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多久脱离熟人社会,把自己也当成陌生人了?” | 调研营笔记
大家好,这里是乡村笔记Beyond The City。
7月11日到7月18日,我们举办了第一期的定制调研营,学员都是来自四川成都石室中学的同学们。
从灯火辉煌的城市街头走向重重叠叠的山川,车窗外是望不到边际的山丘起伏,林海波澜。
这大概就是课本中“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最真实的写照。
活动的主要地点是屹立于悬崖上的苗寨——金龙村,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体验。
入村调研、赶集、打糍粑,在学习中感受最真实的乡土;撰写调研报告、设计乡村地图,用各种方式保存乡土的记忆;自己买菜,做一顿自力更生的晚餐。
有关行程的详细过程就不加赘述,我们想和大家分享的是,在这一周的时间中,我们在一个村子里看到了怎样的“乡土中国”。
ps:今天写文章的时候心情亢奋,手稍微抖了抖,一不小心四千字,是平时的两倍。但我可以说,这是乡村笔记所有文章中,对乡村洞见最深的一篇。
1. 乡土中国的熟人社会
在第一天调研回去的路上,遇到了一个背着一大摞草木的七十岁老爷爷,在路边休息。
他是个采草药的老人,孩子外出打工,平时在家里没什么事情做,就上山采草药来贴补家用。
小姑娘们拦住半路的卖货车买了个西瓜,送他回家,在聊天的过程中逐渐熟络。
“大爷您背的是什么呀?”
“你们是从城里来的娃娃吧?在哪里读书呀?”
“您的小孙子真可爱,他的爸爸妈妈都在外面吗?”
老人对我们这群初来乍到、对村子的一切都无所知的陌生人也没有冷漠或是戒备,一起走山路的过程中就像邻里邻居一样闲话家常,还带我们去他家里做客。
“我们希望让学员感受的就是乡村里,这种熟人社会的亲切。”调研营的课程老师李尚阳说。
调研营阅读的教材是《乡土中国》,在日新月异的人文社科学术领域从未被超越的大师著作。
费孝通老先生在书中说,乡村“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
顾名思义,在村庄的熟人社会里的人都是熟人,没有外人。人们生于斯、长于斯,是看着邻居家的孩子长大的,而自己也是在别人的眼里看着长大的,所以在这么一种熟人社会里,大家都是自家人。
即便有陌生人来到乡村,也会迅速地融入这种亲切的氛围中。
而我们在走进村子的过程中,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乡村的人就像山林中的花叶草木一样,依赖于泥土,落地生根,让我们这些外来者也能怀着学习的心态进入其中,被热情相待。
2. 农业文明与“简朴”的生活
老爷爷时常上山采草药,一个人背着五十斤重的草药往返几里地,房子里铺的满地都是。而一斤草药的收购价是,几毛钱。
这样真的好吗?我不禁在想。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句话,在今天的课本上似乎略显俗套,要我们回归每顿稀饭咸菜大馒头的俭朴生活,似乎不太可能。
但农业文明毕竟是中国文化的根基,是我们民族的魂。农业植根于土地,而乡村是农业文明的载体。即使是为了不饿肚子,也应该守住中国的乡土。
我们的瓜果蔬菜,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是从超市里冒出来的,而是从乡村的田间地头里长出来的,是农民用布满厚茧的粗糙大手一点点采摘下来的。
居住在城市里,平日里的下午喝奶茶吃茶点、深夜点夜宵鸡排烧烤小龙虾,衣食无忧,不代表着农业问题不存在。中国连续多年成为世界最大的粮食进口国,这并非一个轻松的话题。
主要的农业区,在西北、东北和西南地区,而这些地方又是农业反贫困态势最严重的地区。一旦生态遭到破坏,后果难以想象。
