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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满子:四十年前那一年

何满子 私人史 2019-08-16

Personal History

四十年前那一年

© 何满子/文

何满子夫妇与长女


秦在四十年前的一九六六年春节,“文革”虽尚需几个月后才爆发,但山雨欲来,那不祥的氛围已很浓烈。上年十一月,姚文元声讨吴晗《海瑞罢官》的万言长文推出。经历过反胡风、反右、反右倾等系列运动的考验,不必是敏感的人,都能察知一场风暴即将降临:凡有大动作,必有气势汹汹的诛伐文章开路。此文是奉命必须学习的,何况陪随着学习,还有烘染气氛的切切嚓嚓的小道传闻。 
者在那时我在上海出版文献资料编辑所(简称“文献”)供职——说“供职”,是漂亮话,其实是在被管制。一年多以前,时任上海管文教的市委书记石西民大发慈悲,把我从“发往宁夏军前效力”的滕格里沙漠边调回上海出版系统;出版系统的官们老大不愿意地把我塞进这牛鬼成群成堆的“文献”。我住宿在“文献”孤零零的一间职工宿舍里,一室三人。除夕,同室的另两人都有家或亲属在上海,去团圆了;我单身一人,买了点酒菜在斗室中自得其乐。微醺后,吟成一律:

传方抛书对酒当除夜,悴憔斯人独送穷。不免翰身迎冷暖,何如放眼看鸡虫。文章得售贤阳五,孺子成名憾嗣宗。坚白纷纷那有定,由他智叟笑愚公。

人一诗的颈联正是有感于姚文元的大文而发的对他的讥薄。“文革”初起时,造反小将纷纷搜求我的罪证,一言一字都吹毛求疵地挑剔诛求,此诗我写后置于写字台玻璃板下,而竟不问。鲁迅曾说:“旧诗如此写得明白而竟不觉,不免有呆鸟之讥。”诚然诚然。 
译安闲话表过不提。且说风声越来越紧,早在《五一六通知》发布以前,“文献”就已“停产闹革命”,成天装得真的一样,只开批判会和学习文件,人们小心翼翼而且冷冷冰冰地度着每一天。本来,“文献”这个单位是为了安置牛鬼们才没事找事设置的,除了主管人员和一些“掺沙子”进来的骨干以外,全是历史反革命、右派、内定右派和公私合营后的资本家或资方代理人。成员中的知名人士有御笔亲点的大右派徐铸成,与鲁迅有过瓜葛的北新书店经理人兼右派李小峰,胡风案“漏网分子”、海燕书店经理人俞鸿模,与鲁迅交往过并是茅盾郎舅、“内定右派”兼资方代理人的孔另境,鸳蝴派作家、敌伪时期有附逆嫌疑的秦瘦鸥等等,都是些必须“夹着尾巴过日子”的人,一言一行都有人窥视着的。 
人人至于我的境遇,可举下列三件小事以明之: 
一译1964年我刚到“文献”不久,一个安徽全椒筹办吴敬梓纪念馆的来人,持赵景深的介绍信来找我征求建馆意见。考虑到自己的身份,我很谨慎,先关照了所属领导才接见。我在会客室和来人谈话时,人事科竞然派了一个人在一角监视。当然,来客不知那人是干什么的,交谈还不尴尬。记得那客人提出了两点:一是邀我去全椒考察一下,提提意见,我知道我的身份不宜,谢绝了;一是索取我那本《论儒林外史》供纪念馆展览,该书我已无存本,道了歉。就这点毫无关碍的交谈,不料客人起身时,人事科那位忽然邀他去一谈,我站在外面,因为按礼数我该向客人送别。等客出来,我发现他神色大异,惊惶失措地勉强点了个头就走了。可以想见,人事科是向来人说明了我的不可接触的贱民身份,把来客吓坏了。我是法定的公民,这种毫无道理的限制和歧视是违法的。但我知道我抗辩无用,只有吃亏,而且我也不稀罕那点自由。 
者书第二件事是一次邂逅满涛。那时规定干部参加劳动,每星期五要到淮海路新华书店去劳动,卖一天书,这天早晨我独身从宿舍前往书店,在淮海路转角和满涛不期而遇。虽然我和他并无深交,且已多年不见,但觌了面总得寒暄几句吧;满涛也是与胡风案有牵连的人,我怕事,谈了两三句 
