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是那个屠龙少年……

与怪物战斗的人，应当小心自己不要成为怪物。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尼采

在上个周末和朋友们讨论起一个很有趣的话题：屠龙少年为什么会变成恶龙。其实这个话题真的被不少人讨论过。但我今天想聊点不一样的。

在人类历史上，举凡英雄主义题材的作品中，“勇士斗恶龙”都是不可缺少的故事。只不过故事中有些恶龙是真真正正的怪物。相貌狰狞，生性残忍。而有些则是泯灭人性，贪婪狂妄，涂炭天下，民不聊生的“人形恶龙”。

在西方神话语境里，恶龙代表了贪婪和破坏，同时也具有强大的力量。隐喻躲在黑暗中的邪恶。在不同的传说和故事中，勇士与龙的搏斗都被认为代表了善与恶之间的较量。勇士战胜恶龙，意味着邪不胜正。例如，在北欧神话中，巨龙法夫纳本来是侏儒国君主赫瑞德玛（Hreidmar）的长子，由于贪婪受诅咒的财宝而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赶走了兄弟变成了毒龙，最后被西格尔德（Sigurd）杀死。俄罗斯也有三头喷火龙戈里尼奇（змей Горыныч）的传说。它最终被传奇勇士多布雷尼亚·尼基季奇（Добры́ня Ники́тич）杀死。在各种基督教教义以及衍生的文艺作品及文化中，也不乏圣人与龙搏斗的事迹。

但也流传着不少描述勇士在斗败恶龙后，自己又化身成为恶龙的故事。我把曾经听到的一个讲给大家。故事发生在很久远的以前。有一条恶龙占据了一个村子。它威胁村庄每年必须给它献祭一名处女，否则就会用喷火和毒液杀死更多的人。为了救村民于水火，每年都会有一位少年英雄勇敢的前往恶龙巢穴屠龙。但所有前去的人皆无一生还。又有一位少年英雄出发后，村里的人悄悄尾随。他们看到少年在龙穴里用剑与恶龙展开殊死搏斗。最终，恶龙倒在了勇士的剑下。少年踩着已经倒下的恶龙，身边到处都是恶龙收集的金银珠宝。光芒照亮了整个山洞。少年放下手中的剑，身上开始慢慢长出鳞片，利爪，尾巴和尖牙。故事的最后，屠龙少年变成了新的恶龙。

那么接下来让我们充分展开想象。那个屠龙少年到底是怎样变成的恶龙。特别声明：我们今天的故事，都是建立在西方万恶资本主义的恶龙形象上展开的，和东方的祥瑞之龙毫无关系！

故事支线1：少年在目睹了恶龙造孽后，立志要成为一个守护正义造福一方的英雄。但仅凭一时的血气之勇是不可能战胜恶龙的。于是，少年决定查阅历史文献找出恶龙身上的弱点，拜访名师学习惊人武艺，筹集精良的武器装备，号召懵懂的村民共商屠龙大计……在这个过程里，少年学习了恶龙的战斗方式，懂得用恶龙的方式思考，也掌握了“用魔法打败魔法”的手段。但任何事物都是因果关联的。当人在主动学习知识的同时，势必也会被这些知识背后的立场、观点所改造。学得知识，也收获了偏见；获得力量，也塑造了性格。当少年终于可以挑战恶龙的时候，两者除了外形和目标不同，在很多方面已经非常接近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恶人其实并不是天生的，而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因为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是兽性和神性共存的。当胜利来得太突然，神性无法压制兽性的时候，屠龙少年就变成了他当初最反对的样子。

故事支线2：少年终于掌握了屠龙的手段，他在村里人复杂的眼神中，带了三张刚烙好的糖饼，信心满满的出发了。不要问我为什么非得是糖饼而不是别的。因为正好赶上这波儿了。当少年抵达龙穴，看到的并不是充满硫磺味道的岩浆和阴森骇人的场景，而是遍地散发着迷人光彩的金银珠宝。恶龙也没有摆出战斗姿态，而是在一群美貌少女的簇拥下，好整以暇的等待少年的到来。面对少年满脸的惊愕，恶龙微微一笑：“先不急着动手，来，我们坐下聊。”

