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刘擎 | 中美之间的危机在于“信任”的持续丧失

友朋文化 友朋说 2022-04-23


文章根据每周三晚

“同人读书会”直播内容节选整理

经刘擎老师授权发表


张松:从中美双方相互认识的角度看,两方之间都存在一定的认识模糊,中国人很难读懂美国,美国人也同样看不透中国,特别从1920年以来的100年间,中国的巨变甚至超越了历史上的任何时期,使得中国在国际上变得越发扑朔迷离。要了解一个国家,其制度的形成是绕不开的话题,美国的制度又是其立国之本,在美国制度形成的原始基因与中美制度差异方面,请刘老师首先为我们做个讲解。

 

刘擎:美国立国之本也挺复杂的。简单化地说,从《独立宣言》中就有非常激进的意识形态。如何解释美国的立国思想,在美国也有争论,有人主张完全用基督教的新教传统来解释,这个在学术界比较边缘,学界主流可能更强调约翰·洛克的政治哲学对美国奠基的作用。我个人比较认同洛克主义的解释。洛克的自由思想是普遍主义的自由观,对当时的英国而言太激进了。17世纪英国的自由观念是传统的特殊主义自由观,英国人享有的自由,依赖于英国特殊的自由传统,这是作为英王臣民的自由,不是普遍的个人自由。而洛克的认为人的平等自由权是天赋的,没有任何前提条件的,是人与生俱来的。托马斯·杰斐逊撰写的《独立宣言》完完全全体现了洛克的思想,所以学界都认为《独立宣言》是表述约翰·洛克思想的第一个政治版本。《独立宣言》宣称人生而平等,政府是没有权力的,所有的权力都来源于平等自由的个体,政府的权力也不是来自个人让渡的权利,而是仅仅获得了个人权利的执行权。政府唯一的目标或功能就是保障每一个公民的权利不受侵害,同时提供一定的公共服务,使公民能够依据自身的权利去追求自己的生活目标。如果政府不能做到这点,就成了人民起来革命的理由。今天人们常说的美国的“白左思想”正是起源于这种激进的现代政治哲学,所以白左恰恰是内在于美国政治思想传统的。这种思想对人民的意志力没有多少限制,而对政府的权力有很强的约束,是一种相当激进的理想,在建国之初缺乏实践性。而《美国宪法》以及联邦党人的思想相对保守,与《独立宣言》构成了一种具有张力的平衡,这才具有政治实践性,实现了一种共和主义的宪政。许多美国政治思想史的研究专家认为,《独立宣言》是美国的“根本大法”,甚至高于宪法,是美国的立国之本。在美国南北战争时期,如果没有以《独立宣言》作为依据,北方对南方的战争就是违宪的。因为美利坚合众国是一个自愿的联邦,参与各州当然可以自由退出。所以从宪法来看,分离主义的南方选择退出联邦而另起炉灶是符合宪法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林肯只能诉诸更高的精神原则,判定在废奴的问题上,南方维护奴隶制违背了《独立宣言》的原则。虽然我们都知道,美国内战并非起源于解放黑奴,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南北贸易的逆差。但如果没有废奴,林肯的战争就没有正当性,就是违背宪法的。所以不难看出,《独立宣言》是美国立国思想的最高原则,诉诸一种普遍主义的理想,这也构成了美国的价值观核心信念。这也构成了美国人的民族认同的特殊性,所谓“理念型民族主义”:成为美国人的意思是你认同美国的这套信条,而不是老欧洲那种基于血缘与土地的民族认同观念。这也是美国区别于其他民族国家的一个重要特点。

 

张松:《独立宣言》就像我们熟知的共产主义,都是一种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是一种目标。

 

刘擎:是的,美国的《独立宣言》和美国宪法其实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理念,前者是美好的理想,后者则是权衡的实践。如果真的按照《独立宣言》中那种普遍主义理想行事,那美国就应该打开边界,欢迎和接纳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人,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不现实的。所以学术界主流观点认为,美国的外交思想和政策中,既有替天行道的理想主义,也有注重利益的现实主义,这两方面都有,也有内在的紧张。但我们谈论国际事务的视野,太注重现实主义。我们常常听到一句正确的废话——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这当然正确,为什么说是废话呢?因为这句话本身并没有告诉你“利益”究竟是什么。利益是人们认为重要的事物,但什么是重要的呢?这需要一个价值标准的框架才能确定。而这个框架会随着我们的价值观念的变化而改变。中美之间的价值观念存在差别,这会导致我们双方对利益的判断产生差异。比如南海问题上,基辛格在和傅莹对话中有过讨论。傅莹认为,中国实际上并没有阻碍美国的航行自由,而基辛格强调,中国是把南海的航行自由看作是中国给予美国的特殊待遇,而美国则希望中方能明确,航行自由是一项国际权利,包括美国海军的航行自由,这是在《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中规定的。这其中就有观念之间的差别。中美之间的许多分歧与价值观的差异有关。