在私话就推说要赶上班告别了。次日是星期六,规定要写每周的生活思想情况汇报,我考虑了一下,还是不写上遇到满涛一事为好,免得引起无谓的误会。不料周一上班,立刻遭到人事科的传唤,责问我和满涛商量什么?为什么不汇报?显然是被哪位眼尖的仁兄仁姐瞅见了去打了小报告。我赶紧解释,是不期而遇,只彼此问候,没有见不得人的交谈。但仍被没完没了地盘问,说我们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其实我和满涛确是浅交,并无说私房话的情分),不汇报就是不老实,这个那个的胡搅蛮缠,实在超过了我的忍耐度。但我仍以委婉的口气表达我的抗议,我说,既然不相信我,我以后就不再写汇报了,似乎没有法律或什么条例规定我必须履行写汇报的义务。我一硬,他倒软了,说些这对我改造有利,组织关心同志之类的废话下台阶。我以为这下总算完了吧,不料两天后立即布置了对我的惩罚,在“五类分子”学习会上集中火力向我围攻,我不能声辩,不知触动了我的什么情绪,我禁不住笑了起来。这下可不得了,什么恶言恶语都倾盆而来,足足整了我四五个钟头,连晚饭都没赶上。 
秦在第三件事更是侮辱性的。我属于资料组。管内部材料的一位老姑娘发现少了一本材料,是锁在玻璃橱里的,其实只是无密可保的文史资料之类的书,我根本不感兴趣,如我想看,我也能从别处借到。组里集会查这件事,全组的眼光都异样地注视我。虽没明说,但神色和言辞之间以我为嫌疑犯是明白的。我想,我如辩白,倒反会落入做贼心虚的窘境,会上我自始至终没有吭声。人们问我怎么不发言,我答以一无所知,无话可说。谁能料到,竟到我宿舍里去搜了一遍,这是正好那天因病不上班的同宿舍的刘伯涵告诉我的。刘伯涵是个正派人,他以后帮了我大忙,简直是救了我。 
传者“文革”劫难降临时,我便处于这种境遇里,您想我还会有什么恐惧?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真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文革”对于我,十年前即1955年的胡风案就尝过同样的滋味了,无非是坐牢、流放、劳役,这些死去活来的命运我都挨受过,我倒反而感到已有了某种“免疫性”的欣幸。我已是“死老虎”,旧“罪状”人所共知,新“劣迹”找不到碴,单位内铺天盖地的大字报都没冲着我的,倒是外单位,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一个叫做胡从经的给我送来了唯一的一张。 
方书这是希腊寓言里“农夫与蛇”的故事。胡某与我本无干系,他是和我同宿舍的小许的朋友,常来宿舍看小许而认识了。上年法国芭蕾舞团来上海演出,那时高档次的文艺演出很珍稀,票很难买,我认识主管此事的上海文化局副局长吕复,凭老交情能弄到票。小许和胡从经求我弄两张票,我给他们弄到了。“文革”一造反,吕复被打成了走资派。于是,胡从经的大字报就说我和“走资派吕复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还以高智商说了些奇里古怪的罪状。虽然追逼不出什么,我却挨了些无妄之灾,被“文献”的造反派推来搡去了好一阵。但此刻也无意责怪给我带来这场小灾难的胡从经,在那时的环境气氛下,稍稍表演一下“积极”是很平常的事。 
传人但大字报是能置人死命的,六月间,我就亲眼目睹了惨烈的一幕。我的一位组长洪嘉义,就因大字报的声讨,那天中午活生生地从三楼跳下来殒命了。洪是中共党员,解放前在圣约翰大学读书时就参加了地下党组织;能派到满是牛鬼的“文献”来当组长,可想而知是党性强、过得硬的;但没想到竟如此脆弱,经不起几张大字报的考验就自尽了。这是我“文革”中目睹的第一个被迫自杀的惨剧,也是生平唯一的一次亲眼看到生命如此殒灭,哪怕这些年已被艰险的遭遇整得麻木了的我,也不得不为之震颤。 