少年：……

一边是留在龙穴享受丰富的物质生活和美女，另一边是在成为英雄后面对的嫉妒、猜忌，抹黑甚至暗算。毕竟，任何人在凭空得到一笔庞大的财富的时候，不遭人觊觎是不可能的。既然屠龙少年是村里培养出来的，财富也应该平均分给村人。但就算全部拿出来分掉，也会有人怀疑少年私藏了大部分宝藏。毕竟，说到贪婪，普通人比起恶龙不遑多让，而且愚蠢还有过之。至于那些没有寻回女儿的人，可能也会堵到少年的家门口要人。而既然背负着屠龙英雄的盛名，总不可能对这些普通村人大打出手。权衡最后的结果，少年选择了和恶龙同化。当然，少年也可能会想，杀了你，这些也都是我的。于是这条故事支线就又回到了故事1。

故事支线3：当英雄少年终于战胜恶龙，在恶龙庞大身躯后面，隐藏在龙穴深处的一个小屋的门打开了。从门里走出这个村子里最具权威的一群人。是的，龙的背后其实是人在操纵。面对已经蒙圈的少年，最年长的人说话了。他肯定了少年为了保护村子和村民勇于挑战恶龙的行为，但也严肃的指出少年的鲁莽。破坏了村子里围绕着“恶龙故事”产生的IP产业链。影响了村里的旅游收入和上级的“治龙拨款”。所以，必须由少年顶替成为新的恶龙。

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有一个洞穴隐喻（感兴趣的朋友可以阅读前文）。在一群懵懂的人中，最先转过头站起身的人会看到背后的真相。这时候他有两个选择。第一，走出洞穴主动接受真相，并且还要把真相传递给身边还没有醒来的人。但代价是会遭到质疑、嘲讽，攻击甚至因此丢掉性命。第二，主动接受改造，与那些操纵火光和投影的人合作并成为其中一份子。所谓的恶龙，其实是一群聚众作恶的人共同创造出来骗人的。

故事支线4：对于恶龙来说，需求就是每年要村子里的人贡献一位处女。而他又坐拥无穷的财富。那么问题来了，他何必要威胁村民。只要亮出自己的巨额财富，然后以珠宝为聘礼宣称要“迎娶”一位美丽的新娘不是更好？村里的人必然会以竞争成为“龙婿”的岳丈为荣。就算他不打算这么做，还可以用很少的一部分财富买通村里的人成立“护龙小组”。替自己宣传村里有龙的好处：虽然每年要付出一名处女作为代价，但可以保证村子里的人免受外面其他恶龙的欺负。这是必要的牺牲。更何况，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倒霉。人们不要只看着失去女儿的人家有多么痛苦，而要顾全村里祥和幸福的大好局面。并且告诉大家，人不可能斗得过龙。屠龙是一件极其愚蠢的想法。然后让村里的人互相监督，发现有人生出屠龙的想法要及时汇报。谨防有人企图“用魔法打败魔法”。而那些所谓的屠龙少年，不过是恶龙创造出来的代言人。目的是每隔一段时间让村子里的人产生点希望。不是少年变成了恶龙，而是屠龙者和恶龙本来就是同一人。所谓勇士最终变恶龙的故事，其实都是恶龙编的。

故事支线5：少年终于战胜了恶龙，迎接他的是夹道欢迎的人群、鲜花和掌声。各大媒体的头条纷纷刊登屠龙少年的事迹。各界名流争相与少年会面。著名品牌为了争夺与少年的签约权打得头破血流。少年的事迹被越传越远，越传越像神话。就差说少年是三拳两脚打死恶龙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大堆视频博主蜂拥而至。少年的家人也被在路上拦截拍摄。他随口说出的一句话都会被人抄录下来仔细研究。网络上充斥着各种编造出来的 “屠龙少年语录”。