 

张松:可以说美国的制度基因,和中国是完全不同的。

 

刘擎:但是,从普世理想而言中美的文化其实还有蛮相似的一面。对于中国来说,无论儒家伦理还是马克思主义,都信奉普遍主义的价值。也就是说,好的事情,大家应该都会喜欢,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马克思的理想是要解放全人类,换来一个美好的新世界。儒家也倡导了一种普遍的和谐秩序,这种秩序在任何时代和地域都应该有感召力。美国的《独立宣言》也是如此,同样是一种普世理想。但在国际政治舞台上,近几年民族主义的情绪越来越强劲,民族主义既不同于马克思主义也不同于儒家思想,与美国的《独立宣言》同样南辕北辙,这一点非常值得深思。但在政治文化方面,美国受洛克思想传统的影响,许多人主张“守夜人国家”,认为国家就是工具性的存在。而中国人对于国家的理解就相当不同,国家不只是工具性的,许多人相信国家本身具有内在价值,是忠诚和归属感的来源,有一种共同的价值认同。所以,对于国家应当在多大程度上需要介入和干预经济事务,中美两国的观念也有相当大的差异。

 

张松:大家都知道现任的美国总统特朗普执政期间,出现了种种令各国匪夷所思的事,觉得这个人做事很随性,完全利益至上,甚至毫无章法可言,更无可预测了。那么您觉得在疫情之后,中美关系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刘擎:常听人说:对于特朗普,唯一可预测的,就是他的不可预测。其实中美之间的贸易争端,涉及的因素很多。最近一轮的全球化有个特点,就是在每个国家内部造成了裂痕,,引发了某种内部分裂。在美国,有受益于全球化的硅谷和华尔街精英,也有底层的技术劳动者,忍受着全球化造成的低收入与高失业率的压力。同样在中国,有沿海城市的贸易兴盛,也有西部内陆城市的发展相对迟缓。除了经济,文化上也产生了分野,有赞同全球文化的全球主义者,也有反对全球化的本土主义者。所以,特朗普上台,重要的支持力量来自全球化的反对者,这部分群体是全球化中的挫败者,特别是美国的传统制造业的从业者。美国的传统制造业开始向成本更低廉的中国以及东南亚国家转移,造成了美国国内传统产业链上部分环节的大量外移,低技术型企业倒闭,工人失业。正是这样一部分群体在某种程度上将全球化带来的挫败归咎于中国,认为是中国的发展抢夺了他们的饭碗,而特朗普正好是他们的代言人,认为前任的总统们并没有代表他们发声,认为是中国利用了美国设定的全球化框架反过来对美国进行了掠夺,所以特朗普为了选票,需要为美国的这些“受害者”发声。当然以硅谷为代表的全球化受益者们大多不支持特朗普。

 

我认为,特朗普连任的可能性不大。有些专门从事美国选举研究的专家认为特朗普的连任不太可能。但对于特朗普这位不可预测的总统来说,结果如何,很难担保预测必定准确。


 

假设特朗普的连任未能成功,如果拜登当选下一任美国总统,那么拜登的对华政策很可能又会回到疫情发生之前的某种僵局,就是虽然有进展,但是非常曲折缓慢。拜登作为一个稳健老练政治家,对于中国可能不会那么咄咄逼人,会有更大的迂回空间。他也很可能会努力修复与欧盟的密切盟友关系。虽然特朗普做出围堵中国的态势,但实际上新的围堵战略很难持续。首先,在美国内部并没有就此达成共识,所谓华盛顿对华战略的新共识是并不可靠,这只是一个“负面共识”,就是过去的接触战略不太有效,但新的战略究竟是什么,争议很多。其次是在对中国的问题上,特朗普没有能力建立与与欧盟国家的战略同盟,很难动员欧盟国家共同对抗中国。但民主党不同,如果民主党上台执政,很可能会对中国施加稳定的不那么强烈多变的压力态势,所以中国也得以形成更加融贯的、更加深思熟虑的应对政策,来与美国展开磋商,看哪些方面需要力争,哪些方面可以妥协。这样,两国关系有可能恢复以往的常规化。与特朗普打交道有一个麻烦,就是无时无刻不在临战状态,经常有出其不意的举措出现。虽然持续着接触和谈判,但效率是非常低下的,更谈不上向前的发展了。一般说来,大国关系应该有个范式,什么事情是可做的,什么话是不能说的,应该有个章法,但现在中美关系的范式被打乱了。

 

张松:很多人说,在疫情之后世界改变了,中美关系也会彻底改变,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中美有很大可能会脱钩。你怎么看呢?