人一接着便闹起了红卫兵。“文献”的红卫兵都是人事科的干部和几个部队转业来的复员军人,人不多,以至张贴出来监管“五类分子”的名单,一个红卫兵名下得监管五六个。有了红卫兵,抄家也开始了,这些造反行动都是和出版系统别单位的红卫兵串连伙同进行的,到我宿舍里来查抄的伙中就有几个是陌生人。那时机关已经瘫痪,党政负责人已“靠边站”,处于无政府状态,单位的活动靠一种习惯的惰性在运行,出头指挥的则是红卫兵,不知红卫兵又由谁在指挥? 
者史外面世界的活动似乎也以红卫兵的“破四旧”活动最为耀眼。北京南下的红卫兵到上海来串连鼓动后,更掀起了造反狂潮,不仅包围上海市委和党政机关,到处抄家、斗人,而且在大街喊叫发威,拦住过路的妇女,勒令脱下“火箭”皮鞋,即当时称时髦的尖头皮鞋;烫头发的一律被强行剪掉,小裤脚管(被称为“阿飞装”)一律当街剪破,总之是一片混乱,整个上海市也处于无政府状态。 
译人一天午饭后,人们正在单位院子里散步闲谈,资料室的一个女职员哭丧着脸,光着脚,一步一瘸地走了进来,她的皮鞋也遭那头街口的红卫兵没收了。此人是印尼归国读大学的侨民,向称“积极分子”,这才“掺沙子”掺到“文献”来,平时挺会扮“阶级斗争面孔”,标准的善于监管“五类分子”的革命干部,不料也被革了命。但我毫无幸灾乐祸之心,熬不住冒出一句:“简直是义和团!” 
译传在一旁的徐铸成狠狠盯了我一眼,我立即警觉我的失言,但吃后悔药已来不及了。果然是闯了祸,下午,所里的红卫兵召集一些积极分子对我批斗。 
译安——你污蔑红卫兵“破四旧”的革命行动是义和团?反动透顶! 
传传我不能抵赖,只得辩说:“不是污蔑,义和团是反帝国主义的革命运动,有的书上是这样说的。我可以找出这种论断的证据。” 
传史于是,一片斥责的鼓噪:有的喊“狡辩”,有的“革命不革命,没有你这个胡风分子和右派分子的发言权”,骂骂嚣嚣,推来搡去地纠缠了通之后,一个红卫兵宜布:为了避免外面的红卫兵来干涉,今天起对我实行“保护性隔离”。即关进一间堆放废旧文件的小库房。同时被禁闭的还有另外四五人,现在只记得其中有秦瘦鸥。这可能是最早的“牛棚”。 
秦译就在被隔离的那天晚上,一伙红卫兵到我宿舍里来抄家。把我带在身边的两百来册书全部抄走,连《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也不留。我抗议,马恩的书怎么也不许留?回说是里面有反动言论,指的是我在读书时加的一些评语。我藏在床下的几幅画,包括徐悲鸿、傅抱石等题有赠我的上款的几幅画,还有一幅解放初期我在苏州拣便宜买来、准备送给舅舅的一幅清初王翠的山水单条(因为我舅舅原有王石谷的一幅中堂,在抗战时失去,常常念叨。所以特地买了安慰他的)。这些,我知道抄家时是重点的“四旧”,留不往的。最伤心的是我从四十年代起开始研究观世音菩萨所积蓄的大批资料,上千张卡片,一百多幅图片和拓片,十多万字未完成的初稿,我抗拒了半天无效,这是我十多年的心血,就被这些强盗们拿去白白糟蹋了。 
安私在那种乱哄哄的日子里,只有晚上回宿舍,还能有几个钟头的读书时间,这回书都被抄走了,连这点读书机会也被剥夺,我当然十分恼恨。留着的只有一册机关发给的《毛主席四篇哲学论文》和一册据说本该不发给“五类分子”、特别宽大才发给的“红宝书”。我发了一句牢骚:“连马克思的书都抄走了不许读,只许读些ABC。”这下几乎闯了大祸。 
秦在记得这时已是九月下旬了,一天下午,红卫兵突然集合“文献”的全部人员,在院子里开批判会,我被叫出去,主角居然是我! 
