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行唐“扫地僧”百炼精钢得一剑
千金易得,一剑难求。
武侠小说里,高手行走江湖,总有一件不同凡响的武器。
得到这件武器,往往又伴随一段浪漫的冒险,或者残酷的恩仇。
金庸《倚天屠龙记》、古龙《天涯明月刀》、梁羽生《七剑下天山》,哪位成名武侠作家,没有一部以刀剑为记忆符号的代表作?又有哪位热爱武侠的读者,不曾好奇过那些江湖传奇兵器真面目,甚至幻想亲手一试它们的威力呢?
武侠小说另一经典套路设计,是总有个扫地僧式的人物:无名之辈横空出世,不仅隐喻着一种关于“成就”的反传统解读,还映射了我们对于热忱和梦想得到张扬的渴望。
行唐县铁匠庄村的铁匠李住军,就是这样一位如扫地僧般,把关于武侠、关于刀剑、关于传奇的幻想,从文学拉进现实的——能工巧匠。
行唐县城向西北,上碑镇辖内,从320县道上一个很容易被错过的下道口拐进去,大片玉米地被一条乡间小路分开,顺着这条路走,先过下滋洋村,跟着就来到一个面积和人口都不显眼的小村庄——铁匠庄村。
李住军的铁匠坊,在这个不起眼村庄里最不起眼的角落。为了尽量减少对村民生活的干扰,他把铁匠坊选在一个三面皆不邻人的位置,就在这嘈杂又遗世独立的氛围中,炼出了“百炼花纹钢”,重现中国冷兵器史上华彩一章。
1974年,山东临沂苍山汉墓中,出土了一把东汉永初六年(公元112年)制造的环首钢刀。这把刀长过一米,刀背还有错金铭文:“永初六年五月丙午造卅湅大刀吉羊宜子孙”。
“湅”,这里是炼的意思。“卅湅”,意味着这把刀经三十炼,即折叠锻打了三十次。
中国铁制兵器源远流长。“百炼钢”,有说发明于西汉中期,因其工艺超群,效用出众,在历史资料中广留名篇:曹操、曹丕、曹植,都曾咏赋赞叹;《梦溪笔谈》《天工开物》,有关于百炼钢的记载;林则徐曾在奏章中说“其打造之法,用铁条烧熔百炼,逐渐旋绕成团,每五斤熟铁方能炼成一斤,坚刚光滑无比。”
百炼钢打造的兵器受到历代兵家、藏家喜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些兵器上,常常遍布美丽的花纹。
这些花纹变化丰富,自然流畅。鬼斧神工处,即使巧尽人工也不能及。因此百炼钢又有“百炼花纹钢”的美称:百炼,概括锻造不易;花纹,则形容它的神采韵味。
根据李住军的经验,一块钢材被折叠十次,层数会迅速增加,至三千层左右;每一次叠压锻打,钢材里的杂质和表面氧化层都不断挤压、脱落,钢的性质也愈加质密和纯粹。
每一次锻打,钢块发生的变化都不同,这种“不同”被记录和保留下来,形成了钢块上的通体花纹。
李住军说,这些美丽花纹其实是折叠锻打的副产品,古人发明百炼钢,是为了求得材料硬度和韧性的最好平衡,这样造出的兵器既有威力又耐持久,不会轻易地折断或者卷刃。
这和今人为求花纹好看而青睐百炼钢刀剑,有很大不同。
但是,既有威力又有颜值,不更无敌吗?
百炼钢虽然威力大,形制美,甚至被视作中国顶级兵器的标志,但奇怪的是,它却没有在出土文物数量和技艺传承规范上,展现与其名气相当的演进之路。
这或许与其耗材过靡、工艺过繁有关。
曹植《宝刀赋序》曾记载:魏王命有司造宝刀五枚,三年乃就。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实力,三年才打造五把百炼钢刀,效率确实堪忧。
费工,还费料。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称百炼钢“每锻称之,一锻一轻”。李住军也说,炼花纹钢,五斤钢块能炼出两斤好钢,这还是现代钢料远远好过古代,才能从“五斤炼一斤”变成“五斤炼两斤”,但即使忽略古今计量的差异,这百炼钢锻造费料的毛病,没改。
李住军从十一二岁起,就跟随祖辈父辈打铁。
那时候他小学还没毕业,每天放学回家,就给大人们拉风箱、搭下手——却从来没见过哪位老铁匠打造百炼钢。
“俺村为什么叫铁匠庄村呢?就是铁匠多。一个村不到一百户,不足四百人,那时候全村得有三十多盘炉。一盘炉最少仨人,拉风箱的,领锤和大锤。你想想,这得多少壮劳力使着?人家说我们家32代传人,我估计有点夸张,但从我记事起,爷爷、父亲、大伯、叔,就在院里打铁,他们上头应该也是。”
子承父业后,父亲曾给他唠过:自己的父亲,也就是李住军的爷爷——锻打过花纹钢,可真好看!
