用。

离摄像头最近的家具是一张小床,跟沈念昏迷时睡的大小差不多。那里同样睡着一个姑娘,五官清秀,皮肤光滑,只是头发很短,只有不到一厘米的长度,头皮清晰可见。她穿着一件完整的白色束身衣,胸部随着呼吸轻微起伏。沈念觉得她很眼熟,但一时没有想到是谁。她就是那个旅人吗?

还没等细想,姑娘突然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如此锐利,紧盯着摄像头,像一道闪电跨越时空与沈念相遇。沈念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姑娘缓缓坐起身,扭头看了看自己的束身衣,做了个清嗓子的动作。然后,她又抬起头望着沈念,似乎说了什么,但嘴巴一动就会被打上马赛克。最后,马赛克消失了,画面定格在姑娘明艳的面孔上:她的笑容清澈阳光,感染力极强。

这个视频也被消音了,但沈念已经认出了这位姑娘。那一瞬间,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作为第一个把病毒带出南非小村落的零号病人,这张面孔曾经出现在各大门户网站的头条,上过几乎所有社交网络的热搜。

没有人知道姑娘还活着,但每个人都知道姑娘的名字。


陈青曼。


后来沈念才知道,这是一年前东非重点生化危害防控实验室五级隔离病房留下的影像资料。救援人员从两万具死尸中救回了陈青曼,然后她一句话就杀死了另一栋楼的几十位医生。

一位名副其实的死神。


即使在AR眼镜的视界里,那扇门也平平无奇,朴素到连把手都没有。

沈念把手放在有些粗燥的白漆面上,回头看亦言。后者只是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级别不够。她鼓起勇气加上力道,轻轻把门推开。

过去的两天里,沈念好好休息了过来,也慢慢消化了瘆人的真相。她知道了失语症患者死亡前拼命想要把病毒传播出去的回光返照状态,也知道陈青曼是如何像神出鬼没的死神一般攻击一个个残存的人类村落,利用高量病毒控常人、放病患、烧医院。有人把她比喻成行走的病毒,以消灭人类文明为己任,属于智慧生命的理性已消失殆尽。各国都派出了军事小组一路追捕,可总是在最后一刻被她逃脱。即使是带了可以中和声音的降噪耳设,还是有大量军人在不知不觉中中招,成了陈青曼的傀儡。

沈念总怀疑,难道是因为国家的青壮劳动力如此不足,使得本该成为顶级智囊的诸明也不得不参军?他对数字的敏感程度、对诸言系统的贡献……怎么看都应该是被保护的对象。而且——沈念总是暗暗希望——他有听力障碍,性格又如此孤僻,就算不怎么会外语,也不会受到太多病毒的攻击,为什么不好好躲在实验室里搞研究呢?

有那么一瞬间,沈念觉得诸明是特地来找她的。疫情期间交通管制,参军是唯一可以跨省移动的手段。而且,当初陈青曼放出的失语病人那么多,也是他在监控里发现了学妹和沈念,主动带领一个小队去救她……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她自嘲地笑了:诸明是何等人物,心中永远只有自己。再加上分别前她对诸明说的那番话……当时两个人的关系就像镜子碎了一地。

此时此刻,巡逻回来的诸明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她终于有机会搞清这一切了。

沈念一用力,推门进了那个小房间。

跟她住的地方差不多,灯光亮眼,家具简单。诸明坐在东北角的一张小床上,膝盖上放着一挺狙击枪。感觉到她的注视,AR眼镜贴心地在枪管前加了一个标签:SCAR-20S精确射手步枪,装备弹道计算机。诸明身边的白色床单上放着几个黑色的金属零部件,脚下是一只长枪盒。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焦油味。

诸明的样子没怎么变,只是头发长了不少。他没有像执行任务时那样在脑后扎起一缕,而是任由发丝垂到肩头,遮住了瘦得有些凌厉的下颌角。没有戴眼镜,但瞳孔在灯光的照耀下有些发红,沈念猜测军队用了更高级的隐形设备。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两个人都一动不动。即使早就做好心理建设,重逢带来汹涌情感已经像岩浆一般将她融化。沈念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大脑迅速被热恋扭曲,没有他的那段时光仿佛是对生命的辜负……同样计量的疑虑与不安也随之涌来。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呢?在过去的一年半中,他过得好不好,对她的感情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他有新欢了吗?他到底——

爱过她吗?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念只能以沉重的心跳声计数。十下,二十下,三十下。相顾无言,情深怯怯。

最后,诸明小心地把膝上的步枪放回枪盒,站起身,走到沈念面前。发丝在空气中颤动,熟悉的气息先一步涌来。

他紧紧抱住了她。

在那一刻,沈念才知道诸明到底经历了多少。拥抱的力度,手臂的触感,连背部都隆起了一层肌肉,无法像过去那样摸到只裹着皮肉的肩胛骨……

沈念的眼泪流了下来:原来在过去的那一小段年月,不只是她在残酷的世界里挣扎。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毕竟,他还爱她。