 

刘擎:我知道这种说法,也阅读了许多文献。但我的判断不太一样。我认为在当下脱钩的冲动是存在的,有时很强,甚至可能出现短暂的脱钩趋势,但最终不太可能实现。在疫情过去之后,说不定要有一两年,中美关系还是会回到疫情爆发前的状况,这不是一个稳定的状况,但脱钩的危险要低得多。中美关系不仅仅是两个大国的关系,而是对世界局势有着界定性的超级大国关系。虽然脱钩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脱钩的成本是非常大的,对双方都难以承受。

 

比如谈到“新冷战”,这个美苏两大阵营的冷战时代完全不同,打个比方说,苏联和美国的分歧,类似“分居状态”,双方处于两个基本独立的经济体中,基本可以做到互不往来。而中美是在“同居状态”下发生的争端,好比一对室友,住在同一间屋子里整天争吵,这两人分别住在不同的楼里隔空喊话,是不一样的。同居争执可能会导致分居,但成本太高,而且关涉方也很多,就不太容易实现。因为明明有一个更好的选项,那就是合作,而且这个合作的好处是有历史经验的支持的,那么这个选项就会成为挥之不去的诱惑。因此,中美关系更持久的议程,是如何改善合作的问题,而不是要不要合作的问题。

当然维持合作遇到的困难是很多的。同处一室的关系有时候更有利于缓和分歧,但这种关系因为更紧密,“容错率”也会更低。正因为走得近,彼此就更在乎“你是谁?”而不只是“你做了什么”。比如对路人或陌生人而言,我们不太在乎这个人什么样的人,只会在乎我做了什么。就像商店里的营业员,只要他的服务周到就够了,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对于顾客来说根本不重要。但我们对于更密切的关系,比如对于朋友和家人来说,就对你是谁的更关注了。全球化让许多疏远的关系紧密起来,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这是一个“近身的世界”,中国与美国的关系也是如此,越来越紧密。在这种关系类型中,“你是谁”变得比“你做什么”更为重要,因为对“你是谁”的判断决定了对你行为的长期预期,这也是建立信任的关键要素。

 

所以,这里涉及到国家在世界中的定位和自我理解问题。对中国而言,我们在对外关系上有《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等传统,中国领导人一直强调中国的崛起是和平的崛起,也始终倡导合作共赢。但中国自身的表达与外部世界对中国的感知并非完全相同。除去那些顽固的“敌对势力”之外,还有许多外国人,他们对中国的感受和认知仍然是模糊不清的,是犹疑不决的,甚至有许多质疑。这就会造成信任问题,他们还不太放心,中国是否真如我们所说的那样和平、开放和包容。所以在当今这个特殊的时代,伴随着中国经济增长以及新的世界地位,中国更需要清晰的自我理解以及更融贯的自我阐释,这在很大程度上也要求我们自身的不断改革,在国际社会中赢得更广泛和持久的信任,这是一个具有挑战性的任务。

 

张松:目前国内的互联网上,对于特朗普或者美国存在着不少不太理性的评论,这些话基本都是偏情绪化的,刘老师能否给我们些建议,如何冷静的看待中美关系。

 

刘擎:对于特朗普全世界包括美国民众,情绪化的评论比比皆是,这没什么可多说的。对于美国,可能要注意的是分殊化处理。你看任正非,他在许多访谈中,都反复强调要把美国政客和企业分开,把政府和民众分开。美国有整体性的国家利益,但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存在各种团体和倾向,对中国也有不同的认知和态度,不能“一言以蔽之”。另外,对美国乃至对西方国家的情绪化反应,也有一个久远的心理原因,并不难理解。就是中国人对于“西方列强”的历史记忆有着根深蒂固的创伤。中国原本是个伟大的文明国家,但在近代以来被西方列强殖民和侵略,因此会自然产生一种“雪耻情节”。所以,遇到任何问题,我们先不管是非对错,首先关心的是:这是中国的还是美国的,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这种思维和人类心理倾向(比如“群内忠诚”)有关,但是我们需要意识到格外极端内外对抗的思维模式是建构的,也是可以转变的。

 