李住军还听父亲说,家里曾藏有一把这种好钢制造的良刀,可惜,在行唐被日军占据的年月,缴走了。
父亲也打了一辈子铁,却从来没有打出过百炼钢,没造出那么美丽的传统刀剑。他为这手艺的失落,深深遗憾。
铁匠村以外的人们,更无从记得这项传统工艺。以及用这项手艺打造的刀剑上,那独特的力与美。大家都说:
“不是刻、不是绘,铁上面‘打’出花纹来,做梦吧?”
李住军从小看爷爷、父亲在铁砧熔炉旁展示精湛技艺。他对手艺与造物之间的神秘关系,一生向往。他定要恢复这传统手艺,让人们再次为中国铁匠、中国工匠的本领,由衷赞叹!
父亲欣然支持。
老人把自己一辈子没有尝试过、却从父辈口中反复听说、深刻于脑海的,所有关于折叠锻打花纹钢的技术,一招不留地教给了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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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但是,李住军还是失败了一年又一年。
百炼花纹钢,真的没那么容易。
不起眼的钢板,一米长、三十厘米宽,李住军将它切割成巧克力板一样的预备料,每小块“巧克力”仅10厘米×5厘米,根据刀剑大小投放钢料。
一把80厘米长的汉制长剑,大约需要8块“巧克力”。
一块一块银白的“巧克力”叠放在一起,入炉以1100度左右温度炼烧,出炉后在空气锤上砸成长条钢坯。
钢坯剪断成小块,再叠在一起,入炉炼烧。
再出炉锻打,剪成小块……
如此周而复始。
利用现代设备坚持传统技艺,是李住军的梦想。
李住军说,古代人没有空气锤等现代工具,好工匠一年打两把好刀剑,也不夸张。
而他虽然提高了锻打效率,但是百炼钢的技艺恢复,还有许多难题需要克服。
百炼钢的淬火很关键,也是容易失败的环节。
淬火分两步,先在机油中降温,再入凉水急淬。
两道程序的火候和时间,有一处掌握不好,剑就造不出来:
“淬火要亮黄色,像下午的日头,能目视却不能直视。”
“如果芯发白,变成上午的日头,那就是温度过了——剑一入水,立时可断。”
“如果颜色带了枣红、暗红,则温度过低,这样淬过的剑,缺乏韧性,受力后回弹无力,跟满大街的‘样子货’没有区别。”
李住军说,他的眼睛不太好。
因为盯着火块的时间太久了。
云淡风轻的话里面,不知炼进去他多少年的刚强与韧劲儿。
传统锻剑,常常是火与伤成就的美丽。
六年,李住军炼成了传说中的百炼花纹钢。
其间,他访曲阳、定州、山西,打听不到这项传统技艺的下落;
妻子嗔怪他自讨苦吃,放着熟悉的工艺不使,非要去烧一批又一批“废铁”;
老父亲虽传授“秘笈”,但其实只有个轮廓,实操当中诸多难题,依然让他连连吃苦……
但这些都不及被人怀疑的那一次,最令他彷徨。
2010年,李住军的传统技艺还在摸索之中,有时他打出不错的纹路,激动得睡不着觉;有时又功亏一篑,留下一桶一桶废铁渣和满地残坯。
更没想到的是,公安找上了他。
车上装着刀样物件,家里还能生产刀剑——李住军不得不费尽口舌,向警察同志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愿“只做一个简单的铁匠”:
他想打出一种现实之中找不到的,集合了优秀硬度与韧性的钢材;
他想用这种钢材,复原中国古代传统刀剑,以验证我们在曹操、李白诗篇中感受过的那种雄健豪迈之风,并非只是文人臆想。
“人家到我家里,看了我做的刀和剑,看了我打铁下的功夫。没有为难我,就是嘱咐:不可以开刃,缺什么手续赶紧办。”
“从那儿以后,也有懂的人提醒我,可以申请一个传统技艺保护方面的支持,这个对我帮助很大。”
不做江湖剑客,愿留传统神工。
为什么一定要恢复百炼花纹钢,这种只存在于历史和传说中的手艺?
为什么一定要打造刀剑,这种远离现代生活、只能在想象空间闪耀光芒的无用之物?
李住军对这些问题似乎没那么上心。
他关心的是:找他制刀打剑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对他这小村小院里的故事,越来越有兴趣。
如今在李住军家里,四处摆着剑匣——很多剑匣却空空如也。
因为打出刀剑来,往往摆不上几天,就被热情的朋友或客户“抢”走了。
“以前还发朋友圈显摆一下,现在不发了。发了,人家找来,结果东西已经被订走了,不好意思……”
以前他认为,人们买刀买剑,或为祈福、或曰镇宅,后来接触到各式各样的客户,他才更了解,在和自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钢铁上,蕴藏着多么丰富的文化内涵。
荆轲刺秦王,秦王不能拔剑,为何?人说秦剑长,历史上的秦剑,到底有多长?