自媒体作者当然更不会闲着。诸如《这个人终于来了，恶龙已经被吓尿》《快看呐！恶龙跪求放过》《恶龙被斩首，龙族黄金时代的终结》为作者赚足眼球和流量。就连早已断了联系的人，也纷纷通过挖掘少年的往事写出一篇篇题为《你不知道的屠龙少年二三事》《当他举起剑的时候，我在干什么》《到底是谁给他的屠龙剑》的锦绣文章。就连小学生期末考试的作文题目都变成了《记一位屠龙少年》。这一切，对于从乡村走出的淳朴少年来说是那么陌生而且魔幻。于是，少年开始飘了，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了完美的圣人，拯救世界的英雄，人间无敌的存在。他逐渐变得暴戾、自私、贪婪。直到有一天，他的身上开始长出黑色的鳞片，利爪，尾巴和尖牙。在一片赞美声中，曾经的屠龙少年变成了新的恶龙。多少年以后，历史不再记得少年的功绩，只剩下他变成恶龙以后的凶暴。

故事讲到这里，且许我点评一二。

人在低谷的时候大多会保持头脑清醒，一旦达到人生巅峰，马屁的味道就显得甘甜许多。在电视剧《笑傲江湖》里，上官云第一次见到任我行，便说：“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属下谨奉令旨，忠心为主，万死不辞。”

任我行怒道：“什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

而当任我行夺回日月神教的宝座之后，属下拜见他高呼“属下参见文成武德、仁义英名圣教主，教主中兴圣教……”口号的时候，任我行心中却想：“无威不足以服众，这个跪拜之礼，我看也不必取消……”

此时的任我行功成名就，必须在教主之上再加一个圣字，方显不俗。而对于不愿意趋炎附势的令狐冲，也日益不待见起来。当谎言和马屁充盈的时候，“圣教主”难免会走上前任的老路。历史也将进入下一次轮回。

其实每一个人都可能会从曾经那个单纯的屠龙少年变成恶龙。比如你起先反对暴力。但发现用讲道理的方式行不通，于是开始练武，让自己首先变得强大。结果发现以暴制暴果然好用。索性就放弃了说教，干脆用拳头讲道理。反对暴力的你最终变成了暴力的支持者。甚至更冷血、残忍。

再比如说，我们都非常反感键盘侠，讨厌有人动辄搞上纲上线。但同时我们又会努力扮演着键盘侠。因为网络的副作用之一就是容易让人习惯于用上帝视角去审视和评论一切。当人自以为站上道德制高点的时候，往往感觉有神光护体。任何“觉悟不够高”的人，都应该是被批判的对象。而对于那些不时祭起政治正确的人，我们也会以同样的方式予以回敬。你上纲上线我也上纲上线。正是在这样“用魔法打败魔法”的过程中，我们潜移默化的接受了“魔法”背后的逻辑和价值观。这就导致在遇到与我们观点立场相悖的时候，不会理性分析而是立刻开喷。我们相信媒体，追捧网红，迷信权威，甚至对谣言深信不疑，唯独不愿意独立思考。这个时候的我们，其实已经变成了我们最讨厌的样子。

那么终极问题来了。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所谓的“屠龙术”吗？我认为是的。网上有句话说的好：在荒诞的时代里，思想就是一个人最后的也是最坚强的“武器”。而我觉得，在思想前面还要加上“独立”二字更为妥帖。但这件武器真正的作用并不是杀死恶龙，而是将恶龙锁进笼子里，驯服并防止其作乱，且保障自己不会成为那恶龙。

就写到这里吧。尼采说：不能听命于自己者，就要受命于他人。

谨以此文献给9月的最后一天。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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