我想特别需要反省的是,在抨击美国的时候,我们是在反对一个霸权结构本身,还是在反对美国的霸权地位?我和一些学生交谈,就发现有些同学,并不是反对霸权本身的不正义,而是不喜欢这个霸主不是我们而是美国。这就像有些“仇富心态”,并不是反对不正当不公平的平富结构,而是只是仇恨富人不是自己。这种心态,特别容易接受弱肉强食的“实力政治”的逻辑,认为没有什么国际正义可言,强权就是正义。许多人以为这才看清了世界政治的逻辑,但如果这种观念流行起来,就很难形成真正的文明大国的政治文化。世界的“无政府状态”,并不意味世界政治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或者仍然是一个世纪前的局面。今天的世界存在国际秩序和国际机制,当然还很不充分,距离理想的全球正义还有很大的距离。但绝不是没有基本的秩序。比如,我们现在都知道了,美国在2003年准备打伊拉克的时候,为了能让联合国通过,千方百计编造“证据”,要让各国相信伊拉克隐藏着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当时的美国国务卿鲍威尔还挨个给许多小国家打电话,说服他们在联合国支持美国的出兵。这些都被揭露出来了,证明了美国政府的虚伪。但是,美国为什么要让联合国通过?如果强权就是正义,美国何必还有这么煞费苦心,这个头号军事强国打伊拉克不是想打就打吗?不是,因为世界已经改变了,再强大的国家也不能为所欲为。这是世界政治文化的改变,对所有国家都产生了一定程度的约束,包括美国。世界也变了,但有不少人的认知还停留在霍布斯版本的世界里。所以,我希望有更多的年轻人能够明白,对中国而言,没有强大是不行的,但只有强大是不够的,实力并不是一切。孟子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对于不断崛起的中国来说,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是,中国在国际上是否赢得了更多真正的朋友?

 

—— 友朋会在线课堂 ——



—— 推荐阅读 ——


赵林 | 人文主义思潮与人性的复苏

高全喜 | 刺杀案与火药桶:东北亚百年迷局

金雁 | 为什么书生总会败下阵来

许纪霖 | 文人中的信徒,还是信徒中的文人?

刘擎 | “摆脱西方?”比盲人更盲目

张松 | 矫若惊龙,累土静山

刘擎、唐小兵 | 你们都不懂,你们没读书!

杨奎松 | 幸福终点站

刘擎 | 西方社会的政治极化及其对自由民主制的挑战

张松 | 库斯科的太阳

许纪霖 | 五四:文明自觉,还是文化自觉?

鲍鹏山 | 孔子过时了吗?

朱学勤 | 逝去的铁三角和轻佻的当下

胡适 | 我们对西洋近代文明的态度

唐小兵 | “强迫的忠诚是表面的”

马国川 | “台湾四公子”陈履安:我参与的台湾转型

杨成 | 疫情之下,普京和特朗普来了一次“投桃报李”

赵林 | 疫情中的文化反思

钱理群 | 板凳甘坐十年冷

高全喜 | 全球化将提高“门槛”

赵林 | 卢梭和它的“血手”

赵林 | 风云变幻之际,更应反思内心

马勇 | 全球化的,不应仅仅是经济

张松 | 晨谧之邦——我眼中的朝鲜

张松 | 从波斯到伊朗

【阅读与行走】张松 | 纯净之域,世界之南,遥望可及

朱学勤、秦晖、荣剑 | 革命与改革,一字之差。

李泽厚 | 我不喜欢,这大概是我的偏见。

赵林 | 宗教改革与大国兴衰

文贯中、马国川 | 世界呼唤“良性全球化”

张松 | 我会重生,你也一样!

李开元 | 人生无常,万物有主,慎之敬之

徐庆华 | 一斋艺话:关于书法

张松 | 吾爱龙井茶

包刚升 | 论民主的二十个误解

马国川 | 所信的道你们已经守住了

胡适 | 多解决些问题,少谈些主义

许小年 | 保护私有产权,国退民进,放松管制,全面减税

韦森 | 疫情之下 , 反思中国经济改革历程,当重读马克思

高全喜 | 法制、道德与信仰

马国川 | 是国家的政府,还是政府的国家?

秦晖 | 1966 — 1976

许纪霖 | 五四的历史记忆:什么样的爱国主义?

赵林 | “上帝”与“恺撒”的冲突

沈志华 | 中苏关系的来龙去脉

马勇 | 中国联邦制的失败

余英时 | 仇外是中国的一个舆论传统

杨奎松 | 60年前的“中国道路”

张松 | 从波斯到伊朗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