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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茂君|古镇饮食风情——东湖纪事之四

特别约稿 洞域 2020-08-31

古镇饮食风情

——东湖纪事之四

文/陈茂君

富顺县城居沱江中游,顺流而下,在泸州汇长江抵重庆,出三峡达上海。逆流而上,经内江入简阳到成都。自流井的盐商、内江的糖商,都在这儿设有商号、货栈,货栈里经常堆放着几千担盐和糖。水码头上,常泊着几十条货船。夜晚,满江灯火,蔚为壮观。县城东门、西门外那遮天蔽日的黄桷树下,每天歇足的挑夫成队队。   

经济繁荣,带来了饮食业的兴盛。板板桥王三和的红烧鲤鱼、李结巴的牛肉、李意兴的素席、刘锡禄的豆花饭,各式各样的风味小吃,红极一时,惹得几十年后,富顺籍作家易劲秋先生在《富顺风物琐忆》里怀念不已,以排解身居台湾的乡愁。   

富顺县城东门沱江对岸有一座小镇,叫东湖镇,建于明代,我的童年、少年就是在这小镇上度过的。东湖古镇是沱江上的水码头,又是富顺县城去隆昌县官道的起点,自古热闹、繁荣。古镇六七百户人家八九千人口,主街三里长,有“两巷两坡一桥”,两巷——大巷子、小巷子,两坡——龙马坡、米市坡,一桥——菊家桥,这些都是交通要道,道路两旁住满了人家。   

清晨,淡淡的晨雾中,响起“邦邦邦”敲竹梆子的声音,这是在推销泡粑。迎着竹梆子声,母亲“依呀”打开门,递过钱,从顶在头上的泡粑筐子里拣走几个热气腾腾的泡粑,然后把我从床上叫起来,把泡粑递给我。   

泡粑是大米泡胀磨成浆,蒸笼里放上用竹篾围成的格子,上面铺上布,浇上干稀适中,经过发酵的米浆。出笼时,白生生泡酥酥软兮兮,是可口早点。这种泡粑多用碎米制作,所以价格便宜,一分钱两个,小孩儿巴掌大小,椭园形,中间拱圆,周边扁薄。这是普通的。

清光绪年间,富顺县城经营小吃的郭三娘,配上苡仁、芡实、黄豆,磨成浆,发酵后再加进白糖,搅成糕浆再蒸,这样蒸出来的泡粑形似棉桃,自然开花,色泽雪白,松泡滋润,质地细嫩,清甜微酸,远近闻名。后来传艺于林玉山、林兆华、罗国际等人,百年不衰,1990年获四川风味小吃奖。

只是,这种泡粑小户人家吃不起。

比竹梆子声还要早的,是从乡下来的小孩儿的吆喝:“嗯呵.……侧耳根咯呵,丝茅草、斑鸠窝、遇秋转……侧耳根鲜嫩的根、叶可作拌菜,佐酒拌饭俱佳。其余几项,是草药,煎水当清凉饮料。   

接着,就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颤微微吆喝:“魔芋……”    

这时,茶客们早已坐在茶馆里,喝着刚从沱江里挑来的水烧开沏的茶,这儿的茶客不喝隔夜水。三开茶后,叫来三两个油粿子或几块油炸糍块,权充早饭。用湿手指把掉在桌上的芝麻沾上来吃后,就离开茶馆,忙自己的营生去了。   

茶馆渐渐冷落,锅魁铺就热闹起来。当街一个烘炉,炉顶一块平底锅。面团在硕大的柏木案板上揉呀揉呀,然后抻长,扭成大小均匀的面团。擀面杖一边擀一边在柏木板上敲打着,“啪,啪啪”,因此,小镇把制作锅魁叫成“打锅魁”。夏日中午,整条街都被这“打锅魁”声打得好静好长,人也被打得好困好寂寞,或者想起从前的许多和将来的许多来。   

面团擀平后,先在平底锅上烙,然后移开锅,这锅也是烘炉的封盖,把烙热了的锅魁放进炉里烘烤。刚出炉的锅魁,又香又白又泡,缀上烘焦的斑点,色香味俱佳。锅魁看上去泡软,吃起来却很有韧性,耐饿。因此极受挑夫、水手们的欢迎。聪明的家庭主妇把锅魁切成一小块一小块菱形,同油腻的残汤剩菜一起烩,吃起来又香又韧,当菜又充饭。   

这叫白面锅魁,吃时还可以撕开,中间夹上卤肉、凉粉、凉面、凉拌大头菜丝、炒鸡蛋等,变成各种风味。

制作白面锅魁时加进红糖,就成了混糖锅魁。混糖锅魁色泽棕红,皮酥香,内软松,甜润可口。制作白面锅魁时加进花椒末和食盐,就成了椒盐锅魁,椒盐锅魁吃起来咸鲜微麻,酥香可口,又是一种风味。

打锅魁不远处是舂糍粑的,把糯米泡到一定程度,在甑子里蒸熟,倒进一个很大的石舂里。这儿的石舂不叫石舂叫“对窝”。四川有句歇后语“背起对窝跳加官——费了力不好看”,就是说的这个对窝。对窝的石头很讲究,硬青石制成,很沉。这种叫法很形象,舂时,不是用舂棒对着石舂舂吗?舂时发出“扑扑扑”声,尾音有些粘,“扑扑扑”声于是越发显得沉闷压抑,直到把糯米舂成泥状。