西汉环首刀兴起,长剑退出战斗,却成为职官服饰礼仪的必备。这基于怎样的工艺变革和社会需要?
李白豪迈浪漫,“起舞拂长剑,四座皆扬眉”,还敢写下“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名”的不羁诗句,“仗剑走江湖”究竟是他的浪漫想象,还是真实人生?
从钢成为剑,要经历复杂的过程;匠人成为艺匠也如此。
李住军锻的是刀剑,炼的则是手、眼、心。一部厚重的刀剑文化史,慢慢被他炼入生命,而他手下锻造的兵器,也越来越有传统味道。
客户上门求剑,喜欢跟他聊天,交流关于传统兵器和手艺传承的东西,李住军说,这些也打开了他的眼界。
李住军见过定做刀剑后,自己动手一点一点打磨刀柄、装配刀鞘的手作爱好者;
也见过拿着图样来寻找马槊、虎头钩这样冷门作品,而后对其历史侃侃而谈的冷兵器迷;
曾经有一次,他差点拒绝了一位求购三十多斤方天画戟的客户,以为对方的要求不切实际,谁知人家在小院里拉开架势,向他展示了颇见功底的武艺,原来,这是一位武学世家的后人,好不容易找到铁匠师傅能够打造趁手的兵器传承家学……
李住军发现,在自己醉心的工艺美学领域,竟然聚集着这么多,对中国传统文化充满热情、充满眷恋的人们。
于守仁今年70岁。
他在李住军接触打铁的年纪,接触到中国武术,并经历了完整严格的师徒传承学习,如今在石家庄长安公园教太极拳。
“我学习武术快60年了,没有一把真正的剑。”
于师父当然有许多把剑,各式各样的收藏;但是,那都不是他想要的“心中之剑”。
他出生在山东,老家离章丘不远,熟悉铁艺;兼之习武多年,一把刀剑好坏,他弹指即可判断。
为了找到一把好剑,他说,自己曾经一路骑行寻访,转遍了河北有名的刀剑出产地,却屡屡落空。
机缘巧合。今年6月,一位随他学拳的徒弟听说了李住军,陪他到铁匠村探访,武术高手与良工美剑不期而遇,这才完成了多年夙愿。
习武,为什么一定要有把“真剑”?
从2006年开始跟随于守仁学拳的徒弟池志宇,如此回答这个问题:追求“剑”的真实感,并不是追求它的所谓“杀伤威力”;持剑者希望手中长剑真实地引领身体,提升武学的意境,在人与器之间,展开一场无声而默契的对话。
手中兵器如果是表演道具,身体怎么可能领悟和表达真正的精武精神?
池志宇曾花费不菲价格,买过好几把剑。但是,“重心不对,用料不对,造型、护手都不对,给你弄好多稀奇古怪的装饰,比如装个花梨木的鞘,或者金线银线镶嵌……”
池志宇说,这样的“奢侈品”,对追求武学的人而言,毫无意义。
守艺之道,惟在求真。锻剑和习武,坚守者的追求如此相似。
传统工艺剑锻制技艺,这是李住军每天干的铁匠活。
这是为他赢得客户和名声的手艺。
这也是从2016年开始,先后成为行唐县、石家庄市以及河北省级别的,政府支持保护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
鼓励李住军的人越来越多,需要他的人则更多。
铁匠庄村现在除了李住军,还有四户仍在坚持铁匠手艺,问他:你们会不会是最后的铁匠?孩子们会不会继承你好不容易挖掘和恢复起来的传统技艺?
他对此,则毫不担心。
大儿子大学刚毕业,并没有跟他打铁,而是像别人一样,成了一名普通上班族。
但是父子两个坐在院子里,讨论唐代陌刀的有关历史时,儿子如数家珍,比他更熟悉、更较真。
以前打造不熟悉的传统兵器,他需要找县里老师为他画图;现在,许多刀样的设计和精绘工作,都由学设计的儿子一手承包了。
他越来越感到:年轻人的能力,不可小觑。
孩子愿不愿意成为铁匠,他并不着急:
“我这辈之后,咱管不着。但我觉得,这技术能留住;这手艺,断不了。”
“以前我打传统刀剑,证件不全,干得偷偷摸摸。但你看现在,这么多人——别说支持多少——起码认同我干的事情有价值。”
他在视频平台发布的手艺展示,点赞网友来自全国各地;
有年轻人远在鹿泉,却追着想找他学艺;
还有向他买剑的客户,聊得久了,竟然动了向他学习锻剑的念头……
关于未来,李住军说自己相信艺无止境,他的意思是不是说:不仅探索的深度没有尽头,当真正喜欢一样事,把它干长久的力量其实也比想象中大得多?
来源/燕赵都市报
文图/燕都融媒体记者刘采萍
编辑/魏鹏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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