我们的社会从未远离过乡土,而我们的年轻人却久居城市,离乡土越来越远。
在行程中的第六天,学员和老师们到集市上买菜,自己摘菜、洗菜、做晚餐。
虽然大部分炒菜的工作都是老师指导和帮助下完成的,但第一次在炉灶上架着大铁锅炒菜,着实让我们开了一次眼界。
也许将来,我们都会在忙碌的学习和工作中只顾得上在食堂或快餐店解决三餐,甚至连水果都会买便利店里现成切好的,但我想我们不会忘记那种亲手摘菜、削土豆皮、洗西红柿的感觉。
什么是生活?这就是生活,简朴的生活。
不是要舍弃物欲,过空谷隐士般的生活,而是追求“简朴”,即去除多余的东西,知晓什么才是自己真正需要的。
保留生活中最原始、最质朴、最纯粹的东西,就是简朴。
比如一日三餐,口腹之欲,我们可以偶尔放假的时候去各种餐馆寻找新鲜美味的菜品,但人类在文明发端之初,保留的最质朴的饮食习惯是自己采摘蔬果、狩猎肉食,用火加热。
“自己动手”,在简朴生活中至关重要。它是乡村人生活的常态,即便在日益追求效率的城市中,只会煮泡面打荷包蛋的人也会被人笑话不会生活。
更多的日常里,我们可以采购自己喜欢的食材,按照自己的口味、习惯做最适合自己的餐饭。
虽然俭朴的生活可能已经远去,但乡土中国在向城市中国转变的过程中,“俭朴”也可以变为“简朴”。
3. 像一只蚯蚓,钻进乡村的土壤里——
参与式访谈与蚯蚓式视角
在乡村进行田野调查、调研访谈,是最锻炼能力的一件事情。到了乡村,首先要抛弃城市人的优越感,抛弃自己是外来⼈的旁观感,也抛弃课本和学术呆板的理论应用,融入他们的生活之中。
一组学员第一次入村调研时,就遇到了一点小挫折。
大家先是在村子里遇到了一位老婆婆,围上去打了招呼后,便开始询问信仰什么样的神,有什么祭拜的习俗和节日。
唐突而略带生硬的询问,结果可想而知。老婆婆说她口齿不太清楚,友善地婉拒了询问,然后告诉我们可以在哪一家找到懂这方面的人。
乡村的人还是和城市不同,即使拒绝也是和颜悦色,带着友好的语气。在城市的街头发问卷做调研,拒访的路人在摆手的时候,往往眼睛从来不会离开手机屏幕。
经历了小挫折后,老师指导大家要学会“如何问问题”。
所谓调研,不是调查研究我们已知的事物,也不同于在课本和理论中纸上谈兵,而是走进一个全然未知的世界,接触一套我们不熟悉的现实生活。
“⼀定要熟悉农村里生活的人的语言习惯、思维习惯和生活习惯,要抛弃我们在课堂上或者学术论问中的呆板的话语和思维习惯,重新回到生活和实践中,回到真实的土地上。”课程老师李尚阳说。
接着,我们遇到了一位去挑水的大哥,彼此打了招呼后先是开始聊起了家常。
“你们吃了吗?从哪里来呀?是住在山上面,做活动的那些人吗?”
“是呀是呀,大哥您去挑水吗?”
“对,家里没水了,都是去水井挑的。”
“山上的水很甜吧?”
我们跟着大哥一起去看山上的水井,看他挑着两桶沉甸甸的水,便上去帮忙舀水,之后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从村民们的饮食、祭祀,聊到神灵的信仰。
我想,这是对城市孩子们来说至关重要的一课,教会他们如何与人沟通交流,如何把理论应用到实践之中,又能做到在实践中“忘记”理论的刻板套路。
最高明的调查方法,可以被称为“参与式访谈”。使我们自己成为乡村的⼀部分,不以⼀种“鸟瞰式的视角”,而是以⼀种“蚯蚓式的视角”来看待乡村和乡村的人,“变成”一只蚯蚓“钻进”乡村的土壤中。
罗纳德·哈里·科斯曾因其二十多岁时经济学论文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他提倡所谓“真实世界的经济学”,即要有对真实世界的真实观察、科学提炼和独特体悟,要有对真实经济现象的⼀份敏感性。
在我们乡村的调研中,需要的就是这种研究“真实世界的经济学”的方法论。
在《爱情呼叫转移》这部戏中,葛优扮演的农村⻘年以这样的⼝吻问⼀个老农:“大爷,您家今年的GDP是多少?”老大爷满脸困惑:“什么……P?”让⼈忍俊不禁。这不仅仅是个笑话,也反映着城市人脱离实际生活,犹如《云》中站在天上行走的苏格拉底。