用一支制作更精细的视频,诸明给她展示了真相的另一面。

陈青曼是零号病人、超级传播者没错,部分失语症患者有回光返照状态也没错,但陈青曼从东非重点生化危害防控实验室逃出来后,以惊人的行动力在交通管制期间游走几个大洲、四处带来混乱的目的并非简单的无差别杀人。或者说,她有迫切想要干掉的目标。

小房间里悬浮着几百个半人像,女多男少,大约有三分之二是黑白的。每个人下面都装饰着彩色的小方块,少的十几个,多的则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像一团无序的马赛克。如果感受到沈念的注视,多模态眼镜会把人像稍微放大,让她看清样子。

沈念认出了已经变成黑白的林淑宜教授,还有几个出名的语言学学者。她发现人像下面的小色块是各种旗帜的图样。有国旗、区旗,还有少数民族的标志。仔细看了一下导师身下的旗帜,沈念意识到这代表着一个人会讲的语言。破解了这个符号后,她再看其他人拥有的旗帜便充满了敬畏。要知道,人成年后熟练掌握一门外语已经是极难极难的事了,会几十门语言的人要么苦练要么天才,要么只是蜻蜓掠水般轻点海面,不去领会一个文化汹涌而丰富的内涵世界。

她注意到了中心的一个彩色人像,看面相不过三十岁出头的中国女郎(不过沈念知道年龄不作数,毕竟年纪很大的林淑宜导师用的也是年轻时的照片)。女郎的头发只垂到耳边,自然地内扣,衬起一张温柔面孔。沈念不认识她,但体态和表情都传递出一种亲切纯真,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

然后,沈念看到了她身下的旗帜:密密麻麻的色块组成了一道无序的彩虹,即使放大也只能看到一个一个像素点,无法得出具体的数字。

沈念惊了:这有可能吗?一个血肉组成的正常人,有可能习得这么多语言吗?随即,一个在语言学子间流传的都市传说冒了出来:据说在语言关键期接受特殊训练的人,在长大后是可以成为“千语者”的存在。他们一生都拥有婴儿习得语言的能力,每一门外语都可以变成母语。

沈念轻轻拨弄人像,发现了好几个这样的人,各个国家都有,最年轻的是一个非洲面孔的明艳少女。但是他们图像都已经暗淡下去了,只有那个女郎还是彩色的。她突然明白了,如果多学一门语言就多了一副抵御病毒的铠甲,那这些多语者、千语者当然会是陈青曼首先要铲除的目标!

诸明这些军事小队的存在,与其说是在围捕神出鬼没的陈青曼,倒不如说是要保护这些人。毕竟如果病毒没有解药,他们将是人类文明最后的希望。

我要走了。

诸明发来一个信息块。

去哪里?

沈念已经可以从容回应。

诸明一挥手,房间的地板上铺开一张世界地图,人像纷纷变小,落在上面成了一个个星黄色的坐标点。

猩红的箭头从东非出发,一路曲折连接了十几个坐标,被触碰的地方都变成了灰色。最后那代表陈青曼的箭头指向南城,停留半刻便快速北上。越过深圳湾,越过上海,甚至越过了北京。最后,箭头停在了山省北部,千语者女郎在的地方。

接着,无数个青色的箭头从全国各地冒出来,直指山省,其中一个的起点就在南城。

什么时候?

沈念又问。

诸明伸出食指,转了两圈。沈念知道这是两天后的意思。这已经是新的一门语言了:转动手指代表地球自转一圈,转动手腕代表月球绕地一周,握拳转手肘则代表一年;逆时针是过去,顺时针是未来。

然后他又做了一套复杂的手势,是沈念两年前教会他的手语。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我们需要你的语言学能力。”


沈念愣在了原地。她想在诸明身边,当然想。她想再一次和他交流,想解开当时的心结——那感情太复杂太纠结,不是一两个3D模型可以表现清楚的事。

但她也答应了虞亦言,要留下来一起改进多模态话语替代系统,亦言此时就在门后等她……而且,沈念身体里的一部分在尖叫着拒绝再次靠近陈青曼。她昏迷了这么久,恐怖一日还历历在目:无法思考,惟命是从,昏昏沉沉如行尸走肉……那还只是被学妹传染,如果开口的是死神陈青曼呢?下次遇袭,侵蚀的必将是她的母语能力。

她想成为另一个学妹吗?让大脑变成蓬松的蒲公英,在辞世前拼命把病毒传染给最爱的人?她可以安全地留在亦言身边,毕竟林教授已经死去,陈青曼没有回来的理由——目标已经变成了远在山省的千语者。

她望着诸明泛红的眼睛,没有立刻给出答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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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电影《未麻的部屋》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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