吃糍粑时需蘸佐料。佐料有几种,最简单的是黄豆粉,就是黄豆炒熟后磨成粉。讲究些的在磨时加进些炒过的花生米、芝麻,高级的是炒芝麻拌白糖。糍粑也多是贩夫走卒、挑浆者流吃,因此,卖糍粑备的佐料也多是盐炒黄豆粉。摊开糍粑,上面密密厚厚撒上一层黄豆粉,卷上就往嘴里填,边吃边走。

据说,糍粑属小吃,最初全川的糍粑都是甜的,是富顺人为适应自流井盐场的马帮、挑夫消费,降低成本,最先将糍粑改为咸的。

中午,豆花饭店生意兴隆起来,富顺县豆花以其“滚、嫩、绵、白”适中,蘸水“辣、麻、香、鲜、甜”俱备闻名全川。

青瓷海碗里,雪白的豆腐上,红玛瑙般的蘸水,翡翠般的香葱,热气袅袅,香味扑鼻。

富顺豆花,首屈一指数刘锡禄厨师制作的,他成功地在豆花蘸水配方中加进中草药(香料)成份,因此,他的蘸水闻之清香异常,食之辣、麻、香、鲜、甜俱备,辣而不燥,麻而不涩,香而不郁,鲜而不烈,甜而不腻,绿色保健。但要分辨出究竟是哪种味来,似又说不清道不白。改革开放后,刘锡禄的豆花蘸水发展成富顺香辣酱,享誉全国,年产值过十亿元。如今,富顺豆花技艺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富顺豆花蘸水获得国家地理标志产品保护。

豆花饭店卖饭不用秤称,而是用碗扣。一只海碗盛满饭,一只二碗盛满饭扣在海碗上,拿开二碗,算做一碗,叫“帽儿头”。一升大米(4.5市斤),六七个“帽儿头”就能盛完。扒饭时,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鼻尖触到饭堆。因此,吃饭时吃相不美,先伸长脖子,张大嘴啃掉“头”,然后才能用筷子扒。

富顺县的“帽儿头”不同于成都的“帽儿头”。成都的“帽儿头”煮饭时水掺得多,饭很粑,舀进碗时,把饭添得松松的,只往上堆,堆成一顶帽子。这种饭哄眼睛,耐看不耐饿。而富顺的“帽儿头”饭是沥米饭,甑子蒸熟,较硬,专为下力人食用。   

挑夫们狼吞虎咽豆花饭和隆起的肩肌,店外沉重的盐巴担子,饭桌下,一条黄狗在桌脚和人腿间窜来窜去觅食。这该是一幅绝美的市井风俗图。   

晚上,酒店挂上明亮的美孚灯,接待那些歇下来的沱江上的水手、自贡盐场的“盐担子”挑夫、南来北往的行商座贾。   

酒店分两种格局。一种是兼营酒店,这种酒店备的下酒菜简单,多是豆腐干、炒花生、炒胡豆豌豆、麻花、豌豆粑,卤兔子头、兔肚、凤爪、鸭爪鹅爪、鸭肠鹅肠及各式下水,到这儿来喝酒的多是不肯花钱或花不起钱的酒客。粗瓷碗盛二两烧酒,一分钱买一对凤爪,半个屁股坐着、一条腿蹲在条凳上,一只手抱着这条弯曲的腿,慢慢呷,倒也有滋有味。或三两酒客,一边摆龙门阵一边喝,叫话下(拌)酒或“打话平伙”。多长时间,店家也不赶。或排出几文大钱,倚着曲尺柜,三下五去二几口喝干,手背抹抹嘴,抬脚就走。   

另一种是专门酒店。这种酒店备有散装高粱酒,也备有瓶装泸州老窖曲酒、宜宾五粮液,备有荤菜,煎炒蒸煨卤拌样样齐,店里还备有热气腾腾的抹了香皂的毛巾。到这儿来的多是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食客。   

店家用细楠竹筒做的提子量酒卖。酒提子有大有小,区分重量。酒家用提子从粗瓷坛里提出酒,提得高高地往碗里斟,碗里就冒起白色的泡沫。有经验的酒客,能根据泡沫的多少和消散的快慢,辨认出酒里孱没孱水。    醉意朦胧中,踱进茶馆,用沱江水沏上一碗云南下关沱茶,占一楠竹靠背椅,抱着白铜水烟袋,吸着成都坝子上的什邡烟,舒适懒散地听说书人说古道今。每当说书人说到,“欲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啪”,惊堂木一敲,从台上走下来,手托一个反转的铜锣收钱时,就有人离开座位,走出茶馆,吃碗担担面或者一碗抄手,再回到原座听那“下回分解”。站在屋檐下的则一哄而散。这时,一个声音趁机响起:“炒米糖……开水!”声音同货色一样,热气腾腾。   

儿时,最高兴的是讨得一分钱,买一只卤兔头或一对卤凤爪,满手满嘴是卤汁地撕咬着、啃啮着、吮吸着,站在茶馆屋檐下听评书。听不懂什么,但说书人手里的纸扇挥舞着,惊堂木“啪啪啪”敲打着,煞是激动人。

饮食是乡愁,几十年过去了,那竹梆子声、叫卖声、打锅魁声,那泡粑、糍粑、卤凤爪,一直响在我耳边,美在我心头…… 

题图、插图: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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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茂君——

学问不如人,赚钱不如人,写点煎炒蒸煮,算得什么本事;

亲戚休笑我,朋友休笑我,安于煮字疗饥,聊以打发闲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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