书呆子式的、问绉绉的方法,看似专业的学术名词、书面语言,用这些来跟村民们交谈是⼤部分⼤学生在进行田野调查时普遍的毛病,也反映着城市和乡村在思维上的隔阂。
最好的田野调查,是我们能完全融⼊到乡村生活的真实场景中,把自己当作乡村生活的⼀部分,当作村民的⼀部分。
4. 我很庆幸,我们在刚走向广阔世界的年纪,就能接触到人与人之间最淳朴的交往
在现代,和“人情关系”这个词一样总是被贬义化的还有“礼物”。亲朋好友生日要送礼,婚宴要送礼,孩子满月要送礼;升职要送礼,请领导同事吃饭感谢提携支持;孩子上学要送礼,拜托老师多多照顾……
网上还有专门教你怎么和别人搞好关系的付费课程,管会送礼叫懂人际,把会说话叫情商高。他们说,一个人只要情商高、擅长交际就能甩开同龄人,成功走上人生巅峰。
但我想,对于学员们而言,对于这些十四、五岁的孩子而言,和老乡们的关系就是简简单单的、非常质朴的情感。
对于大家在调研回去的路上遇到的老爷爷而言,也许他其实不需要几个年纪轻轻的、疏于锻炼的小娃娃帮他背草药。
也许这种艰辛对于老人来说已经是稀松平常,生在大山、长在大山,让他有着城市人不能比的坚毅和力量。
但,没有任何动机,没有任何理由,更不是为了完成调研报告,当看到一个年逾七十的古稀老人背着五十斤重的草药走在山路上时,大家就是想为他做些什么,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们陪老爷爷走完这一段山路,和他聊家常,让漫长的跋涉少一些难熬的孤寂;在路边买一个西瓜,送给他解渴。
也许是机缘巧合,后来在调研时,我们又遇到了这位老爷爷,在他的热情邀请下去拜访了他家,听他讲苗族古老的信仰和传说。
在临别前,一位学员送上了提前准备的小礼物——小电风扇和一个可爱的娃娃。她给在村子里遇到、调研采访过的所有村民都准备了礼物。
另一位学员,自己折了一罐子的小星星,里面写着满满的祝福。她说,原本想着村子里会有小学,想把这些小星星送给孩子们。
在调研时,我时常觉得我们是幸运的,在刚开始走向更广阔世界的年纪,接触到的就是人与人之间最淳朴的交往。
在乡村这样的熟人社会中,每个人都格外热情,好像可以不存在任何隔膜地关怀彼此。
“人情”在乡村,也本不是一种功利性的工具,更不是纯粹与送礼联系起来的。人情意味着最广泛意义上的“道德”,涵盖了熟人社会的差序格局中人们所遵守的基本道德准则。
人们处在无所不在的关系网络之中,如果一个人不能将心比心,不懂得关心他人,会被认为是不道德的。
但在中国许多地方的乡村,人情确确实实地在消亡。《崖边报告》中提到,村子里80多岁的老人将村庄缺乏生机的现实生活与1929年、1960年时饿死人的时期相提并论。村里所有人都是吃饱穿暖的,但每个家庭都是残缺不全的——许多人外出打工去了。
家家户户之间缺少交往,走在路上,如果遇到熟人,人们可能会说“好久不见,你最近在忙啥?”
这样的问候显得很平常,但其实意味着人与人之间的社会交往已经非常淡薄,因为在传统的村子中,每家每户是没有秘密可言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挑水的大哥跟我们说,每年过春节的时候,村里的人都会到小河上的一个山神庙去祭拜。
苗族人信仰万物有灵,祭拜的神类似于大地之神,同时也是苗族的祖先。年轻人们基本不怎么相信神灵,但到了祭祀活动时大家都会聚集在一起,祈求风调雨顺,“感觉被凝聚到了一起。”
社会终究是在不断变化的。以前象征着质朴的人情关系,现在也不可避免地,被这个要求快速、高效发展的时代冲击着,个人变得原子化,任何事情似乎都变成了为城市文明中的“效率”和“契约”服务。
也许某一天,坦诚相待、真挚、友善这些词汇,也会变成《桃花源记》中“不足为外人道也”的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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