一者问:老实交代,你发表了什么反动言论? 
史私答:我没有。 
秦译问:你还要抵赖!你狗胆包天,公然狂妄地污蔑伟大领袖的著作是ABC! 
秦私我一边抵赖着,一边暗忖,我说这话是在宿舍里,宿舍里只有两个人,刘伯涵是老好人,肯定就是小许打的小报告。 
史传果然叫出了小许来作证。 
一人这可是性命交关的事,在那时,就凭这句话就可以打成现行反革命,抵死我也不能承认。窘急之中,真叫狗急跳墙,我用胡扯法反攻过去,说:“小许要我介绍女朋友,我不肯,他是怀恨在心,故而造谣报复!” 
者书事实上,他确曾要我介绍过我朋友的一个同事,但没有成功。小许吃了我一闷棍,口吃着说:“你说过的,刘伯涵也在场,他可以作证。” 
方史于是叫出了刘伯涵。正像是囚犯等待判决的紧张关头,我盯着刘伯涵,心脏狂跳着。刘伯涵沉住气,慢吞吞地说:“老何有没有说这话我不敢断定,可是我没有听见。” 
一方哇!一下子我嘘出一口长气,一身都汗湿了。事实上刘伯涵是听到我发牢骚的,他深知这事关系非轻,放了我一马。这下小许成了孤证,我又说他是挟嫌诬告,事情就很难办,正在僵着时,另一个角落忽然有人厮打,吸去了群众的注意力,红卫兵就趁势转移目标,对我的审问就此了结。这紧张的一幕下来,我几乎全身都瘫痪了。 
书在顺便说说转移了群众注意力的那场厮打。事后我才知道,一个搞美工的同事,此人患有鼻炎,猛打一个喷嚏,无法控制地把一朵痰喷出,正巧吐到了一个红卫兵的裤子上。那红卫兵以为他拿痰呸他,“革命义愤”陡发,一伸手就给那人一耳光;挨打者当然不依,于是扭打起来。红卫兵同伙围上来相帮,那倒霉蛋自然吃了大亏。 
译传不知是否由于这次“现反”嫌疑案,还是造反派的战略部署,闹不清是谁做主,可以这样轻便地处置一个人的命运。九月底,贴出一张题为《驱逐令》的公告,写的大意是:胡风分子、右派分子、现行反革命嫌疑分子何某,在家乡罪恶累累,当地贫下中农强烈要求押回原籍批斗,云云。天晓得,我自幼就离家在外,与家乡从无瓜葛,不知如何“罪恶”起!不过所谓“革命文书”从来就是如此这般的,不足为怪。 
安传我至今也不知作出决定发号施令的是什么权力机构。次日,连户口转移证件都没办,我就被“文献”的两个红卫兵,一个是人事科的干事,一个是新来未久的复员军人,押送回到家乡。从此在农村里度过了漫长的十二年,直到1978冬,才回沪重操旧业。 
译秦诚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后来一比较,我比起留在城市里的朋友熟人来,“文革”中受的罪要少得多也轻得多。除了物质生活上穷困点以外,几乎没有受精神上的折磨。相处的农民都是通情达理的,开头还有几个刁狠的乡村治保干部和乡下的红卫兵吆喝几声,而且这些治保干部之类在农民群众眼里也是坏人,倒是同情而且呵护我的为多。既没有“积极分子”的窥伺,也无须提防人打小报告暗害,我倒是像平头百姓似的呼吸自由了。唯一的苦处是无书可读,老家原来储存的书籍也已被抄焚一空,十多年的与书本暌违几乎使我退化成为文盲,正如我那时仿黄景仁《绮怀》所作的打油诗的一联:抄走诗书归大火,丢光文化出中年。 
一人以上便是我四十年前“文革”劫难初临那一年遭遇的梗概,我只叙及自身的经历,没有触及那场劫难的残酷而荒诞的种种,或许,从我这点浮光掠影的回忆里,也能若干地折射出那个时代、那个世界、那个运动的枝节,它的消耗性和对人民特别是知识人的推残之酷烈的点滴。历史可以超越,但切不可以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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